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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之中,篝火熊熊燃烧。段宁江双目紧闭地躺在地上。丹菲解了她的衣裳,对着她肋骨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直皱眉。
“伤了有几日了吧?”
卫佳音抹泪,道:“破城那日,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她就受了伤。这几日一路逃命,也找不到大夫,她就一直忍着。”
刘玉锦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吓得抽气,“阿菲,你可有什么办法?”
丹菲摇了摇头,帮段宁江把衣襟合上,“我没有伤药。而且,她这伤也拖得太久了。”
刘玉锦问卫佳音:“你们是破城那日就逃出来的,怎么逃了那么久,还没我们走得快?”
卫佳音愁眉苦脸道:“阿江伤得太重,我们就在一个没人的农舍里躲了两日。今日她好些了,我们才启程。哪里想到……”
刘玉锦又问:“追杀你们的人是谁呀?”
卫佳音愈发伤心,啜泣道:“不是追杀我,是追杀阿江的。阿江说是段家的仇家。我也不知道。”
“那你跟着跑什么呀?”
卫佳音捂脸哭,“那些人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是段宁江,我解释了也不听,只说都杀了保险。我……我只有跟着跑呀!”
刘玉锦扑哧一声笑出来,越笑越来劲,抱着肚子满地打滚起来。
她在女学里,和卫佳音是最不对付的,一心就想让她吃个大亏,倒个大霉。如今虽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可是这个小愿望却是实现了。刘玉锦能不兴高采烈吗?
“你别欺人太甚!”卫佳音气呼呼地站起来,就要朝外走。
丹菲冷声道:“卫女郎好走。走了可就不要回来了。”
卫佳音不得不站住,踯躅了好一会儿,厚着脸皮回来坐下了。
段宁江醒来时,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暗的时候。
山洞中十分安静,刘玉锦和卫佳音依偎在一起睡在火堆的另一头。还带着稚气的面孔显得十分安详,完全看不出亲昵的两人几个时辰前还在斗嘴吵架。而段宁江身边,丹菲斜卧着,背朝洞口,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
段宁江稍微动了动,碰到了丹菲。丹菲睁开了眼。
“抱歉……”
丹菲摇了摇头,坐了起来,伸手摸了摸段宁江的额头。
“你伤得很重。”
“我知道。”段宁江苦笑,“这辈子,从小锦衣玉食,连一指甲都没被弹过。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在身上砍一刀……”
丹菲沉默了片刻,道:“你在被人追杀。你应该早些和我说的。”
段宁江眼神闪了一下,道:“你若现在把我赶走也不迟。”
丹菲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把外面那三个人,还有山坡下你家奴仆的尸体处理了。免得再有人追来,会顺藤摸瓜找到这里。”
段宁江愣了愣,神色便多了份感激。
“多谢。倒是我拖累你们了。”
丹菲不以为然地抿了抿嘴,似乎是笑段宁江无能,又似乎是笑自己多管闲事。
“到底同窗四年,总不能看你们死在眼前。”丹菲拿了一根枯枝,拨着篝火堆里的灰,轻声道,“况且你父兄都为了蕲州百姓捐躯,你是忠烈之后,我作为百姓,也当出手相助。”
想起殉国的父亲和兄长,段宁江双目湿润,半晌才道:“如今我这样,怕是要愧对他们的嘱托了。”
丹菲打量了她一下,忽然用极轻的声音道:“你被追杀,是否与高安郡王有关?”
段宁江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丹菲。
丹菲看刘玉锦她们依旧熟睡,才低声说:“围城时我在城外老家,赶回来的路上,见到瓦茨兵追杀一个小兵。那小兵丢了一个包裹,我捡到了。里面有一封你父亲段刺史写给骠骑将军张龄玉的信。只是我当时亦被瓦茨兵射了一箭,逃回去后昏睡了好几日,看到信时城已经破了……”
段宁江双目圆瞪,也不知是否因为高热,浑身微微发抖。过了良久,她才道:“难怪张将军没能来支援。”
丹菲摇头,“张将军隶属十二卫,手中府兵听命于天子,他自己擅自调动不得。你父亲写信给他,一是求援,二是告状。至于告谁,不用我说了吧?”
