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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菲面色比雪都要白上几分,嘴唇反而因为忍着痛,被自己咬出了血,鲜红夺目。她靠着树干大口呼吸,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她当时已经调整了位置,避过了要害。这支箭从前方射入,贯穿了她的肩膀。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没有伤着骨头。丹菲身上穿着棉衣,伤口的血都被衣服吸收,没有落在雪地里。不然,她刚才绝对无法逃脱那群凶徒的眼睛。
丹菲从地上抓了一大团雪,捂在伤口,冰冷刺骨的感觉缓解了那股火辣辣的剧痛,又冻住了伤口的流血。然后她咬着匕鞘,举起匕首唰地一声把碍事的箭羽砍去。
这么弄了一番,她额头上已经浸出细密的汗水,气喘如牛。
留在原地并不安全。丹菲把匕首别回小腿上,想了想,又把砍下的箭羽捡了起来。
红菱机敏,并没有走太远,躲在了一块岩石后的空地上。丹菲吹了声口哨,它就跑了出来,亲昵又关切地蹭着丹菲的脸。
小路上,尸身正烧得吱吱作响,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丹菲别开眼不敢去看,蹒跚着走进对面的林子里。
丹菲看得清楚,先前此人落马之际,趁乱把什么东西扔到了林中。那必然是瓦茨人搜了半天却没有找寻到的。
丹菲稍微花了点功夫,就找到了那个东西。那是一个白布包,上面带着点点血迹。丹菲扭头看了眼满地血迹和焦尸,又想到此人临终前的呐喊,心中也有些明了。
韦钟这个名字,丹菲略有所闻,知道他是高安郡王,韦皇后之叔,封地就与蕲州相邻,靠近秦关。瓦茨南下,蕲州首当其冲,其次才是高安。那小兵骂巍钟是逆贼,莫非此次兵祸和他有关?
丹菲越想越觉得此事牵扯太广。此地不宜久留。她把布包收进怀里,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马鞍,吃力地翻上马背。无需她催促,红菱就驮着它朝南走去。
也是丹菲运气好,之后这一路,她都没再碰到瓦茨军队,连流民也没有遇见多少。只是任人都知道瓦茨游兵正三五成群地在周围扫荡,附近村落的百姓纷纷携家带口地逃难而去。路过的村落十室九空,愈发显得人烟荒凉。
丹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土丘村。红菱懂事地直接带着她奔进了李家。李氏夫妇还没有走,听见外面的动静,还以为瓦茨人进村了,吓得魂飞魄散。李柱耳力好,听着只有一匹马,大着胆子推门看。
“阿娘,是阿菲回来了!”
李娘子急忙冲出去,见丹菲如此狼狈,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丹菲看见屋里露出来的暖黄色的烛光,心里一松,滚下马背,晕了过去。
丹菲在做梦。
梦里,她置身一片火海。
大火吞噬了山林,火苗舔舐着树干和树叶,将目所能及的一切都点燃。丹菲惊慌而忙乱地在林中奔跑逃生,可是不论怎么走,都被山火包围着。炽热的温度灼烤着皮肤,血液似乎都要纷腾。天空是浓郁的血色,丹菲听到林中有走兽在痛苦嘶鸣,又有人在呼救呐喊。但是她自顾不暇,更没法过去。
她蹒跚跋涉,大声呼救。忽然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阿爹就站在被大火烧得扭曲的树干旁,平静地望着丹菲。
阿爹……
丹菲吃力地朝他奔去,顾不得那些灼热的火苗。
阿爹,救我!
