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抗御的原因,域名改为dsyq.org/感谢收藏^_^
从赵婆婆那里出来,我又往清静处转了一阵,待神情自若了,方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却听见隐隐的哭声自陈珞的房中传来,想必她又思念起了徐德言。他们夫妻这样情重,也真难得,我想了想,便进了她的屋子。
哪知哭的人居然是陈琼,握着一方手帕捂着嘴呜呜咽咽,陈珞木然地坐在一旁,双眼肿得像核桃一样,却已无泪。
我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决绝,不由吃了一惊,还来不及开口,却听陈琼道:“你别这样,我想过了,我去!”
陈珞一愣,转过脸来,这才看见我,无力地点点头,招呼了我一声。
陈琼跟着回过头,说:“阿婤,你来得正好,快劝劝阿珞吧。”
我这才得空插问:“出了什么事?”
陈珞不语,陈琼抽噎了几下,闷着声道:“刚才内廷有人来传话,已将阿珞赐给了清河公杨素,过几日便有旨意。”
“我不嫁,”陈珞淡淡地说,柔弱的语气却含着不容置疑的问道,“他若想要我的人,便抬我的尸首过去。”
陈琼已止住了哭泣,急切道:“所以我说,我去!”
我惊异地望了陈琼一眼,深知她的性情刚烈,想不到为了姐姐竟能如此委曲求全。
陈珞望了她一眼,说:“阿琼,你的意思我还能不明白?你不忍心看我死,难道我就忍心看你死?”
我心头一震,是了,我怎么就没想明白陈琼的意思?她以身相代,不是代陈珞嫁,是代她去死。
陈琼咬咬牙,“但我是孤独之身,不像你。”
陈珞很是感动,拉起她的手,凄然而笑。
“你们别说了。”我叹口气,望定陈珞,“你如果一心如此,破镜就永无重圆之日了,难道你不明白吗?”
陈珞神情黯然,默然片刻,方道:“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可是,我如果从了杨素,非但破镜不能重圆,连名节也……”
“你只要活着,破镜便有重圆的希望!”我真恨自己不能说出真相,只能尽力说服她,急切道:“难道你忘了你与徐德言的约定?只要你对他的心意不改,便是成了耄耋之人,也定要等到重逢的那一日。难道你这么快就要违背诺言,不再等下去了吗?”
她似乎被我的偷换逻辑给唬住了,愣了会才想起重点:“就算如你所说,但我一个再嫁之妇,哪里还有脸面与他重见?”
“为什么没有?只要你心意不改,徐德言他自该体谅你。”
“徐郎……”陈珞迟迟疑疑地,“他会吗?”
“他若不能,他就不配为人!”我一阵冲动,脱口而出,“他身为你的‘夫君’,曾经天地为证,与你不离不弃。如今情势如此,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可曾给你一丝一毫的帮助?他根本没有资格指责你分毫。是,他是身不由己,情有可原,那你更是身不由己,情有可原。你求生自保是为了恪守诺言,日后能与他重逢,你的心可有丝毫背弃他之意?只要没有,你就应该理直气壮,他也应该更加怜惜你所受的委屈,否则……”我迟疑了片刻,还是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否则这样的男人,弃了也罢!”
她们两个怔怔地看着我,许久不得一语。半晌,陈琼才笑道:“阿婤说话总是这般……这般与众不同。”
陈珞却依旧不作声,只眼神已不似方才决绝,便如被石块打碎的湖面,波澜层层。
我暗叹,自己骨子里的二十一世纪烙印是怎么也去不掉的,她们俩会将贞节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我却绝对不会。就算我能接受她们将男人视为天吧,可那也得天护我爱我,赋予我阳光雨露,我才敬他爱他呢,天若弃我如敝,我也视他为无物。
我慢慢地走到窗边,廊下绿树成荫,正是春意浓到极处,“老天给我们生命,不是叫我们轻言一死的,活着虽难,焉知不会柳暗花明?”我喃喃地说着,像对她们,也像对自己,“譬如说你吧,十四姑姑,你此刻一死又能对谁有好处呢?对你自己?人死万事皆空。对徐德言?你一死却叫他失去一个至亲的人。你活着再难,终归替你自己保得希望,也替徐德言保得希望,你说是不是?”
