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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流产之后,府里巴结我的人忽然多了起来,隔三岔五地有婆子、管事的送吃食和玩物给我,倒叫我狐疑。
后来又听说,为了这件事,杨客一娘又争吵过不止一回。
府里老人告诉我,秦王殿下和一娘经常吵嘴,但都是一娘吵闹,秦王并不作声,这还是第一回看到秦王也会如此恶声恶气。
两相对照,我这才明白自己为何成了秦王府的香饽饽。
看样子,我果真成了个祸水。
身体康复起来,我决定去见一娘。云娘的神情,明显在说:你这么做纯属多余。我想也是。但即便如此,我也要尽我所能,做不做是一回事,做了不管用是另外一回事情。
一娘的侍女说:“王妃在睡觉,夫人请回吧。”
我想了想,说:“不,我在这里等她。”
我站在院子里,一直等到天色暗下去。黄昏的霞光溢满西天,像一幅璀璨的锦。侍女们进进出出,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有几个窃窃私语,也许在说:“让她等着去吧!”
我嘘口气,转身离去。走到院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窗纱后人影晃动,我知道她在看我。但她始终不肯出来。
我和一娘的关系,如今完全成了大妇和得宠的侍妾。连我们的丫鬟有时都会斗嘴,闹到一娘那里去还好,闹到管事婆子那里,就看偏向哪一边。
我现在才知道,不是我想不理会,我就能明哲保身的。如果我不争,那么日久天长,我身边的丫鬟们也会动辄得咎,再没有好日子过。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得锱铢必较地上前,吃食不能短了我的,衣料不能差了我的,月例一文也不能少……
但是见鬼,这争得真是莫名其妙。
我从陈婤那里借光的这个壳子,正在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开端,每寸肌肤都透出青春,美得我自己都觉得眩目。因为养尊处优,大约十年之内,也不会有多少忧虑。
那么十年之后呢?要命,我居然已开始为得宠不得宠而忧心。
我无比透彻地领悟到,为什么这个时代的女人们都会奋勇无匹地生生生,还得不惜一切地为儿子们争争争,因为那就是为自己的下半生买下的保险单。前半生,她们用容貌买单,后半生从儿子们那里兑换到养老金。
难道我也要走这条路?想想都头皮发麻。
但是我又拥有什么呢?这问题一问出来,真叫我毛骨悚然。看上去我拥有很多,至少我有一辈子也花不完的珠宝,但这个时代,谁能保证那些一辈子都属于我?也没有保险柜可以藏起来。杨俊,或者其他人,一句话就可以收回去。
我的不安全感,始终是那么浓重。
这一年,当杨俊启程回大兴过年,他坚持要我同行,我也不再反对。
我和一娘分坐两辆车子,只有驿站休息的时候,偶尔打个照面,我向她致礼,她甚至不理会我。她这样的身份,真是恨极了我,才会如此。
听说她如今和杨俊之间都越来越少说话,但是我知道,她仍然那样地爱着他。有偶尔的冲动,我想告诉她,也许她只是用错了方式,然而随即清醒,我的话她是不会听的。
越近大兴,越是繁华。这几年的休养生息,眼见着大隋国越来越富有。因为临近过年了,那时代为了过年有一两个月要预备呢,所以人人都带着笑,一片国泰民安的景象。原来人也与草木一般,只消几年风调雨顺,立时便会枝叶繁茂。
京城里自有秦王下榻的府邸,安顿好,杨俊便走马灯一般地去赴宴,这种诚,就算携了女眷同去,当然也是一娘。我是闲来无事的人。
杨俊说:“难得来大兴一回,四处走走逛逛吧。”
他替我安排了马夫,随时听命。我起初很新鲜,上街去逛了几回,又厌了。天天逛,无非这么个样子,有多少意思?
我想见陈琼和陈珞,但她们俩一个在深宫,一个杨素府中,都不是轻易能见到的,就算有杨俊慢慢地想办法,也没有十分把握。我还想见云昭训,但她也是一样,东宫宠妃,岂是想见就能见的?虽然,我们说起来也算是妯娌,但,都是次一等的。
名分这个东西,可以不放在眼里,但是有的时候吧,没有它还真不行。就像钱一样。
夜里杨控来,喝得半醉。问我这一天都做些什么?我照实地答了。
杨俊笑了,“天天逛街当然无趣,你该出城去逛逛。大兴城外颇有几处景观,或者等我有闲了,我们一同去。”
我听得微微一怔,记忆的深处,恍惚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遥远得仿佛隔过了一世,可偏偏,一经想起来就那么清晰,一点一滴都在眼前。连那时喝的泉水,清甜的滋味也仿佛仍在舌尖。
我无声地叹息,原来我是这么样一个不洒脱的人。
等我从发呆的状态惊醒,想要回答杨俊的话时,却发觉他已然睡着了。
次日一早他又赴宴去,一娘也同去。
我因而迟起,睡得临近中午,才倦倦地梳洗。天又下了雨,雨水从檐下滚落,串串的如珠子一般,连绵不绝。
侍女来传报:“晋王殿下来了。”
我心头本能地一跳,呼吸下意识地急促。定定神,我说:“你为何不告诉他,秦王殿下出门去了?”
