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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昫烦躁地放下手中的奏折,扶着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招呼道:“李琨,将朕的汤药端上来!李琨,李琨?!”叫了几声后还不见李琨的影子,卫昫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无名火,顺手将书案上的笔墨扔到地上,高声骂道:“狗奴才,你聋了不成?!”
看到天子发怒,殿中伺候的众人都吓得赶紧跪到了地上,生怕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正在殿内练字的锦时抬头看了卫昫一眼,放下手中的毛笔,走到卫昫身边小声提醒:“李总管方才被你派去司计局查看和亲的陪嫁了。”
卫昫看着因为自己发火而吓得不轻的孩子,又想到孩子小小年纪便离了娘亲,心里顿时没了火气,只剩对儿子的愧疚。他蹲下身抚摸着锦时的小脸,柔声安慰道:“对不起,爹爹方才吓到你了吧?!”
锦时摇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面前的卫昫道:“你是在为自己的妹妹烦恼对不对?!这种心情我明白的,就像当初娘突然说你是我爹一样。虽然心里很震惊,可事实就是事实,我们无法改变。虽然接受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人需要一个或长或短的过程,可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真正地接受并爱护那个家人,毕竟血浓于水。”
听了锦时的话后,卫昫心里一震,他没有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竟能说出这番逻辑顺畅的话来,而更令他动容的是,在锦时的话中他重新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锦时承认他的希望。
卫昫喜出望外地扶着锦时的肩膀,一脸期待地问:“那你呢,你也会承认我的对不对?!”
虽然很不情愿,可看着卫昫那张写满了期待的脸,又想到自己从小对父母的期望,锦时实在是不忍心拒绝,只好别别扭扭点了点头:“哦。”
得到锦时肯定的回答后,卫昫笑得脸上都开了花,心中对身世的困惑也全都释然了。他爱怜地摸摸锦时的头,起身吩咐道:“来人啊,摆驾禧合宫。”说完又俯身将锦时抱在怀里,微微一笑:“儿子,想不想去见见姑姑?”
寒阙天,禧合宫。
卫昫拿过案上的茶杯抿了口茶,眼神时不时地瞥过垂头立在殿中的阮汐,对正陪着锦时挑书的沐修槿道:“槿儿,朕有事要同你讲。”
沐修槿取下一卷《南华经》递给锦时,温柔地摸摸他的头指着阮汐道:“锦时乖,父皇有事要跟大姑姑讲,你先跟小姑姑出去玩好不好?!”
说来也怪,沐修槿对卫氏中的旁人虽是心狠手辣,可对身为仇人亲子的锦时却是关爱异常。除了当初与云城夫人的誓言外,更重要的是她在锦时身上看到了自己幼时的影子:同样的身居高位,同样的缺少关爱,同样的冷傲与孤独。对所有的人或事都保持着一份冷静的思考,与安全的距离。
所以当她第一眼见到锦时时,一颗心瞬间便软了下来。虽说她对旁人冷血无情,可至少对于燕王,阮汐,柠儿和锦时四人,她一直都是真心以待。
锦时接过书,抬头看了阮汐一眼,抬脚走到她面前:“你是我新姑姑吗?”
听了锦时的话后,阮汐下意识地看了座上的皇上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锦时仰头冲她微微一笑,腾出一只手拉住阮汐垂在身侧的手:“姑姑陪锦时放风筝去吧?!”
卫昫等阮汐和锦时走出内殿后,轻轻叹了口气对沐修槿道:“槿儿,以你的聪慧,大概已经猜出朕的来意了吧。”
沐修槿坐到皇上下座,轻轻抿了口茶水:“正是因为猜到了,所以才好奇。当年之事,按说太后娘娘更为知情才是,皇上为何不去问她,反倒来问我了?!”
“若是母后想说,恐怕早就说了,又何必等到现在?!”卫昫闭上眼睛,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没关系的,朕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管真相是什么,朕都能承受。”
听了皇上的话后,沐修槿知道自己对皇上与太后之间的离间已达到了想要的效果。她静静地望着一脸决然的皇上,心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就着那个念头,沐修槿掩口一笑缓声道:“可若是真相会将已经已经结痂的伤口翻出来,露出附着蛆虫的白骨呢?!即便是这样,皇上还要知道吗?”
“要知道。”
听了卫昫斩钉截铁的回答后,沐修槿低头一笑,她就是吃准了卫昫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料定卫昫会如此回答,才会这么说的。沐修槿放下手中的茶盏,一脸凝重道:“皇上,您已经知道了,十六年前……没错,就是您的生母——先皇梵音夫人去世那晚,夫人新生的公主被人偷偷带出了宫。可您有没有想过,当时在梵音夫人寝宫中除了先太皇太后,先帝,还有太医、稳婆、医女那么多人。那个将公主偷出宫的人,怎么就能从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将本该被捧在手心的公主偷走?”
