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抗御的原因,域名改为dsyq.org/感谢收藏^_^
临时前日,东宫设宴,特为指明请我一同前往。我心知,当然是云昭训的意思。
果然,进了东宫,宫女便引我入偏厅。一进门,云昭训已经迎了上来。
她携了我的手,上下打量,“瞧瞧你这模样——天哪,怎么你能生得这样美?我真要嫉妒你了!”
我笑起来,“你还不是一样?”
她用手拢一拢鬓角的头发,“得了得了,人比人气死人,你说出来这样的话来简直是讽刺。”
我们像以前那样在榻上随意地坐下。
窗扇半开,窗下腊梅绽放,暗香浮动。如薄雾般的阳光将花影印在她的脸庞上,我蓦然惊觉,她的眼角已开始出现淡淡的细纹。
弹指间,竟已过去了七年。
忽然惆怅不已。
七年前,我们在东宫相对而坐,她告诉我,她来到古代已然十年。那时我感觉十年便如永远一样遥不可及,然而,仿佛只是转瞬间,我也已在古代十年了。
不知从几时开始,我已不再算着来到古代的日子已过去多久,也不再夜夜望着星空,期盼一颗流星送我回家,曾经的那个小白领林青仿佛已真的成为前世一段若真若幻的记忆。
宫女送果品来,还有酒。
浅粉色的酒液,玉白的酒盏。
“葡萄酒?”我抿一小口,很惊讶。
“嗯。‘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这会儿好像还没有夜光杯。”
酒味很淡,更像清甜的果汁,我小口小口地啜着。
她问:“我听说你到底还是嫁进了秦王府?过得好不好?”
我叹口气,真是一言难尽。“凑合吧。”
“阿袛一定待你很好。”
我不可能否认。
“崔大小姐呢?你应付得了她吗?”
我吞了一大口酒下去,喉头有一丝烧灼的感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她人不算坏。”
“哦?”云昭训很有兴趣地挑起眉毛。
但我不想谈下去,含糊地回答:“反正还算好。”
云昭训两只手交握,捧着酒杯,慢吞吞地说:“可是我听说,你失掉了一个孩子。”
天,我以手覆额,这是什么八卦时代?消息传得比二十一世纪信息年代还要快。然而那个孩子……我的心口抽搐几下,酸痛的一浪不由分说朝喉咙口涌上来,要费我好大力气才压得下去。
“在这个时代,你还是得生个儿子,最好多几个。”她的语气像长辈的教导。
我不响,默默地将一杯酒喝尽了。
“当然你还年轻,”她给我斟酒,重新露出笑容,“你这样的美女,我是男人都要爱上你,哪个能挡得住你的魅力?你只要愿意,一定能当‘光荣妈妈’。”
说得我像高产的母猪。我答她个大白眼。
她又说:“可是,你还是得提防着崔大小姐,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一娘,我怅然地想,她曾经是那样直爽而可爱,她只是……我叹息,想不下去。如果换作了我,是不是我也会这样?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对了,”云昭训想起来,“我听说,崔大小姐在皇后面前告过阿袛和你一状——”
我看着她,等着她听到的版本。
“这你倒不用担心,”她直接跳到了结论,“皇后不喜欢崔大小姐。”
“啊。”
“也许嫌她太骄横了,谁知道。反正这么多儿媳里面,只有一个特别顺她的眼。”
云昭训饮了一口酒,然后才说:“晋王妃。”
和我猜想的一样。
“你在江南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阿萧?”
我捻一颗果子,溜圆的,果皮泛着迷人的光泽,看一会,我将果子放进嘴里,道:“见过的。很会做人。”
“是吧?”云昭训露出一脸“果然你也这么认为”的神情,“委屈她,生在这个年代,生在现代,她肯定是女强人,还是藏而不露的那一型。”
我点头,深深附和。
“皇后是另外一个类型的女强人。”云昭训又说。
我也听说独孤皇后不但把持后宫,也干预朝政,但她总是表现得明智,杨坚言听计从,朝臣也佩服。
“但她不喜欢我,”云昭训十分怅然,“越来越不喜欢我了。”
七年之前,她谈起婆婆的时候还有几分意气,但现在,她只有失望。她对我说,她是如何想要讨好独孤皇后,但从来都不成功,甚至,独孤皇后因此而迁怒杨勇,屡屡对他挑剔发怒。
“有时候我想,也许我真的不应该来这里。”
我至为惊讶地望着她,想不到几年未见,她竟这样消沉,我是说,她看起来已全不像一个来自现代的女人。
“我变了,是不是?”她用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但是不,变的不是她的容貌。
“其实你也变了,”她望着我微笑,“下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又不知会怎么样。”
我双手抱着自己的胳膊,忽然感觉难过,白驹过隙,我们的人生就这样过去——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
“杨广呢?”她忽然问,“杨广后来有没有再纠缠你?”