曹猎户怜悯地注视着女儿,向她伸出了手。父女俩双手握住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山火骤然消失了,天地间都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阿爹也消失了,只在指尖留下不真实的触觉。身体上的热度渐渐褪去,丹菲呼吸到了清凉的空气。
然后,她听到了鸟叫声。
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冠照射进山林之中,洒下金色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草木与泥土的清香,植被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湿润的风幽幽吹过树林,拂着丹菲的头发,像是手在轻柔读抚摸着她。
这里是春天的大山,温暖、丰沛、生机勃勃。
丹菲缓缓地在林中走着,她看到松树飞快地从落叶间跳跃而过,听到鸟儿在枝头欢叫,泉水涓涓地从石头上流过,一头小野猪在拱着湿泥,寻找着地里植物的根茎。溪流对岸,有一株盛开着的山海棠,娇嫩的胭脂红色挂满枝头,风吹花瓣飘落,一片片像是阿娘贴在眉心的花钿。
灌木丛动了动,眼前猛地一亮。一头雄壮矫健的白色马鹿出现在了溪水边的树丛中。它仿佛由冰雪雕刻而成,高大健壮,鹿角足有十个叉。它悠闲从容地漫步着,姿态优雅而高傲,犹如一个帝王。它看到了丹菲,但是对她不屑一顾。它是这片丛林的神秘王者,眼前这个迷路的外来者,并不足以引起它过多的关注。
丹菲着迷地看着它,用目光描绘着它流畅健美的身躯,还有它威风凛凛的大角。她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一步,然后有人扣住了她的肩,阻止她前进。
“嘘……还不到时候。你会惊动它的。”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阿爹!”丹菲欣喜若狂地回过头去。
曹猎户背着光站着,面目模糊,却轻柔地摸着女儿的脸,对她低语。
“还不到时候,我的乖囡囡。回去吧。等你长大些,再来抓它。”
“女儿要怎么抓住它?”丹菲迫切地问。
父亲道:“让它信任你,让它喜欢你。这样,它才会乖乖地走进你设下的牢笼中……”
整个世界开始旋转,丹菲努力地抓着父亲的手,还想再问几句,可是黑暗重新笼罩住了一切。父亲也再度消失。
丹菲一急,张开了眼。
朴素的泥房,温暖的炕,还有李娘子如释重负的笑容。
“醒来了就好……醒来了就好。”李娘子擦去了女孩额头的汗水,“已经不发热了,总算是熬过去了。唉,你这傻孩子……”
丹菲感觉到肩头的箭伤疼痛中带着一股清凉,显然上了药。她嘴唇翕动着,李娘子立刻喂了她一点羊乳。她大口喝下,本想再问点话,可是架不住身体疲惫,又再度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做梦。踏踏实实地睡了小半日,再度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距离自己受伤回村,已经过了一日半。段义云带着一万援军率先赶回,和围城的瓦茨军开战。
战火一起,各路妖孽也出来行凶作恶。一时间蕲州地界一片纷乱,不但有瓦茨散兵,还有流寇到处烧杀抢夺,弄得流民失所,哀鸿遍野。土丘村里村民都怕遭殃,纷纷收拾家当逃难去了。李家原本就打算去投奔亲戚,因为丹菲受伤,才耽搁了两日。丹菲醒来后,他们便决定动身。
李娘子劝丹菲和他们一路去亲戚家避难,丹菲却一口拒绝了。
“我阿娘若是脱险,必然会回来找我。我守着老屋不走,免得她找不到我。就算瓦茨人攻城,或是蕲州城有什么好歹,我从这里赶过去,也还算省时。”
李大叔道:“瓦茨人洗劫村子,一贯不留活口。你留下来不安全。”
“老屋烧成那样,又在村头山坡上,瓦茨人未必会注意到。就算他们进村了,我也可以躲进林子里。后山的兽洞,我都记得的。”丹菲固执道。
李氏夫妇拿她无可奈何,只好多留了点粗面和柴米,让她好好养伤。丹菲要给他们银钱,李大叔死活不肯收。丹菲只好给两位长辈磕了头,感谢他们救命之恩。
临走前,李柱给了丹菲一把崭新的弓箭,和两把刀。弓是他新做的,用最好的牛筋搓成的弓弦,一桶箭都是他连夜用紫衫木削出来的,箭头包了铁皮,剑羽则是上好的金钱山鸡的翅尖羽。两把刀,一把是贴身匕首,一把是半臂长的弯刀。