“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是有人策划的?!”听了沐修槿的话后,卫昫心中顿时有了答案。能在宫中只手遮天,甚至瞒过先皇的眼睛的人,除了那个人外,恐怕再无第二个人了。只是,他心中却不想承认这个荒唐的念头,一双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沐修槿见卫昫正按着她设定的路线慢慢走下去,满意地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皇上大概也知道,汐儿是燕王殿下送进宫来的。可皇上有没有想过,汐儿之前难道也是养在燕地吗?若汐儿从前养在燕地,那为何故燕王未将沧海遗珠还给思女心切的先皇?而知晓汐儿身份的燕王,又为何不将这个妹妹直接带给皇上,反倒是送到了我这里呢?!”
卫昫眉头紧皱:“你是说汐儿是后来才到阿昶府中的,而阿昶根本不知道汐儿真实身份?!”
沐修槿点点头:“不瞒皇上,汐儿从前一直养在臣女的外祖家。而燕王殿下则是在黑齿族灭族之后,派人寻找固陇公主时偶然发现汐儿的。当时他只以为汐儿是我舅父的女儿,我的表妹,所以才送到了我这里。”
“你的外祖?!”卫昫微微一怔,众所周知沐修槿的母亲是黑齿族长公主,她的外祖不就是……卫昫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震惊稍稍压下去:“怎么会这样?!”
“因为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而先皇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费尽心机寻找的女儿被人送到了异族,由外族人抚养长大。”沐修槿刻意顿了顿,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况且……黑齿族又与沐氏渊源颇深……所以,那里是最好的选择。”
“朕不明白,若是那个人真的那么恨朕的母亲,她当初为何没有直接杀了汐儿,反倒是要大费周折地将她送到千里之外的异族?”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陈年旧月的事 恐怕也就只有当事人明白了吧。”沐修槿扭过头望着窗外璀璨的阳光,“可能是想东窗事发后有个筹码,可能是一时心软,也有可能是觉得祸不及儿女……具体的事,谁知道呢。我只知道先皇一生都在秘密寻找汐儿,直到他去世前也没有放弃。不过可惜啊,事情到底没能如他所愿。直至驾崩,他都没有再见过这个自己挂念一辈子的女儿。”沐修槿回过头,冲卫昫嫣然一笑:“或许他后来对云城夫人如此宠爱,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吧。对一个女儿的亏欠,想从另一个女儿身上补偿回来。”
“你说父皇一生都在寻找汐儿?!”卫昫眉头紧锁,直直地盯着沐修槿的眼睛。饶过满室阳光,沐修槿突然发现卫昫眼中似是有泪光泛动。她点点头,轻声回答:“是,一生都在寻找,至死不休。”
听了沐修槿的话后,卫昫只听到“嗡”的一声,接着便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仿佛突然回到了先皇去世那天,满室昏暗的烛火,照耀着风烛残年的老人。被疾病折磨得枯瘦如柴的一双手紧紧拉着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嘱咐儿子的话……
想到这儿,卫昫脸色越来越白,直至毫无血色。最后他满脸颓然地跌坐到座上,嗫嚅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朕竟不明白,原来父皇是这个意思……”
看着卫昫这少有的颓废,沐修槿突然觉得卫昫该是有什么秘密,而这秘密正是她所需要的。想到这儿,沐修槿缓步走到卫昫身边,露出一副关切的神态柔声问道:“皇上,究竟是怎么了?”
卫昫抬起头,用一双泪光潋滟的眼睛盯了沐修槿一会儿后,颇为艰难地开口道:“槿儿,是朕错了。朕不该发兵黑齿族,朕对不起你!”
沐修槿一怔,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卫昫会突然向自己道歉。她为了复仇准备了这么久,甚至搭上了那么多无辜者的鲜血,眼见着就要成功时,这个她恨了许久的人突然道歉了!她接受不了,她也不能接受!沐修槿冷冷地看了卫昫一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卫昫:“皇上糊涂了吧,臣女与黑齿族并没有什么关系,皇上为何要向臣女道歉?”
卫昫苦笑着抬起头,一滴眼泪从他眼中滑落:“父皇临终前拉着朕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西方黑齿,沧海遗珠’,我只以为他是要朕收复黑齿族,所以甚至不顾阿昶的心意,一登基就发兵黑齿族。如今想来,他当时一定是有了汐儿的消息,想让朕接她回来。朕怎么就这么笨,朕险些害了朕亲妹妹的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