一抹怒意段宁江顿时脸色发红,咬牙切齿道:“韦钟此獠,实当千刀万剐不足惜。我段家满门,全蕲州百姓,都会变作厉鬼,日日夜夜缠着,拖他进那修罗地狱,油煎火烤,绞肉磨骨,永世不得超生!”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中涌出。段宁江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丹菲想到满城惨死的百姓,想到刘家和母亲,一时心神激荡,胸口发闷。
过了好一会儿,段宁江才平静下来。她如今一直发着高热,身体已是极度虚弱,激动了一番,便免不了喘气轻咳。
丹菲端了一碗热汤喂她喝下,道:“等天亮了,就带你下山,找个郎中看看。”
段宁江摇头苦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就算能救回来,也需要药汤不断,好生静养。如今到处兵荒马乱,不说缺医少药,就连吃食都不多。我活着,反倒是个累赘。”
段宁江素来高傲,但是品行端方,也是个有见地,有胆识的女子。丹菲虽然一直不喜欢她,但此刻也不由欣赏佩服她的坚毅和豁达。
并不是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都能如此从容面对生死。
段宁江看向丹菲,双眼里映着火光,皑皑生辉,道:“我是看出来了,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在乱世中全身而退。”
“你太过奖了。”丹菲苦笑,“我也不过苟且偷生。倒是你,别一味丧气。只是,高安郡王为何要追杀你一个小女子?”
段宁江长叹一声,道:“自是因为我手里有他想要之物。”
她对上丹菲有几分明了的眼神,点头道:“没错。阿爹早就知道高安郡王私铸钱币与武器。若他只是为了自己发财也就罢了,偏偏……竟然为了贪财,将大量兵器卖与瓦茨!因这韦钟是韦后的叔父,韦后如今又执掌朝政,大权在握。若贸然揭发,怕被反载诬陷。于是阿爹和阿兄这两年来一直私下调查,终于搜集了足够证据。正准备上奏天子之际,不料被韦钟察觉。他竟然……竟然和瓦茨勾结,偷袭边关,竟然要屠城报复!”
段宁江又咳嗽起来,牵动伤口,疼得一头汗水。
丹菲拍着她的背。刘玉锦似乎被惊扰了,不耐烦地哼了哼,翻了个身又睡去。
关于段宁江所说的,丹菲已经从段刺史的那封信里推断出了八分,听段宁江说完,她也可以把剩下两分猜出来。
“这么说来,你身上必然有你父亲搜集的那些证据了?”
段宁江缓缓点了点头,“家父痛苦悔恨,直道是自己拖累了满城百姓,可是那时已无退路。破城之际,阿兄从城外接应,杀出一条血路,供我的马车通过。他自己却……却被……”
当时真是兵荒马乱,逃难的百姓拼命涌出城,又被瓦茨的弯刀砍到。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和断臂残肢,哭喊惨叫声连绵不断。
段宁江只来得及看到段义云抹去脸上污血,为她的马车断后。那高大坚实的背影,很快就被瓦茨兵吞没。这是她所见的兄长的最后一眼。
“当初围城,大哥准备突围去求援之前,曾同我提到你。”
丹菲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段宁江道:“不知怎么,他曾打听到你不在城中。他那时就说,依你的本事,定能化危为安。”
丹菲心跳如鼓,哑声道:“大郎太看得起我了,实在惭愧。他……”
她想多赞美段义云几句,可那些词语都似带着荆条一般,说出来,就要抽得她遍体鳞伤,疼痛难忍。心里好似缺了一块,却并不妨碍她正常地活着。段义云就像是她小时候没有吃到的那块糖,永远都那么甜蜜,可想起的时候,也会引动遗憾伤心的泪水。
黎明前的这段时间,丹菲始终无法入睡。她听闻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望着篝火出神。
山洞里很温暖,就像曾经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女学里的女孩子们一起出门踏青,吟诗作词。
卫佳音又作弄刘玉锦,丢了个果子在她脚前。丹菲去拉刘玉锦,自己反而摔倒在湖边,蹭了一身的泥。刘玉锦忙着和卫佳音吵架,别的女学生只知道看笑话,无人来帮丹菲。
丹菲狼狈地离开人群,和一群富家郎君擦肩而过,忽而有人唤住了她。
唤住她的人就是段义云。他就像丹菲从来没有期望过的天神似的降临在她面前,那么光芒闪耀,那么温柔体贴。
丹菲裹着他的披风,大概是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呆,段义云笑了。他们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刺史家的郎君,一个是还梳着双髻的小姑娘,浪漫情愫并不适合在他们之间产生。所以段义云毫无芥蒂地与她说笑,还抬手折了一枝柳给她。
四年后,当女孩终于长大,他却殉国而去。他就好比林中的那只雪白的鹿,犹如飞闪的阳光,转瞬即逝,只在女孩生命里留下一个明媚如春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