丹菲刷地拔出刀,顺势挥了几下,都是大开大合地劈砍招式,只是因为丹菲肩头有伤,刀挥得有些无力。猎户们都是如此使刀,他们需要快而迅速地砍断猎物的脖子,或是捅进猎物的心脏,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它们的生命。
“阿菲。”李柱不放心地叮咛,“如果瓦茨人进村子,你还是进山里躲着吧。尽量别和他们碰上的好。你还有伤,不要和他们硬拼。”
“我知道。”丹菲朝他笑,“你要照顾好叔和婶子。等我找到我阿娘,就去找你们。”
李家人依依不舍地赶着牛车离开了村子。和他们一起背井离乡的,还有村里好几户人家。战争带来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苍凉萧索的长长身影。
丹菲回到了自己家老屋里住下养伤。她伤口并不重,只是她失血过多,整个人还十分虚弱,左手也使不出力气来。
李家留给她的柴火也不多,丹菲舍不得用来烧炕,只点了一个炉子。她整日呆在屋里,饿了就和面煮点汤饼吃,困了便挨着炉子睡。
之后,丹菲都过得浑浑噩噩。她先是烧了两日,强撑着自己起来喝水进食。待到烧褪了,又周身无力,躺在床上整日昏睡。
半睡半醒之际,丹菲似乎听到惨烈的厮杀声,听到战场上的刀枪交鸣,战马奔腾的脚步声。她似乎置身战场,看到那个身披甲胄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长刀,一马当先地冲进了地方阵营里,旋即就被雪似的刀光遮住了身影。
丹菲惊抽,睁眼的一瞬,所有光影声音都消失了。
这般休养了好几日,丹菲才恢复了些力气,可以出门走动。
村里的人家已是十室九空,昔日热闹的村庄,如今连狗叫声都听不到。丹菲问留下来的村民战况如何,那老丈摇头叹气,道:“只闻还在厮杀,未能分出胜负。段大郎的一万精兵尽数折了进去,也只杀了瓦茨兵三成。如今城还被围着,瓦茨援军怕是不日就到,我们这边的援军却没见影子!”
丹菲惊讶道:“为何没有援军?”
那老丈的儿子气道:“原指望着高安郡王派兵增援。哪想那老贼子素来贪生怕死,把钱财看的比命还重!赵将军数次请命出征,他都不准,就怕折了自己的兵力。”
老丈拦着儿子,道:“怎么可以骂郡王是老贼?”
汉子道:“他本来就是个蠢夫。若蕲州失守,敌军南下,高安、岳城等地就首当其冲。他倒可以带着妻儿老小逃去长安,黎民百姓可怎么办?”
丹菲失魂落魄地朝家走,耳边还回荡着那汉子气愤的话语:“瓦茨军已经攻了两次城,我方又无援军,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听说段大郎还在阵前受了重伤,性命堪忧……”
丹菲跌跌撞撞地回了屋,从行李里翻出了那个带着血迹的白布包。
布包里是几封信件公文,有薄有厚,都用火漆封着。最那封上书“张公亲启”,字体遒劲有力,显然出自男子之手。其余几封信都未有标注。
丹菲拿着那封写着“张公亲启”的书信,犹豫地在屋里转了两圈,终于拿着在炉火边把火漆烤软,挑开信封打开了。
里面是一封仓促之中书写而成的书信,丹菲飞快地扫完,脸色已经是一片惨白,惊骇愤怒。
这是一封段刺史写给镇守秦关的骠骑将军张龄玉的求援书信,并且揭发高安郡王私自铸造兵器钱币,勾结瓦茨北院大王,并且直指此次瓦茨南下侵略正是有高安郡王在内呼应。信中还说,随同送上的,是几份高安郡王铸造兵器、勾结敌军的证据。
难怪蕲州告急,最近的高安郡王却袖手旁观!
丹菲一算自己因病耽搁的几日,顿时出了一阵冷汗,懊悔不已。她当即收拾好行李,牵出红菱,跳上马背就启程直奔秦关。
不料刚刚奔出村口,还未走出一里路,就碰到一伙邻村的乡民。赶车的汉子看到丹菲,急忙招呼道:“小郎快逃吧,瓦茨大军杀过来了!”
丹菲大吃一惊,“不是在攻城吗?”
汉子老汉道:“你不知道?昨日城就破了!”
这消息不啻一个惊雷打在头顶,丹菲身子晃了晃,才在马背上坐稳。
汉子红着眼道,“听说援军就要到,本可以再多坚持几日的。偏偏出了个天杀夭寿的探子,在水里下毒,害得士兵腹泻不起。瓦茨贼子借机攻城,里应外合,开了城门……”
丹菲握着缰绳的手细细发抖,面色惨白如死人。
“他爹,快走吧。”汉子的媳妇催促道,“等瓦茨人抢完了城,就要扫荡村子了。”
丹菲耳中嗡嗡作响,怀里的书信仿佛烙铁一样烫得她五脏六腑剧痛难忍。
去秦关还是去蕲州?
丹菲只犹豫片刻,自嘲一哂。
“我到底是个自私的人。”
当即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朝蕲州城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