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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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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因为身体还未曾康复,我的睡眠总是很浅,晚上会做很多梦。我人生里遇到的许多人,都会在梦中出现,甚至还有我久已忘怀的那些哥哥们。当然,还有他。

每每惊醒,午夜空气清凉,我任思绪放纵。

只有此刻可以。是的,只有此刻,因为他不在眼前。

静月的一缕幽光透窗而入,我在七年的时光中游走。那个夜晚的初遇,他轮廓磊落的身影是否已注定填充我的视线?然而,他说:“我叫杨广。”这四个字又早早地判定了故事的结局。当时间沉淀,我还是一个人,仰躺在大理寺的牢房中。

我何尝没有努力地试过?我从未用尽那么多力气去忘怀一个人,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我要自己不去想他,我不断地告诉自己那是一条不归路,甚至,我试着改变自己,去做这个时代的女人,做杨俊温顺的侍妾。

然而这一切的努力,到头来都是那样不堪一击。

他唇间轻柔的触觉仿佛依旧留在发梢,在肌肤血脉,在肺腑最深处。那样轻轻的触碰,就已经粉碎了我全身力气构筑的堤防。

可是,我要怎么去面对?历史不会欺骗我,我不敢妄想能够改变。我要怎么样才能有勇气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绝境?他会变成可怕的隋炀帝,历史上最着名的昏君,骄淫奢侈,昏庸暴虐。我将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毁灭他的帝国,毁灭他自己。

我不能,真的不能。

我翻一个身,手里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一角,什么都不要紧,我只想抓着什么。心口很痛,但眼里没有泪。

我没有那般豁出去的勇气,所以,只能在如这样的静夜里,放纵一回思绪。

那点点的回忆,如春日的落花,在风中盘旋,迎向阳光绽放最后的美丽。而后无声无息地飘落,坠入尘埃,万劫不复。

早晨,狱卒来带我过堂。

很久没有走出过牢房,外面很亮,一瞬间,我无法睁开眼睛,只得停下脚步。

狱卒耐心地等待我,没有催促,看来事情真的已经有转机。

上得堂去,发现格局也有了变化,大理寺卿坐在一侧,正中的人换作一个中年男子,三绺美髯,气宇轩昂。

我依礼拜见,跪于堂下。

正中的男人道:“秦王妃崔氏已经供认不讳,瓜中的毒乃她支使人所下,与陈氏无关。陈氏无罪,当堂释放。”

这么简单?我怔愣,抬起头来。那人冲我微微地一颔首,别无其他表示。

走出大堂时,听见那人正与大理寺卿交谈,语气淡定,别有一股傲慢。我问狱卒:“那是谁?”

狱卒回答:“杨仆射。”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是杨素,怪不得。

秦王府已经得知消息,派了车在大理寺门外接我。

“六娘受委屈了。”云娘跟了来,看见我就落泪。

我向她点一点头,笑笑。由死到生,我也算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上的伤口都还未曾完全愈合。很奇怪,我心里十分平静,只是有说不出的倦意。上了车,便靠在云娘的肩头,合上眼睛。云娘以为我要睡了,用手轻轻地拍着,像哄一个孝子,合着马车的轻微颠簸,有种舒适的节律。

我心里空荡荡的,就恍若七年之前离开建康,浑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在何方。

杨俊病骨支离,连床也起不来,要侍女在背后撑着方能坐起。他看见我进来,便张开双臂,手也是颤抖的。

“阿婤!阿婤!……”

我走过去,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肩头。

到此刻,也说不上谁是谁的依靠,我们彼此支撑着。

杨俊虽然捡回了一条性命,但是元气大伤。我再三追问太医,他几时能够好转,他们全都含糊其辞,我心里明白,只得叹息着不再问起。

杨坚因这件丑闻暴怒不已,进而归罪到杨俊的纵奢。杨俊醒来后不久,杨坚颁下旨意,罢免了杨俊的并州总管,以及其他一切的官职,杨俊现在只是一个皇子。

杨俊因为父亲的震怒而惶恐不已,他本来就性情柔弱,这下病情更加重,他常常地从睡梦中惊叫着醒来,满头都是冷汗。

“阿婤!阿婤……”

我将手给他,他痉挛地抓住,一直到睡着也不肯放,掌心里全都是汗。我用手巾替他擦汗,一遍又一遍。他消瘦得可怖,两颊深深地凹陷,那个如工笔画般的清雅男人已然远去。

然而,他毕竟还活着,是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白天,我陪着他说话,坐在他的身边,什么都说,他微笑地听着,仿佛任何事他都感兴趣。我几乎寸步不离,偶尔我离开一会儿,他都会变得焦虑不安,直到我回来,才长吁一口气。

我现在真的像他的妻了。

出狱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一娘。杨坚下旨,革掉了她的封号,她被送回娘家,不久,被赐死。

我其实很想再见她一面,我忘不了冬梅林中的初遇,她是那样爽直可爱。要有多恨,她才会那样做?我知道,她是想将我和杨俊一起杀死。

所以,她在最后时刻最不想见到的人一定是我。

我问杨俊:“你要不要去送送她?”

