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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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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柱滂沱。

纵使苍茫之处有几点灯火若近若远地闪烁,天地间仍是黑的,连绵不断的雨幕便似把所有光亮都已阻绝在外。

一辆马车在雨中狂奔。

突地,不知是否踏了一处水坑,前头的马儿惊了一下,所幸车把式手势纯熟,嘘吁几声压下惊马,车速也因此缓了下来。

他一抹蓑笠下满面的雨水,回头朝车厢喊道:“二夫人,瞧这雨势,今晚不大容易找对地头,还不如等到明早雨停才过来!”雨声颇大,便只隔了一道帘子也要使了力吼才能传到里头。

帘子蓦地从内掀了一角,露出半张珠环玉佩的粉面,暗里看不清神情,语气却是暴怒的:“我等得了,琳琅可等不了!六弄四十二巷,老柳树下,今晚你定要给我找出来!”说罢,也不等车夫回应,放了帘子低首去抚怀中吱吱痛叫的雪白小兽,连声心疼安抚:“琳琅莫怕,莫怕,这便快到了……”

车夫吃了一记狗血怒骂,再听得车厢内柔语,不由暗啐一口:“呸!不过是一只畜生贪嘴闹肚,倒急得像自家儿子病了似的,对老子这般恶声恶气。这年头,人却不如畜生!”

无奈回身驱马,睁了一双眼在苍茫大雨中努力辨认道旁模糊景象,心里却又咕哝开了:“六弄四十二巷……老柳树……见鬼了,老子就是在城里这些巷弄中混大的,可没听说过有什么四十二巷,更别说两百年的老柳树,这都转好几圈了……”

正想间,前方却闪过一个幢幢黑影,他打个突,伸手揉去眉上水滴,却见前方茫茫雨雾中晃晃悠悠浮出一点光来,先前所见虬横树影正是在这一点微光映照下,露了个模糊大廊的。

车夫手中的缰绳不由松了下来,马匹缓步踱向那不知披散了多少枝条的老树,车夫的疑惑也越来越深。真见鬼了,才刚说……不会便是这吧?

察到车速减慢,车中的人扬声:“阿大,到了没?”

阿大给这锐声叫得心里一紧,忙应:“这该……便是了吧!”

应答间,车子又驶近了些,却才瞧得那点桔色微光原来是发自树根旁一盏晃晃悠悠的灯笼,那光映出的不只树形,还有一个小小的人样黑影。

阿大心一跳,本自给这雨夜与突如其来的树影弄得忐忑不安了,这下便要喊出声来,灯笼却兀地扬高,照出举着它的小童一张笑嘻嘻的圆脸来。

他那颗心才落了下来,吁了好大一口气。他娘的,这阴气森森的偏僻地头,当真吓死老子了!

那小童约莫十二三岁模样,头发一古脑结在了后头,前额梳得无比顺滑,便连一绺散发都没留下,更衬得那张圆脸白玉般柔腻润泽,眸中两枚乌珠黑亮如星子般。灯笼光圈外一片疾风劲雨,他却是笑嘻嘻的,将两片花瓣般的粉唇弯个讨喜的弧度。

见到这样的笑颜,阿大心头的惴惴也不由轻了,马车驶至柳树枝桠下,雨突然便小了些,只听得上头沙沙作响,却没半个雨星落下来,想是都给枝叶挡住了,难怪这小童竟连伞都不撑,灯笼之火在这般大雨中也不灭。

“我家师父说了,今晚有贵客上门,命我在此迎候。”小童扬声说道,嗓音甚是清脆好听。

二夫人在车里“啊”了一声,喜道:“祀师原来竟已知道了,果真是名不虚传,琳琅这下有救了。”

她掀了车帘欲下,小童机灵地将灯笼举高,腾出一手扶她,举止熟练妥帖,显是常做这活,“夫人请这边走。”他将灯笼一偏,阿大才看清原来老柳树粗壮的树干后,还有个开在墙上的小门。不,门却是不小的,只是因给树干遮了一半,让好好一扇精雕细刻的门洞显得委屈了。

“那……我呢?”眼见小童正要将二夫人引入门洞中,阿大忙问。这夜黑雨疾的鬼天气,他可不想一人守在外头。

小童回头看他一眼,“敝地狭小,只能招待一名客人,你车里不是有盏马灯吗?点了它陪你,疑惧自然便消。”

阿大被他提醒,忙取出驶到一半便被风雨吹熄了的马灯挂起,幸好仍能点着,他心略安了些,坐在车头回身瞧去,小童与二夫人已隐入了门洞中,那两扇门板何时无声无息关上的他竟然不知。

他挠挠头,“奇了,他怎知车上有灯的?”

却没再深思,抬头去望柳树攀附而生的院墙,只黑黝黝的看不出高低,再望那门洞,像是大户人家的偏门,却又雕琢用心,隐隐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来。

阿大看了半晌,仍是猜疑不定,“这地方,当真放不下一辆马车吗?”

