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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的时候,莫语冰从极昼酒吧下班,方才的心火早已被她自行掐熄,她不再去想郑煦为她出手时的决然,而是目不旁视地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行出一段路,她忽然感到脚边有什么软绒绒的东西在绕来绕去,低头一看,是一只浑身脏乱的小狗,板结的绒毛遮住了眼睛,她蹲下来替它拨开,发现它的双眼澄明而凄楚,透着求食的讯号。
她翻找着自己的背包,拿出了晚餐时吃剩的半块面包,撕成一片片,亲手喂给狗狗吃,冷色的手指带着温存的关怀。她看着狗狗狼吞虎咽的样子,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
临走前,她拍了拍狗狗的背,像是同病相怜的告慰。她也像它一样没有家,这就是她的命,她无法反抗自己的命运,只能在命运的缝隙中仰视狭窄的一线天光,让这颗心偷得喘息,不致消亡。
填饱了肚子的狗狗蜷在路旁,感激地望着施舍过它食物的女人离去。它身为一只流浪狗,所知有限,并不明白这世间的法理,对它避之唯恐不及的骄横女孩,其实是一名正气凛然的刑警,反之,向它伸出援手的白色女人,竟是众人喊打的毒贩。
孰是孰非?它不懂这其中的玄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郑煦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往极昼酒吧跑,莫语冰则对他极力冷淡,只把他当成是互不干扰的客人,反正他喝的酒也不需要她来调。
郑煦尝试过道歉,想把他们的相处模式拉回过去那种状态,可是根本不奏效。不管跟她聊什么话题,她都是回以单音节,淡漠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在酒吧的音浪中。招待其他客人的时候,她笑语晏晏,红唇闪烁,可唯独在面对他时,仿佛戴上一副冰冻的面具,亘古不化,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所以郑煦总是失意而去,莫语冰远远望着他离开酒吧的颓废样子,觉得心上某个地方又更冷了几分。
不过这不要紧,她并不在乎。说起来,那段时间她唯一感到的暖意,是来自于这附近游荡的那只流浪狗,她时常预备着面包和火腿,上下班的时候碰见了它,就笑着蹲下来,一口口喂它吃完,它已经跟她熟络了起来,喜欢冲她摇尾巴、蹭她寒中带暖的手。
虽然她很心疼它无家可归,可她深知自己不会把它领回家,她没有养狗的条件和心力,也不想再投注太多的感情,最重要的是,她是个不干净的人,任何人跟她在一起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哪怕是狗狗也不例外。
不久,她发现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人定期给这只狗狗喂食,他是对面恒遇汽修厂的年轻老板,据说姓魏,莫语冰有时从极昼酒吧里出来,正好就看见他蹲在路边,细心地喂狗狗吃东西,还用纸巾擦拭着它满是脏污的白毛,狗狗也亲热地拱着他的手背,一人一狗的影子拖曳在地上,温馨安详。
他个子本来很高,弓着身子跟狗狗亲近时却将自己缩得很小,有一种孩童般的温柔,令人看着就觉得舒心。
最近他也来极昼酒吧坐过几次,虽说两家店面是隔街而望,但他过来喝酒的次数却非常少。他点的酒很便宜,却有几分烈度,一般来说,点烈酒的人无非想要消愁。他看起来倒是自持得很,没有露出什么愁容,只是喝多了难免手颤,杯中的酒滴落几颗在吧台上,他竟然带着一种执迷的神色伸出手去,借着诡暗的灯光,用食指沾着那几滴酒在玻璃台面上写字。
莫语冰没看清他写什么,只知道应该是三个字。他写好后怔忪着端详了一会儿,抬手一抹,就将那字迹消除,然后他拍下酒钱拿起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去。
莫语冰不算很好奇,但还是探头查看了一下吧台上他刚刚抹去的酒痕。他仓促之中并没有抹得很彻底,依稀可以辨认最后一个字,好像是“初”。
莫语冰对这个字没有任何头绪,也就不再管了,专心调着手上的各种酒水,它们像化开的糖果一般耀眼,不多时,下班的钟点如期而至,她走出酒吧,冬夜的寒意袭来,她不由得收紧了大衣,顶风前行。
刚转过一个弯,就看见眼熟的小东西趴伏在垃圾箱上,寒风将它的白毛刮得凌乱,它欲哭无泪,瑟瑟发抖。