陈珞似是不由自主地脱口道了个“是”字,陈琼和我都不禁喜出望外。她的眉宇间仍然带着抹不去的悲伤,毕竟这是万不得已的选择,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有苦尽甘来的一日,真心地为她高兴。
心中又想,我也一定要搏一搏,若杨俊也帮不了我,我便请见独孤皇后,无论结果怎样,都要试试。
翌日早起,遇见赵婆婆,因为有旁人在场,她只向我使了个眼色,又笑着一点头,我便知事情已经办妥了,忙也颔首致意。
依旧是高爽的晴天,我在园中散了会步,终归心里忐忑不安,周遭的景色都视若无物,便找了块石头侧身坐了。
一双叫不出名来的翠色小鸟落在前方丁香枝头,一高一低随着枝条上下震颤,相视啼鸣,叫声婉转,瞧着好生喜人。我用手支着下巴,看了许久,心中怅然,转来转去转不出帝王家,还不如这小鸟自在。
正出神,忽然后脑勺“咚”地一下被什么东西弹着了,紧跟着响起孩子的大笑声:“打中了!打中了!”
这下虽不很疼,可着实吓了我一跳,心中暗恼,掖庭里哪来这么放肆的孝?回头就见两个人影从花丛那面跑过来,大的一个十四五岁,小的一个八九岁,手里拿着个弹弓。
只见小的那个径直朝我跑来,我下意识地低头一看,见一颗软木弹子落在我脚边,便抢在他前面顺手抄了起来。
小男孩朝我摊开手:“还我!”
他长得眉清目秀,十分可爱,可惜却这样顽皮。我故意握紧了弹子,道:“为什么要还你?”
小男孩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是我的。”
我将手掌摊开,在他眼前一晃,他刚想伸手,我又收了回来,笑道:“你的?你有什么证据?”
小男孩眉毛一挑,清清脆脆地说:“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我斜过眼睛瞅着他,这么蛮横的语气,明显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小男孩见我没反应,提高了声音道:“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心中忽然一动,细细分辨他的眉眼,果然与杨广杨俊都有几分相似,顿时醒悟原来他是杨坚的幼子汉王杨谅,难怪这样骄横。又看后面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想必就是蜀王杨秀了。正想着也不必跟个孩子较劲,把弹子还他算了,那少年走上来,皱眉道:“阿杰,不过一颗弹子,算了吧!”
杨谅听了,回头扮个鬼脸,嘻嘻笑着道:“四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杨秀瞪着他,有些恼怒:“你就会胡说!”
杨谅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插着腰笑道:“漏了不是?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胡说?”
杨秀个子很高,已有几分大人气派,垂着眼皮看看他,哼了声:“懒得跟你一个小不点瞎缠。”
杨谅不服气道:“叫我说中了,你才不敢再说了呢。”
两位皇子看来早把我给晾在了一边,瞧着他们俩吵嘴,倒也和寻常孩子一样,争起来便东拉西扯,果然又说了几句,已是离题万里。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与左邻右舍的孩子玩在一处,免不得磕磕碰碰,也是这样吵闹,不禁露出了笑意。
此时,跟随他们两人的宦官宫女已听见动静,赶了过来劝架,兄弟俩却也有趣,一见人多了,便一起笑道:“我们哪里吵架了?”
宦官宫女们自是只求无事,搓弄着他们走了,方走到花丛边,杨谅忽然回头冲我道:“喂!你叫什么?”
我还未答,杨秀粗声粗气地说:“你干什么?”
杨谅斜睨他,“奇了,你想问又不问,我替你问还不好?”
杨秀顿时大窘,耸起眉毛来正要发作,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你们俩又在闹什么?”
一听这声音,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杨俊这么快就来了!他是特意为我而来,还是只不过巧合而已?心里顿时乱作一团,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杨秀和杨谅都不言语了,杨俊又道:“你们磨着我带你们来玩,出来了又要惹事。阿杰,你是不是又欺负宫女?人家也是父母生养的。佛经有云‘于诸众生生大悲心,平等无二如视一子’……”
“罢罢罢!”兄弟俩一起捂住耳朵告饶,“三哥你要说什么我们都知道,若没事容我们先告退。”片刻,便走得没影了。
花丛那面却不见动静,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过去,正犹豫着,杨俊终于走了过来。
我虽然已经盘算了一夜,可还是拿不准该以什么神情面对他,我是应该殷勤以待,还是稍作矜持,或是……心绪纷乱中,竟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走近。
杨俊依旧笑容和煦,他朝花丛那面看了一眼,方又回头问我:“他们俩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我摇摇头,想着该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花来。
杨俊摇着头笑叹:“阿杰一向顽皮,阿秀也是,自己都快做父亲的人了,还是像个孩子似的整日胡闹。”
我不由怔愣,转念一想,以杨秀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为人父很寻常,只是以我的眼光总不免觉得古怪。
杨俊自袖中取出那枚同心结,摊在掌心中,注视我道:“这真的是你叫人送来的吗?”