我点头,又摇头。
其实他纠缠不纠缠已经无关紧要,我很难摆脱他了,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得装着摆脱他的模样。
“这个人,心机很深。”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谈起他,我非常留意地听着。
“砚地伐的日子,如今越来越不好过。”
“是因为杨广?”
云昭训怔怔地发会呆,苦笑,“大概,也因为我。”
我把手按在她的手上,算是安慰。
她又说:“按律法,皇子不得结交朝臣。可是杨广在暗中结交了很多人,却又一点把柄也没有落下,拿他无可奈何。他纠结的那些人不断地挑砚地伐的错,砚地伐动辄得咎,也许……”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一瞬间,她的脸庞仿佛忽然变得透明,丝丝的血脉在肌肤上汩汩地渗出悲哀,将周遭的整个空间都染得伤感。
我明白她未尽的话。
她和我一样,知道历史的发展,她当然也明白,最终登上皇位的绝非她的丈夫杨勇,而是杨广。明知这样的结局,却又无能为力地目睹着发生,情何以堪?
我没有说安慰的话,说出来也是苍白无力的。
我陪着她发一会儿呆,然后问:“你记得不记得,那是发生在哪一年?”
“不记得。”她苦笑,“来到这里之后,不知后悔过多少遍,当初不应该学医,应该学历史。”
“你学医?”我惊叹,“多有用。”
“又不是中医,有什么用?我就算知道阿司匹林是乙酰水杨酸,我又要怎么才能变出来?”
也是。
我沉默一会儿,回到原来的话题,“这件事,你告诉过他吗?”
云昭训摇头,“怎么可能明说?只能暗示。起初他根本不相信,现在也有点觉察。”
“那么,想办法阻止。”
云昭训看看我,“办法是什么?”
我呆住,是的,太多事都是说来容易。何况这是历史,历史真的能够改变吗?我也不知道。
云昭训忽然问:“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林青。你呢?”
“徐子颜。”
我们相视而笑,短暂的一瞬间,我们褪去了外壳,回复原来的身份。
“林青,”云昭训握住我的手,异常恳切,“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办法,需要你帮忙的话,你会不会帮我?”
我心中一动,“你是说……”
她摇摇头,“我现在还没有明确的主意,但是我想试试看。林青,如果将来我需要你帮忙,你会吗?”她的神情像一个急切要抓住稻草的溺水者。
我点头,“当然,我会的。”
她嘘口气,放开我的手,露出微笑,眼睛眯起来,弯成细细的弧丝,即使有了细纹,她看起来还是那般妩媚。
我们回到并州,一切回复如常。
王府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人也是。杨俊依旧隔几日来坐坐,来几回留宿一夜。我依旧每天画画、闲聊。一娘依旧不给我好脸色。府里的人依旧奉承我。
一日,杨俊兴冲冲地携了张图纸来,展开给我看。是一张八宝床,白玉雕砌,饰金,饰宝珠,一个角也会价值连城。这样的奢华,叫我吓一跳。
他微笑地望着我,“阿婤,你喜欢不喜欢?”
“很漂亮,”我老实地回答,“但是……”
杨俊正在兴头上,没有留意我的话风转折,在我犹豫的间隙,他打断我。“阿婤,只要你喜欢——”他那样温柔,“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我又吃了一惊,“这是给我的?”
“是的,当然。难道你不喜欢?对了,你总有好主意,你可以来修改一番,一定会更加美妙无伦。”
我彻底呆掉。以前他也常常地送礼物给我,我的梳妆台里、箱子里到处都是华贵的饰品。但是这一样,简直比结绮阁还要奢丽。不不,我已经超乎感动,几近惶恐。
然而,杨俊甚至不给我机会拒绝,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这里该如何雕凿,那里又要怎样镶嵌。
我茫茫然地听着,心里只是想,我要这个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的一张床?我只需要一张普通的木床,有干净而暖和的被子,就足够。
他终于觉察异样,停下来,“阿婤,你怎么了?”
我吞了口口水,艰难地说:“阿袛,我不想要。”
他挑起眉毛,“为什么?”
我叹一口气,“这太……招摇。”
听了我这一句话,杨俊释然地笑起来,揽了我的肩道:“你真傻,我愿意让你招摇,这又有什么?”
我愿意让你招摇。我愿意。
他的所有压抑仿佛都发泄在了这些事情上,尽情地挥霍,尽情地奢华,因为除掉这些,他什么都做不到了。
我看他看得很明白,所以我心里有一缕微凉的叹息升起来。
“阿袛,”我握了他的手道,“你何须如此?我不需要这些,我只需要你。”我说的未尝不是真心话。
他十分感动,叫了一声:“阿婤!”久久无语。
但是他依旧坚持打造八宝床,我又劝了一回不成,只得由着他去折腾,心里不免嘀咕,就算这八宝床制成了,下一回又不知还有什么玩意儿?
