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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时,却是如兰站在刑场之外,雨下的越发大了起来,如兰也未打伞,手里提着一个匾筐,高声道,“皇上开恩,可否让奴婢送姐姐与严将军一程?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吏卒回头去看君墨宸,不知说了些什么,再回身时,便放了如兰进来。
如兰来到身前,满脸雨水,眼眶红红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与我们竟是一样狼狈的了。
她低头从匾筐里取出一壶酒水来,只一眼我便笑出声来。
这是今春梨花开时,我与如兰采摘下花朵酿制的酒,取名“姣梨”的。
统共得了三瓮,严奕自然是有一瓮的,如兰与我用了一瓮,剩下一瓮再舍不得喝的,封在地下,却是忘了。
“得亏你记得,若是喝不了这瓮‘姣梨’不知该念念不忘多少时候了呢,倒没得便宜了你。”虽是一句玩笑话儿,说着说着却不觉落了泪,心里一阵阵难受得紧。
哪里还有多少时候呢?左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罢了。
‘姣梨’原本是入口生香,回味无穷的,如今喝在嘴里只觉得又苦又涩。
我故作生气,“怎么才这些时间就这样难喝了,不知是今春的梨花不好,还是这时候不对。”
如兰道,“梨花是姐姐一朵朵拣选着用的,能不好到哪里去了?”
“再不好的梨花若是能保得了你性命,也是值了。”一旁沉默了半晌的严奕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正欲问他是何意思,头脑却一阵一阵地发起晕来。
他又道,“倾颜,忘了严奕,好好活下去。”
我这才觉出不对劲来,却为时已晚,眼皮沉重地要耷拉下来,困意浓重。
我反手挣扎着扯住如兰,“你在酒里下了东西对不对?你……你……”
我半晌接不出后面的话来,只觉得眼前光影重重,力气一点点流失,连雨点砸在身上都重的很。
虽然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睡,这一睡便是生离死别,阴阳相隔,我再也再也见不到他了。
奈何意识却越来越模糊,陷入梦境之前,严奕的脸在眼前摇椅晃,我听得他道,“倾颜,严奕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未来得及带你看场木槿花开……”
我用尽全身气力也只来得及微弱地喊一声,“奕郎……”
“奕郎。”我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汗湿夹背,大口大口呼吸间却仍是觉得胸口闷闷地,窒息一般,怎么也不通畅。
“姐姐又梦魇了?”如兰急急接了杯水来,坐到床畔,想要喂我喝下。
我侧了侧头,避开她的手,独自掀开被子踉跄着下床倒水,如兰过来扶我,我沉默着推开,撑着桌子一步步走过去。
仅几步路的距离,我走的气喘吁吁,连提起水壶都有些吃力,却是沉默着一遍遍推开如兰,不用她帮忙。
如兰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扑通”一声跪倒,膝行到我身边,一下一下地叩头,“姐姐,如兰知错了,姐姐有什么怨只管打骂如兰好了,万不要不理如兰,如兰什么都告诉姐姐,求姐姐原谅如兰……”
她哭的可怜,额头上都泛出了青紫。
毕竟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姐妹,到底生出了些怜悯之心来,我缓慢地喝完杯中的水,俯身将她扶起来。
如兰小心翼翼道,“姐姐,不生如兰的气了罢?”
我平静道,“我倒是想听听你要告诉我些什么。”
如兰愣了一下,面上稍显踌躇,我道,“怎么?难不成方才你是诓我的?”
如兰着急地摆手,向我解释。
“那日的事,其实是严将军一早便计划好的,他不愿姐姐与他一同赴死,却也知劝不住姐姐。严将军甚至……求了皇上,当时如兰与将军关在一处,如兰从未见过严将军求人,却……
却又一下求到了如兰身上,再者如兰私心里也是舍不得姐姐的,所以便答应了严将军……姐姐”
我顿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摇椅晃,如兰忙上来扶住我。
我摆摆手,“他竟然为我去求君墨宸?”
严奕是个轻易不求人的男子,如兰也就罢了,而君墨宸却是淩国的滔天仇人,可是如今,他竟为了我去求他。
我急切地又继续问她,“那后来呢……他可说了什么?”
“严将军……要姐姐好好活下去……忘了他,寻个安稳的人一生平安顺遂。”
忘?我苦笑一声,那这必定会成为淩倾颜这一百年来将要做的最艰难的事了。
我慢慢地顺着桌子滑到地上,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手背,沉重冰凉。
奕郎,你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人世?
忽然喉头一阵腥甜,我一张嘴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咯出血来。
那日醒来时,也许是下过雨的缘故,天气异常晴朗,太阳明晃晃地铺满了整个屋子。
我第一句话便问如兰,“严奕呢?”
