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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又见面了。”微微含笑的声音,在他双脚落定的瞬间响起,听起来似乎颇为愉快。
那样愉快的声音,让谢慕骁也不禁微微带了笑意,“你我相见,似乎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
霁月挑一挑眉,“可是,你这个海司统领很难请呢。”
他心怀家国,忠义两全,就算被人冤枉,也不愿偏安于小小一处宁静的岛屿,只为不想连累更多的人,不肯一生背负一个叛逆的罪名。
那么好吧,她成全他。
放他离开。
即便,为了名正言顺地让他获得自由,她不得不向琅琊国君低头,不得不付出更多的代价。
然而,却没料到,她开出的那样优渥的条件,金碧国的昏君居然不答应?!
理由仅仅只是因为,她是个冒牌的琅琊国公主!
她的身份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她的的确确能够调动琅琊国的大军。当然,不只是锒铘国,包括一直不曾与金碧国正面对敌的赤军,她也有办法煽动它。
她要让那个昏君看一看,更要让浮洲城下令斩杀蛰龙岛岛众的人看一看,海神并非徒有虚名。
她可以翻手为云,亦可以覆手为雨。
用一个城的城民,来换取一个人的自由,不知道这样的交易,京城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又会不会同意呢?
谢慕骁望着眼前明艳娇丽的女子,白衣,绿裙,一头如瀑的青丝,簪着海蓝色的花钿。她总是这个样子,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改变。
可是他,到今时今日,仍然觉得她是那样飘忽难以捉摸,他从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猜不出她下一个决定。
于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负手遥望着崖下翻滚的海浪,“不管是怎样的理由,都不该拿全城人的性命来做赌注。”
霁月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说,明丽的眸中闪出讥诮的神色,“全城人?浮洲城一整座城的人又与我有何相干?”
她永远也忘不了,在钱顺东下旨绞杀被俘岛众的时候,城民们那切齿痛恨、又狂喜躁乱的神情。爹爹说,死也不做俘虏,不上官府的绞架,就是这样的吧?那样悲屈地跪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被辱骂被唾弃被踢打,死也不,她死也不会让自己遭遇那样的情境。
所以,那些陌生人的生死,又与她有什么相干?
谢慕骁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一抹柔软的温和:“他们憎恨你,是因为你们劫掠他们的财物,你们让他们的亲人无法平安出海,平安归来。就像他们憎恨风暴憎恨海啸是一个道理。他们靠海为生,海,让他们又爱又恨。”
那些平凡的人们,他们并不像强悍的海盗,以海为生、以海为家,生在海上,死亦在海上。
他们是迫于生计,对海,离不开、爱不起、恨不得。所以那样强烈的情绪,才会转移到他们痛恨的海盗身上。
“一般的小商船,我们可还不看在眼里呢。”霁月扁扁嘴。
谢慕骁微微一笑,“没错,海神拥有锒铘国倾国的财富,又怎么会看得上一些平民赖以糊口的货物?”
霁月惊觉自己差点说漏了嘴,“哼”一声,抿唇不语。
他笑笑,亦沉默下来。
目光自她身上调开,遥望着远方明净得好似一块琉璃的天空,蹙眉沉思。
半晌,霁月忍不住,有些微恼地问:“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不,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你。”他回头一笑。
虽然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谢慕骁孤身来到蛰龙岛,绝不会仅仅只是为了见自己一面。但,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如此亲昵的话语,她的心还是忍不住轻轻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拍了一下。
说完这一句,他忽然抬脚就走。好似在此敌我难辨,危机重重的时刻,他渡过重重汪洋,真是只是为了来看她一眼。
霁月一怔,怒道:“谢慕骁,你当蛰龙岛是什么地方?真的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他的脚步顿住了,沉吟着,背对她,良久,才道:“我不知道你和锒铘国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你为何能调动锒铘国的大军,但我能知道,你和皇上之间的交易。”