莫语冰大步上前,伸手摸了摸它仅剩一点热气的身体,然后当机立断脱下毛绒绒的大衣,将它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只露出脑袋在外面。它用湿答答而充满谢意的眼光望着莫语冰,似乎已把她视作恩人。
“这样好一点了没有?”莫语冰对它笑笑,牙齿却冷得有些打颤,她不打算逗留,确定狗狗不会有事了,便转身疾行。冷风围着她转,好像认了霜雪般的她做同伴,她脚下一刻不停,心想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才是正经。没走多远,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还未作出反应,身上就立刻一暖,一件沉厚的大衣已经披了上来,将她拢紧。
莫语冰惊讶回头,只见郑煦手足无措地站着。
“你把衣服给了它,你会生病的。”郑煦只着一件薄薄的毛衣,语气认真。
她摇摇头,把肩上的大衣褪下,拎在手里看了看,这件衣服是灰色的,他似乎很喜欢穿灰色,但这种颜色不适合一个警察,警察应该是黑白分明的,绝不允许有模棱两可的灰。
她把大衣不由分说塞回他手里,“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天生不怕冷。”
她不给他多说的机会就扬长而去,走得那么急,“不要跟上来。”
郑煦确实没有跟上去,可莫语冰怎样也没想到,几天之后,他竟然带着狗狗出现在她上班的必经之路,手里牵着绳子,而狗狗已经套上了极为正式的项圈。
“小野,叫姐姐。”郑煦晃了晃绳子。
小野当然认得这是给它解决过温饱问题的恩人,飞跑上去蹭她的腿,十分讨喜。因为绳子的牵引,郑煦也被带着上前,来到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
莫语冰惊愕难言,半天才挤出一句,“郑煦,你什么意思?你把它领回家了?”
“小野现在是我的家人。”郑煦的口吻其乐融融,“我们相处得很愉快。”
“是吗?那挺好。”莫语冰俯身去摸小野的头,看来这小家伙现在已经用不着自己了。
“如果你想它了,我可以经常带它过来看你。”郑煦就像握住了有用的凭借,“对吧小野?”
“不用了,你不必带它来看我。”
郑煦没有料到她依旧这么软硬不吃,“为什么?”
“照顾好它就行了。”莫语冰并不解释,推开小野,赶着去上班了,华灯初上,映得她雪白的皮肤上血管历历在目,那么凉薄的一个女人。
她怎会忘记,就在郑煦为她打架的当天晚上,董滟传唤她到房里,含着烟对她说,“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警察,你和那小子怎么玩,我不干涉,因为我相信你是有分寸的,不过看这架势,人家是动了真格的,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
何去何从?莫语冰觉得这并不难。她只需将郑煦对她的好都推得一分不剩,从此把他看作大半个陌路人,维持在点头之交的安全范围。她朝这方面努力着,并笃信能够达成。
可她还是高估自己了。
几周后的一个夜晚,耿贵那边有人来找茬,莫语冰跟他们发生了冲突,几句口角之后,她被推搡到无人的巷子里棍棒伺候了一顿,那些男人合起伙来对她围攻狠揍,并丝毫不为此汗颜,仿佛正在虐待一只脱离主人视线的落单宠物。
他们没把莫语冰当女人,因为他们眼中的女人不会比男人更加狂放强势。对于他们来说,莫语冰某种程度上就像是董滟的化身,他们不能拿董滟怎么样,只有把账算在莫语冰头上。
一番颜色之后,几人做鸟兽散,莫语冰缩在巷子里擦去了脸上的血,歪歪扭扭地站起,拖着脚步往外走,一边遏制着头晕目眩的呕吐感,一边回想家里的止痛药放在哪个抽屉,路过一片住宅区的时候,她忽然被瘦高的黑影拦住。
她不知道自己何以这么背运,为什么到哪里都能碰见他?这不是老天涮着她玩吗?
“你干嘛挡着我的路!”莫语冰气得全身上下骨头咯咯响。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郑煦伸出手,似是想触碰她,却又有些不忍地收回,“是谁做的?告诉我!是谁!”
“你别管我!让开!”莫语冰觉得自己快要透支了,连呼吸都是疼的。她不想看到这个人的脸,一秒钟也不想。她害怕再多呆一刻,所有的防御都将土崩瓦解。
“我送你去医院!”他哪里肯放人,断然握起她一只手,眼神如同铁骨铮铮,“跟我走!”
莫语冰被那眼神蛊惑住了,不知不觉就被他拉着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临医院的白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