我点点头,答了声:“是。”声音似涩在喉咙里,低弱得自己也不可分辨。
杨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柔声道:“你莫要怪我这样问。我一收到,便立刻赶来了,只是我心里总不敢相信。自从那日你回绝之后,我总以为你对我成见极深。”
我低声说:“我……我已改变了心意。”说话时,不自觉地垂下头,不敢正对他的视线。我明知自己纯然是以色相诱惑,利用他摆脱眼前的困境,终归难免心中的羞愧。
杨俊长久地沉默着,但我知道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那般温存的目光,便似此刻徐徐拂过的微风。
他轻轻拉起我的手,举到唇边亲吻了一下,我顿时满脸飞红,益发不敢看他。
风过处,洁白的槐花从我们的身前身后飘过,周遭宁谧得恍若梦境。
杨俊将我拥入怀中,突如其来的男子气息瞬间包裹了我,那样陌生,叫我的身体本能地僵硬,而后理智又迫使它渐渐放松。我顺从地靠在他肩头,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感觉。
杨俊的嘴唇贴在我的耳畔,喃喃道:“我居然没想到应该再来问一问你,如我早知道,便不会让你等这么久,也难怪二哥常说我性子太缓。”
我一听他提起杨广,身子便不免颤抖了一下。他似有所觉察,慢慢地放开了我。
“阿婤……”他欲言又止,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浮上他的双眸,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眼底含着一丝淡淡的落寞。良久,他终于问:“你是真心的吗?”
我心知我应该果断地点头,然而他目光中有什么令我不由自主地迟疑,过得片刻,才点头道:“是。”
杨俊微笑起来,阳光穿过枝叶落在他眼眸中,任何的锐利落在这双眼里,似乎都会化作湖光般的柔和。
“你喜欢我什么?”他忽然问。
我说:“很多人都告诉我,殿下人品高贵,是仁厚之人……”
杨俊看着我,忽然轻轻地笑出了声,我被他笑得怔愣,不由得停下来瞧着他。
“阿婤,”杨俊抬起我的下巴,让我正对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字道:“说实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有点紧张,“殿下不相信我?”
杨俊放下手,轻叹了一声,道:“我收到同心结时,确实快活得忘乎所以,不过,我还不至于就此迷失了心智。当日你回绝我时那般坚决,今日突然如此,必有缘故。阿婤,告诉我,你究竟是真心,还是另有所求?”
我被他一语道中心事,比方才更羞窘百倍,低下头不知究竟该如何回答。
杨俊又道:“阿婤,不论你是真心,还是另有所求,我只希望,你能坦诚以待。”
话语末了的四个字,令我心中一动,既然已经被他看出破绽,倒不如直言相告,婉转相求。
我当即深深一礼,坦然直视他道:“陈婤乃亡国之女,孤苦无依,出此下策只为求自保。听闻殿下心地仁厚,还请殿下见谅!”
杨俊注视着我,目光中掠过一丝异样,他思忖片刻,问道:“你为何事,觉得不能够自保?”
我望定他,心中天人交战,赌局已经亮开,只看我赌不赌了。但我的时间只有一瞬,心念电转,我暗自咬牙,道:“实不相瞒,晋王殿下昨日来找过我。”
“二哥?”杨俊颇为意外。
我点点头,又道:“但我不愿相从。”
杨俊更加奇怪,“为什么?”
我低声回答:“为我母妃。”
杨啃然大悟,又道:“但当日你向我求情时,我也不曾……”
我接过他的话:“当日我误将殿下当作了晋王殿下。”
杨控思了一番,哑然失笑,“所以那日你一口回绝了我?”
想起那个乌龙,我也忍不住笑着点头,然而一瞬,又隐去了笑容。
杨俊似注意到我的神情变化,温言安慰我道:“你放心,此事也不难还转,我想有一个人可以帮忙。你安心等我的回音便是。”
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盯着他,紧张得无法呼吸,便如长跑冲过终点的刹那,却还不敢松弛。
杨俊微笑颔首,再度确认,我方松下这口气。
泪水不由得涌入眼眶,原来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到底还是对的。当即再度行礼,诚心敬意地道声:“多谢殿下相助!”
杨俊伸手扶了我一把,深深凝视我片刻,却未再说一句话,便即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