杨俊目光平直地望着前方,良久,摇一摇头。

一娘死后的次日,有人送来一只锦盒,说是一娘留给我的。打开来,里面是一束头发。我想了很久,将她的头发交给杨俊。

他似乎很意外,但是并没有拒绝。他脸上的表情很意外,将头发拿在手里摩挲了许久许久,然后才叫人收起来。

我想,其实他对一娘未尝没有感情。

冬去春来,杨俊的情形一日日地差下去,他不能行走,出入都要人抬。

一日他对我说:“阿婤,你还想开店吗?”

“嗯?”我诧异,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问,以前他从来没有问过。

“我记得你以前总喜欢开店,花店、饭馆……你现在还想吗?”

我笑,“早已不想了。”

“为什么?”

我说:“现在我有你。”也有真心,并不全是安慰他。

他望着我,“我真是幸运。但是这些年……阿婤,真是难为你。”

“难为我?难为我什么?这些年我若没有跟着你,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他叹口气,“话不是这样说。阿婤,你该为自己以后打算。原本,我应该替你安排好,但我如今自顾不暇。等我死了之后,你……”

“不不!”我震惊,“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你怎么会死?你还很年轻。”

杨俊苦笑,“阿婤,何须自欺欺人?你看我这模样……我是行将就木的人了。”

我心口一阵痛,抓牢他的手。那么瘦,如同一段段的竹节,也缺乏温度,确实眼前我唯一能够牢牢抓住的东西。

“阿袛,你看你——”我努力地笑,“你怎么舍得让我这样伤心难过?”

杨俊笑了,用另外一只手抚摸我的脸。

我又说:“看外头,阳光多好,你该出去晒晒太阳,就不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了。”

我吩咐宦官用躺椅抬他到院子当中,春阳温暖,透过头顶的枝叶,点点地落在他的眼眸中,湖光般柔和。

我坐在他身畔,与他双手交握。

静默了许久,他忽然说:“阿婤,告诉我,这么多年,你有没有一点真心地喜欢过我?”

“当然,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他侧过脸来,凝视着我,眼里有种让我陌生的洞悉,“阿婤,说实话。”

我呆呆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举起我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良久,轻轻叹息,“也许,你心里恨着我——我强留了你这么多年,可是我没有法子。”

我完全迷惑,可是又有一点明白,心在狂跳,似乎预感到什么。

“你在说什么?不要说了,你该休息。”我试图阻止他。

但他摇头,“阿婤,不要让我将话带到地下去。阿婤,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的是谁,你从江南回来我身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变了,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不是的!”我惊跳起来,急切地想要分辨,“你听我说,你一定是错了——”

“不,”他平和地望着我,“我不会错的,我的心意都在你身上,我怎么会看错?那时我也很犹豫,我该让你回到江南去的……但是我舍不得你走,阿婤,我实在舍不得你。”

“不是的。”我喃喃地说。阳光忽然变得刺眼,明晃晃的叫我什么也看不清,心里乱成一团,万千的结全绞在一起。

杨俊的声音忽远忽近,“……我死之后,你还是去我二哥那里吧,他比我能干得多,一定会将你照顾得很好。”

“不!”我的眼泪在不自觉间落下来,“我哪里也不去,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答应过你的,难道你不记得了?”

“阿婤,你已陪我很久了。”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只希望,你不是那么痛苦,你心里能喜欢我一点点。”

“不不不!”我说,“不止一点点,有很多,真的,很多。”

“真的?”他微笑,然后合起眼睛,非常惬意的模样,“那么我就不枉此生了。”

杨俊在半个月后死去,临去十分平静,宛如睡着了一般。

我呆呆地坐在榻上,看着他们给他擦身、更衣。我没有眼泪,我的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哪里流得出泪?

我坐了很久,该是有很多人过来劝我吃点东西、歇息一会儿,但我看不见,也听不见。

直到有人要抬走他,我才惊跳起来,发狂似的叫喊:“不!不许动他!”我扑过去,像抓住他的手,就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抓住眼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夫人!夫人!”很多人过来拦着我。

在他们的眼里,我只是悲痛过度,他们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我用尽全身的气力,也无法靠近他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远去。

我失掉他了,失掉他了,如指间的沙,索索地漏过,最终,什么也没有把握到。

眼前一黑,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一片亮白,眼睛酸疼得厉害,不得不重又闭起来。

有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掌心的温暖异样熟悉。

“走开。”我说,“你不该在这里。”

他不响,将我整个人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应该挣扎,应该拒绝,应该将他赶走。杨抗在看着,他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可是我却用不出一点力气。

“阿婤,”他叹息,“为什么你不哭?”