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皇上派我出京平乱,却不发一兵一卒。只是因为一国之君的尊严,不可能让他屈于形势,出尔反尔。他既然没有同意拿我来交换锒铘国的武器,就不会再直接答应使者的要求,用我的性命来然浮洲城的安宁。但他却可以拿整个谢氏的荣辱,我的家人的性命来要求我,平定南疆海域的这一场暴乱。”他一字一句地说。
她瞪大眼睛,愣看着他略显沉郁的面庞。原来,他早知道。
在他独自出京,孤身上路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被为之效命的朝廷放弃。
还他清白,授他高官,不过只是要让他来到她的枪口之下。
“我原本还是你的阶下囚,那个时候,你本可以……挟持我。”这些,原本都是她一早盘算好的,只等着他自己走到她的面前来,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俘虏。
可是,为什么,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让她的声音也变得那样苦涩。
话一出口,她看到他向她走过来,她本能地退后一步。
于是,他立定,淡然一笑,“或许如你所说,你把自己送进监牢,只是为了逼锒铘国君出手,好借助锒铘国的力量。可是于我来说,却是这辈子最值得珍藏的记忆。无论如何,你是为了我走进监牢,我怎能以此来要挟你?不过……”他话锋一转,“却不代表以后我不会亲手来抓你。”
霁月再度向后退了两步。
心头一时警觉,一时又很茫然。
没错,当日在京城,她确实是故意将自己送入监牢。其中的理由正如谢慕骁今日所说。可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在京城身份被拆穿,救人无望,慕蓝深夜来通知她离开之时。她心中所想的,却是在费记船行遭遇变故之时,瑾娘那毅然决绝的神情。
瑾娘说,费安没有回来,他要么是死,要么被抓。
若是他死,她活着也无意义。但若被抓,她一定要去牢里陪他。
去牢里陪他!
就是这样的信念让她身陷囹圄。
可他,终究是不知道的吧。
霁月一扬眉,“那么你今天,是想亲手来抓我为人质了?”银色的软鞭从袖中跌出,握于手中。
谢慕骁微微牵唇,紧蹙的眉心漾起一抹如水般波光,像是夏夜里最轻柔的海浪,“我说过,今日我来,只是为了看看你。但我想,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还要来?”霁月惊嚷。
他眸中的笑意越发深了,“你的意思是,不欢迎我再来?”
霁月讷讷的。
怎么会这样呢?
她原本是等着他来,向她低头,求她罢手。
所以这一路上,才会风平浪静,他才能平平安安地抵达蛰龙岛。难道他以为,下一次还会有这样的好运?
双拳在身侧握了又握。
“你如果还敢再来,我也不怕再送你个人情,这一次就放你走。”
她长鞭一挥,断然下令。
他春水般的温暖笑意几乎化作愉悦的欢笑,笑声在胸腔里震动,让她懊恼得几乎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似乎……好像……应该……绝对……
上当了!
“不好了!不好了!”这是谢慕骁走后,霁月听到的最令人火大的话语。
“又怎么了?”她没好气地掠下孤崖。
后悔,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怎么能容许那个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
她应该用枪口对准他的脑袋,不,应该对准浮洲港!他说一个不字,她就开一枪。她想象着他灰败如死灰般的脸色,郁闷的心情终于稍稍纾解了一点。
但,若真的是她亲手打死了人,他还会用那样温柔如水般的眼神望着她,对她说:“只是为了来见见她吗”?
她泛着薄怒的脸上微微染上一抹红。
“赤军被全部赶入了风暴之眼。”
霁月一愣,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赤军其实人数不多,每次冒死穿越风暴之眼,也只敢到浮洲附近的一些小村镇去抢劫。
对于重兵驻守的浮洲,他们轻易不敢碰触。
此次如此胆大妄为,全是仰仗锒铘国的虎视眈眈。赤军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浮洲城的军队始终不敢追赶,也是怕锒铘国乘虚而入。
可是,谢慕骁他怎么敢将浮洲放空,全力剿杀赤军呢?
原来呵原来,他孤身上岛,只为了牵制住她,而终究并非如他所说,是为了来看看她。
心里一忽儿喜,一忽儿忧,一忽儿愤怒,一忽儿却又不得不佩服。
只有他,也只有他,才能有这样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
“小月儿,我们现在怎么办?”说话的是龙四海。他虽然一直记得自己在浮洲所受的屈辱,也想加倍要浮洲予以偿还。
可是,他们这一岛的人,也是靠着浮洲而活啊。
灭了浮洲,就等于灭了自己。
更何况,锒铘国那边动向不明,未必就真有问鼎金碧国的野心。
霁月轻轻笑起来,连她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竟能这样平静好脾气,“等着吧!我们等着他下一次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