这些日子,一娘看见我,脸色是越发差了,用脚指头想都能明白是为了什么。我不想这样,但我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小说里倒是见了许多次,却原来,也有能套上我自己的这一天。
我的烦恼都发泄在画纸上。练习了那么多年,早已挥洒自如,连王府学士们都赞不绝口。沾满墨汁的狼毫狠狠地劈皴,拖过宣纸,墨迹狰狞,便有无由的快感。有时也不求形,只凶恶地批上几笔,然后团掉,心情便会好许多,像去掉了一个石块。
真儿看着我画画,奇怪地问:“六娘,你这画的是什么?”
我笑,“什么也不是。”
“那画来做什么?”
我想一想,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真儿满脸茫然。她当然不懂,其实我也只不过会嘴上说说,若我真的能悟到那样深,我就不会有烦恼了。
一娘差人来叫我去,这倒殊为难得,我们之间,虽然照旁人看来必定是水火不相容,但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到底还不曾撕破了脸皮。我自然去了。
她坐在榻上,脸朝着另一侧,故意装着不觉察我进来。我只得立在地上。等侍女大声传报了,她才转过脸来看一看我。
我如常敛衽为礼。
旁边的一个婆子忽然冷笑,道:“可见平日里众人对王妃说的都不假,王妃还不信,如今瞧瞧,见了王妃也不参拜,这是什么规矩?”
一娘绷着脸,不作声。
咦?要借题发作?我转念想了一想,道:“是妾失礼。”便依节日大礼,重新参拜。
我跪伏于地,一娘在我的头顶,她不叫起,我不能起来。
一娘慢吞吞地说:“有件事,我要问你。”
“是。”
“殿下在制八宝床,你知道不知道?”
我无声地叹口气,果然来了。“妾知道。”
“哼。”一娘冷笑了一声。
然后沉默。
她故意晾着我,好让我保持着跪伏的姿态,这姿态比什么都更能确证我们之间尊卑的区别。
我有冲动想站起来一走了之,但我尽力忍耐着,事情还没糟到最后一步,不想弄得无法收拾。
“我一直容让你,想必你也心里清楚。”一娘终于开口,居高临下的口吻,“可是我想不到,你是这样不识大体。”
我忍住气,“妾不明白王妃所指,请王妃明示。”
“我以为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应该明白事理,殿下要造八宝床,你应该劝阻他,怎么能任由殿下胡来?”
我回答:“妾劝过了,殿下不肯听从。”
“你必不真心。你若认真地劝了,殿下如何会不听从?”
我淡淡地笑,“殿下的性子王妃最清楚不过,这八宝床的事情,王妃想必是认真地劝过了——”
“你!”一娘耸起身,又慢慢地坐回去。
旁边的婆子适时插口:“在王妃跟前这样说话,又是什么礼数?”
我道:“可不是,在王妃跟前这样说话,又是什么礼数?”
不不,我不是故意要还嘴,但是人都有脾气,我对一娘有愧,不见得就要让她骑在头上。
婆子变了脸色,我赶在她开口之前道:“姐姐,我心里和你想的其实一样,至尊和皇后尚节俭,殿下这般奢靡,只怕不好。姐姐,你知道我的,虽看着是个人样,其实在殿下跟前不过一盆花,一个摆设。一向只有姐姐你的话殿下还听得进去,还是你劝劝殿下的好。”
我迟迟没有听见一娘的回答。
也许,我的话真的打动她,但我不敢这样奢望,我只想她能明白,我对她并没有她以为的敌意。如果可能,我只想省心些过日子。
但这个可能也很渺茫。
过很久,一娘站起身走了。
我跪伏于地,并且一直保持那个姿态。又过很久,才有侍女出来传一娘的话:“你可以走了。”
我的膝盖已经发木,几乎站立不稳。跟随我来的侍女扶住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住处。
真儿赶着上来替我捶腿,但是我让她退下了。我独自坐了很久,一直不能克制住心头的屈辱感。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我抬起头,狠狠地又吞回去。十年,我在古代生活了十年,还是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折辱。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不择手段地去争一个名分。
晚间杨俊特意过来,他已听说白天我的遭遇,婉言安慰。
我在他怀里流泪,又对他微笑,道:“不要紧。”
他加倍地心疼我,替我揉着膝盖。
晚饭后,一娘差人来请他过去。我扣住他的手,只用一点力气,低声道:“阿袛,不要走。”
他迟疑地望住我,我也望住他,用一种万分期待的目光。我不信他能够抗拒。
杨俊果然留下来。
我偎在他怀里,心中更加悲凉。这样的争端何其无谓,可我却越陷越深,如同一个漩涡,跌进去便没有底。要怎样,我才能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