如兰啜泣着告诉我,严奕已然行刑时,忽然觉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散发出一阵寒凉。
我沉默片刻,却忽然撕心裂肺地尖叫出声,疯了一般地便要出去找他。
那一刻心里的绝望铺天盖地,我再也见不到严奕,再也不能握着他的手,他再也不会在我身边。
如兰死命地拦着我,“姐姐不能出去,姐姐病的严重,这一出去着了风便更不容易好了。”
我想起那杯酒来,扬手便狠狠一巴掌落在如兰脸上。
如兰跟着我时,母妃已过世半载,日子也已然难过起来,宫中兄弟姐妹又皆不亲近,我便把如兰视为妹妹,并不论主仆虚礼。
我怕黑,还时常与她同床共枕,甚至她使小性子生气,我哄她也不是新鲜事,连嬷嬷都说,我把如兰惯的没个样子了。
从未苛待过她半分,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动手。
如兰僵住,眼中的泪水想落却落不下来,楚楚可怜,我却不为所动转身走开。
也是从那日开始,我夜夜梦魇,梦中一次次都是那日的场景,最后都是严奕被人押住,刽子手的大刀高高落下,我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他跟前去帮他挡了这一刀,大刀落下时,我也猛然惊醒。
从未像这样绝望过。
连母妃殁逝的时候,寝宫中只有我与嬷嬷,我陪着母妃走完最后的行程,父皇却在别的女子那里寻欢作乐,送去的消息被皇后一道一道地挡下来。
尽管如此,却还是平静地处理母妃的后事,沉默着一次次把父皇以及他的姬妾们拒之门外。
可是那时也并未如现在一般绝望,仿佛心都冷了。
如兰吓得眼泪汪汪,话也说不全了,“姐姐……怎……怎么又吐血……”
我无力地倚着桌腿,半句话也说不出。
如兰哭着跑出去找太医。
太医来时,后面跟着的赫然便是君墨宸,我不置一词,甚至连赶他的心思都不曾有,只是缓缓闭上眼睛。
太医搭脉诊断后道,“姑娘的病不严重,只是淋了雨偶感风寒,吃几剂药便好了。”
君墨宸道,“若如你说的这么简单,那怎么会呕血?”
太医恭敬地作了个揖,“哀莫大于心死,姑娘这是心病,恕微臣无能为力。”
殿中忽然安静下来,许久,只听得他极轻极缓地道,“你的心病从来都只有严奕啊。”
我怔了怔,侧头看他,他的整张脸都掩映在阴影里,晦暗不明,那一刻心里竟生出一股别样的情愫来。
侍女品儿进来跪在面前,恭敬道,“陛下,姑娘的药已经煎好了,可要现在拿进来吗?”
“拿进来罢。”想了想,君墨宸忽然加了一句,“多备几碗。”
我想起上次生病,拂了一十二碗药汁,他这是生怕我再将药拂到地上呢。
可是,我如今不会了,奕郎屈膝求人,拼死也要让我留下这条命,我便再也不会随意糟蹋了。
我会听他的话好好活下去,只是忘记他,我却是断断做不到的。
君墨宸看到我顺从地从品儿手中接过药汁,连蜜饯都不用便大口喝完时,他的脸上是有惊讶的。
且不说他,就连我自己也是惊讶的。
我从前极为怕苦,但凡食物中有一丁点儿苦味,我便是一碰也不碰的。
记得幼时一次偶感风寒,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药,一闻到苦味便远远地避开了去,母妃捧了药碗跟在身后一声声道,“公雅乖,快些来吃药,母妃这里有蜜饯哦……”
我巴巴地望着母妃手中的蜜饯,再看看那碗墨黑的药汁,终究还是远远地躲开了去。
……
品儿端来的药汁熬的浓稠,极苦,只是此刻喝在嘴里也是甜的。
正所谓身上苦了,心里也便不觉得苦了。
他静默片刻,道,“其实,你那样怕苦原不必吃这药汁,我命人煮了红糖姜水……”
我冷冷地瞥他一眼,他未说完的话就那样卡住,我这才将药碗放到侍女手中,重新回到榻上,面对墙壁。
我不会忘记,那道斩令是他君墨宸下的,如今又来这里惺惺作态?当真可笑。
再者,有什么药能比心里还苦呢?
我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原本只是面朝里不愿看见他,却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入夜。
那之后许久君墨宸再未来过,房中的琴,棋,书,墨宝之类倒是被我倒腾了个遍。
只是再怎样都觉得心里仿若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整个人竟成了行尸走肉一般,食不知味,睡也无梦,整日里过得浑浑噩噩。
那些时日正值三伏天,正是最热的时候,我却总觉得冷。
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秋日,病虽大好了,人却瘦了一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