侍女回答:“我说了。但晋王殿下说,他要见的是六娘。”
我怔住。他可真是一个肆无忌惮的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上门来。
我勉强动脑思考,然后说:“转告殿下,不便相见。”
侍女答应着出去。
我从窗口看着她的背影,撑开伞,走进雨里,不知怎么,脱口而出:“等等!”
有人追出去叫住她。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又睁开眼睛,终于下定决心,“请殿下稍后,容我更衣,即刻去见他。”
我穿戴得很正式,柯子,披帛,大袖衫,花冠。是礼仪,也是故意的,想借这段时间镇静下来。但是很不成功。
我心里好像揣着面小鼓,不停地咚咚响着,捶得我心神不宁。
最早,每一次见他,也是这样的。但那是因为恐惧。后来,过很久我才明白我在恐惧着什么,那时我已经预见了今日,我知道我一定会败在他的执着之下。我是个很寻常的女人,这点不会因为套了陈婤的外壳而改变,那样强悍的爱,我无法拒绝。
而现在……现在我觉得自己活似一个背着丈夫去偷情的女人。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几乎又要改变主意,但是已来不及。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厅堂,犹豫片刻,另一只脚也只得跟进去。
他一定听到我进来了。我没有那样好的本事,能穿戴着这样一身走得悄然无声。
“阿婤?”他探询地问,直呼我的名字,毫无忌讳。
我在垂帷的另一侧坐下,向他行礼。
“撤掉帷帘。”杨广很从容地吩咐,“我与六娘是旧识,不必拘这些俗礼。”
我来不及反对。细细琢磨起来,大概我也不想反对。
隔了一整年的时间,我们又见面。垂帷撤去的瞬间,我的心跳得像要飞出来。然而,与他的目光相触,我却异常镇定,只是微微颔首致意。
他也一样。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注视我一阵,便已匆匆地掉开了视线。
侍女在一旁煎茶,沸水轻响,像鱼儿吐着泡泡。
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那侍女,用刻花的竹勺分出茶汤来。她的姿态很美,雨水打在屋顶的瓦片上,有一种特殊的韵律伴着她起伏的动作,像舞蹈。
茶端上来尝了一口,终究还是过了两分火候。
“也算不错了。”我们同时说。
然后相视一笑。我低了头喝茶,因为过了火候,有些苦,我无意识地喝下去,过一会儿苦味才慢慢地溢开来。
放下茶碗,抬头时,杨广依然看着我,终究还是没变。
那只是很平静的眼神,但我忽然又慌乱起来,来时拼凑的勇气烟消云散。我的灵魂来自现代,那一辈子我在高中时就和心爱的男孩躲在树荫里接吻,我以为这方面我可以傲视古人。我怎么料得到隋时居然有杨广这么一号人物?
我说:“若殿下没有特别的事,那我……”
“有事。”杨广接口。
嗯,当然有事。我等着他说。坐得异常端坐,双眼注视着放在膝头的两只手。
我等很久。我听见杨广极轻地啜茶,放下茶碗,侍女又过来替他添茶。久到我终究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他正看我,神情淡定,但眼底掠过洞悉般的一丝笑意。
我飞快地又低下头,听见他说:“我找到了徐德言。”
“啊!”我惊跳起来,顿时将旁的一切都忘记了,如果中间没有隔着矮几,我会扑过去揪住他,“真的?他在哪里?”
杨广回答:“在我那里,我带他来了大兴。”
“那么……”我兴奋得不知所以,陈珞盼望了那么多年!
杨广只管一口一口地喝茶,泰然自若地等着我恢复常态。
好一会儿,我的大脑才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要如何让陈珞知道这个消息?又要如何促成他们破镜重圆?破镜重圆、破镜重圆……这故事终于要发生在我的眼前。终于是一个美满的故事。
“殿下,我有不情之请。”
杨广淡淡地看我,似乎已经预料到我要说什么。他点头:“但说不妨。”
我盯着他,十分恳切,“既然殿下已经带徐德言来到大兴,可否助他们夫妻二人再聚?”
“哦。”杨广又放下茶杯,“如果你忧心清河公那边,我倒可以帮忙。但是——”他停下来。
我心底有一股寒意慢慢地升起来,直觉有什么事来临。
他说得很慢,就像剩下的那几个字需要费劲斟酌一样,“但是,徐德言已经再娶。”
我手按着矮几沿,直起身子,一刹那胸口像有洪水汹涌,非要渲泄出来才行,然而,僵凝了片刻,我又默默地坐了下来。
破镜重圆的传说里,怎么没有提到这一段?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我此时才想起这个问题。
“他家里。”
此刻我的思维稍有些迟钝,我怔了怔,然后反应过来,“你早已找到他?”