我努力地隐忍着,但是不管用,眼泪已经滚滚地落下来。

“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你还会在这里?!你走开,走开!”我忽然又有了气力,在他怀里又敲又捶。

我怨恨他,更怨恨自己。我为什么不好好地去爱一个那样爱着我的人?杨俊他什么都知道,他竟隐忍了那么多年。

杨广不响,任由我折腾。渐渐的,我累了,放弃了挣扎,只是在他怀里抽泣。

他的胸口那样坚实温暖,我揪着他的衣角,就如同从前握着杨俊的手,那是眼前我唯一能够抓住的。我真是恨自己没出息,可是我这般贪恋这种可以依靠的感觉。我告诉自己,就只是现在,就只是这么一会儿。

等我能够支撑起来的时候,我便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他。

“我听说阿袛病笃,从江南赶过来,我赶了四天四夜的路……只是迟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他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几不可闻。

我看见他脸上不加掩饰的悲哀,仿佛是这时我才意识到,死去的人毕竟也是他最亲密的手足。

“阿袛去之前,有没有什么话?”

我摇头。要怎么说?总不能告诉他,杨俊其实始终都洞悉一切。

想了一想,我说:“阿袛希望至尊能原谅他。”

杨广沉默,过好一会,叹息道:“至尊一直在生他的气,至今未消。”

停了一停,“我尽力而为。”

他站起来,看着我,“阿婤,我得走了。”

我没有动,默默地点一下头。

他又说:“我去叫云娘来陪你?”

我想了想,“也好。”又问:“你就这样走出去?”

他笑笑,说:“你放心。”

是的,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不知他如何说服杨素放走陈珞,我不知他如何救出我来,我也不知他如何能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他还有多少神通广大的能耐。

我看着他走出去,云娘进来,又不知如何安慰我,陪着我在房里呆坐很久。

后来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呆坐着于事无补,我不能这样下去,否则我会变成监狱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我得找点事做。

我走出去,帮助料理杨俊的后事。他在世时,府里上下已将我看作王妃,如今我是唯一能主事的人。

杨坚的圣旨不久后便到了,果然仍不肯原谅,只封还他上柱国的名号,令丧事从简,杨俊从前沉迷的一应奢侈物品一律焚毁。

这样也好,他喜欢的东西终归可以随他而去。

灵堂布置好了,虽然是被黜的皇子,来拜祭的人还是不少。

杨广又以晋王的身份正式地来过,当然我不曾见到他。

天黑下来,想必没有人再来,我到灵堂里去。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味道。杨俊的面容安详,与去时没有多少两样,只是因为过于消瘦而走形。

我坐下来,身体靠着棺木,仿佛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叫:“阿婤、阿婤……”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今后我该怎么办?这真是一个困难的问题。

还来不及得出任何结论,侍女匆匆忙忙地进来传报:“皇后到了。”

我没受过封号,没有资格见她,但我还来不及回避,她已经进来了。我只得跪下大礼参拜。

她只说一个字:“免。”从我身侧走过去。

脚步迈得很开,素白的裙子带出风声。

我退到角落里,从眼皮底下可以窥见她的身影。她站在棺木旁边,手扶着棺沿,微微俯下身子。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和神情,但她的整个身影都仿佛透出悲伤。

很久,我听到轻轻的抽泣声。

有妇人在安慰:“皇后,凤体要紧,请节哀。”

独孤皇后低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五个儿子里面,就数阿袛的性子最好,跟谁都不会生气。我和至尊常说,他这样喜乐平和,一定会安康长寿。哪里想得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独孤皇后的声音,低缓的诉说着,那么轻,却在整个灵堂里回响。

“……唉,我养的儿子,我哪里会不知道?他到临了,一定满心地想见至尊和我一面。我知道的。阿袛,阿娘来看你了……”

旁边的妇人道:“皇后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保重身子。否则,殿下地下有知,心里头也会不安的。”

轻轻的,颤抖的呼吸声,反反复复地回响。

过好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有人端来了胡床,独孤皇后坐下,问:“阿袛临去时,谁在他跟前?”

“妾在。”我上前,再次参拜。

“他说了些什么?”

我回答:“殿下自陈罪责,只求至尊原宥。”

独孤皇后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傻孩子。”

我叩首,“妾卑微,斗胆求皇后成全殿下临终心愿。”

独孤皇后不语,我感觉得到她若有所思的目光盯在我的发顶。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问:“你是陈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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