“也不算久,一年之前他才回了自己的家。我去并州,本来要告诉你这件事,但是后来……没找到机会。”杨广答得十分坦然,“这次,若不是听说你要来大兴,我也懒得把他弄来。”
我没问他是如何知道我要来大兴的。
我坐在那里发愣,脑子里很乱,不知该从哪一头想起。
侍女过来添茶。我木然地端起杯子,直到舌尖被烫了下,才惊醒。
“那么他的意思呢?”我问。
“他自己是不想来的。”杨广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瞪着他,如果他就是徐德言,我手里的滚茶已经泼过去了。对这样的男人,我不介意当个泼妇。
他凭什么?
陈珞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这些年陈珞为了他,是怎么样的在活着?而他,甚至都不想再见她一面。
但是我知道,在这个时代,他的确有理由。他只不过抛弃了一个已为他*的女人,如此而已。这个时代的女人,仿佛总会归结到这么四个字——如此而已。
“咣当”一声,什么东西碎了,大到惊人的脆响。
我吃了一惊,尚未回过神,只是茫然地转过目光,看见地上青瓷的碎片和茶汤泡沫。
杨广说:“我知道,你需要这样的声音。”他若无其事地将另外一只茶碗推到我的手边。
我愕然地看着他,不知怎么一股气涌上来,当真挥手,将那茶碗狠狠地扫在地上。
心情果然好了一些。
我冲着他笑,“你这个人真是……”说了一半,意识到失言,连忙停止。
过了片刻,我又说:“请殿下带我去见徐德言。”
杨广出乎意料地沉默着,他的神情深沉,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很奇怪,我心里异样地安定下来。因为终归有一个人,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我也可以和他一起商量。
侍女轻手轻脚地过来,收拾起地上的狼藉,偶尔还是会有“叮当”一声轻响。
杨广说:“也许,让你的十四姑姑自己去见他更好。”
我清醒过来。是的,我可以痛骂徐德言,出一口气,然后借着杨俊,或者杨广的地位逼着他们重聚,但那有什么用?我毕竟不是那条鱼,我不知道鱼在想什么,更不能替代鱼去做出选择。
我问:“能安排他们见一面吗?”
杨广说:“交给我吧。”一如往常的口吻。
我安心地留在府里等消息。杨俊知道杨广来过,只略略问起一句,我如实回答。又没有不可见人之处。杨俊也不再提。
过得数日,萧王妃差人来请我。理由非常完满,说在江南时与我相处甚是相得,这回想小聚一番。杨俊自然由得我去了。
我略有一点小小的心虚,因为我一早明白去见的是谁,不过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可愧疚的。
到了晋王府,萧王妃出来迎我,她真是礼数周全,携我的手,到厅上喝了一回茶。与她在一起,不愁没有话说,单单是她那些关切的问题就可以支撑良久。果然,她还没有问完,侍女已然来请,说陈珞到了。
萧王妃请我入内室去,一道精巧的纱幔隔开了内外,正好有一个角度,我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形,但无人会觉察我的存在。
然后萧王妃便退出了,整个内室只得我一个人。
我竟有些紧张,倒好像要来与丈夫会面的人是我。细想想,够可笑。我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
刚刚坐好,徐德言就进来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名满江左的才子,他相貌温厚,带着江南文人特有的儒雅而纤弱的气质,正像陈珞自己一样。陈珞爱上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坐立不安,双手不停地互相搓着。
陈珞进来了,她的脚步果然悄然无声。
徐德言蹭地一下站起来,但只过得片刻,便又坐了回去,仿佛刻意做出不在意的模样。
而陈珞,正如我所料,在进门的刹那,已经泪流满面。
我和她,已经有六年的时间未见,我相信彼此都有变化,但是当我看清她的容颜,我还是至为震惊。
那居然是陈珞,在我见过的女人中,若有一个最适合“女人是水做的”,那便是她。我记得当我们分别时,她已消瘦得可怜,但那时,她依旧美丽。然而现在,她老了那么多,那么多,像一个年过三十的妇人,皮肤松弛,带着明显的皱纹。
忧愁可以这样摧残一个人。
徐德言的脸上同样震惊,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感动?也许一刹那,他根本就没有想过,陈珞正是为着思念他才变成这样。
“郎君。”陈珞在哽咽中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怯意。
“公主……夫人。”徐德言迟疑了片刻,不知该如何称呼,最后选择了一个万无一失的。
陈珞受惊一般震了震,盯着他道:“郎君,竟不肯叫我一声‘娘子’了?”
徐德言直起身,“徐某一介庶民,怎么敢在夫人面前如此放肆?”
陈珞用手堵着嘴,强行止醉间的痛哭,良久,方从怀中取出半片铜镜,“郎君,还记得否?当日你我离别,以此镜为证,只要你我一息尚存,这铜镜便有重圆的一日。此镜在妾的身边,日日不曾离身,妾不相信郎君能够忘记!”
那铜镜,因为日复一日的摩挲,已泛出亮白的光泽来。
徐德言终于动容,迟疑片刻,也从怀中取出半片铜镜。
我这才嘘口气。
却听他说道:“夫人,这已是久远之前的事情了……这铜镜,请夫人收回吧!”说着,将铜镜推了过去。
我再也听不下去,忽地站起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