二夫人心里也有这般疑问,她随小童进了门洞,只觉四面俱黑,灯笼的光只罩了二人,并不延伸向外,便让人觉得走在一条窄长遂洞中,倒真合了小童所说的“敝地狭忒”。

她这时才生了不安,怀中小兽又是尖声呜鸣,只能定了心神安抚它。

引路的小童听见动静,俯身凑近,便像是玩闹般笑嘻嘻道:“不痛哦,昭儿给你吹吹。”说着吹了口气,倒也怪,小兽当真安分下来,吱吱声也转回低低哼咽。

二夫人喜道:“我这两日访了几位道长,都不能让琳琅减半分疼痛,你却吹一口气便奏效了!小兄弟,你便治一治它吧!”

小童摇摇头,“这是暂且的,要治它,还得见我师父,只不过……纵算见了他,也不一定肯治呢……”

叹一口气,他又回身走到前头,摇头晃脑地嘟囔:“好不容易于人肉臭浊中闻得同类气息,自然心安,可惜身疾还得师父除,师父他今日……心情不见得多好罢?”

他语速甚快,二夫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听到他先头说的“不一定肯治”,却不由先担忧了几分。人说这位祀师脾气古怪,想是真的了,他若不愿救琳琅可该如何是好?

寻思间,前头已有灯光,两人像是又穿了一扇门,进到一间厅房中。地方不小,四壁却乱糟糟堆了许多说不出名堂的物事,只余正中一片空外放了张木桌,桌上无灯,也不知照出四壁的淡淡柔光从何而来,那光也照不到上头,顶上只黑幽幽一片,便由那深幽之处斜伸下来两根粗竹,并排倚到屋子一角。竹是老竹,颜色深至黑中带紫,也不知是上了釉粉还是怎地。

二夫人出自城中显贵,加上这几日为了琳琅走访不少道士仙婆,布置诡谲之处看了不少,虽是觉得这儿比他处要古怪些,也只面露讶色地打量,仍记得问正事:“小兄弟,你师父呢?”除却他们方才进来的那道门,这房间再无门户,祀师却要在哪儿见她?

正在将灯笼吹熄挂好的小童闻言,正要答话,空气中却多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二夫人的眼睛突地直了。

她看见……一只赤足。

一只凭空出现,踏在紫竹之上的赤足。

白玉般的色泽,修长圆润的弧线,那晶透无血色的圆甲便似凝在了雪里的冰鳞,于紫袍一角中若隐若现。

那双玉足是踏在一支劲竹上的,光滑斜陡的竹身,它们却如履平地,不紧不慢地走下来了。

随之迤逦而下的是一袭暗色紫袍,同色绣青玉带,在腰侧拖了两绺璎珞下来,结个繁复古意的纹样,更衬得一袭腰身修姿纤长。走动处,袍上隐隐流光,教人疑忌是何神仙般的人物。

二夫人的头,便像是被根绳子牵了似的,一寸寸不觉地仰起,直至将那人的颜容收入眼底。

那人从顶上的一片幽深中现形,却并不下落尘地,只负手赤足立在紫竹之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眉睫深重的细长狭眼,偏仄秀挺的直鼻,却搭上了两片似笑非笑的丰泽红唇,妖气、仙气、魅意便在这五官七窍通透交织,如那一头黑中带紫的绸缎长发,密密地披散下来,将人的吐息也要缠住了。

二夫人就似被定住了身形,只僵直着脖颈仰视其人,眼光呆直。

那人看她片刻,只觉无趣,在紫竹上倚坐下来,曲肘托腮,懒懒开口:“小昭儿,叫你把人打发走,却如何迎了进来?”

这一开口,惫懒慵沉,虽是柔腻顺耳,却也教人听出明显蹊跷来。

二夫人便怔了一怔,心讶:这般标致的人物,却……竟是个男子!

那唤做昭儿的小童并不看他,只低头在桌上不知摸索些什么,嘴里嘟嘟囔囔:“哪有这样的?人家在雨中转了大半夜,这般诚心,治与不治也该见一见再说,师父你好生没道理……”

二夫人给他点醒,猛然记起此行目的,忙道:“夜深打扰确是不该,只望祀师看在妾身意诚上,瞧瞧琳琅的异状却是为何。”说着,偷眼瞄到紫衣人随意支于紫竹之上的半只白玉赤足,面上便莫名红了几分。

那人却不理她,因是倚着身,丝般长发流水似的泻在肩侧,滑下竹身,在半空中挂起一道细藻黑帘,他便晃着这道黑帘对小童嗤声:“你近来……倒是嚣张不少呀,却不知是谁唤谁师父?”

“莫多说了,反正人已在这,治与不治,一句话罢。”

紫衣人侧个身子,只比手臂粗些的竹枝,他却倚卧得好生自在,偏了头沉吟:“我今儿个心头不甚快活,却也没啥烦心事……我且问你,你这小兽有甚毛病?”

“不知……不知是吃了什么怪东西,日夜痛叫不已,也无法进食。访了几位道长,符水喝了,法也做了,却仍不见好转。”

“好生没趣的毛病,”紫衣人不甚了了地一拂袖子,“城中妖兽精怪血脉占不了两成,这等凡俗毛病便要像寻常猫狗那样医治,何需符水作法?你来错地头了!”

“祀师!”二夫人心一慌,竟“扑通”跪了下来,“真是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呀!琳琅、琳琅与那些寻常妖兽不同,乃是缙王王妃恩赐与我的,平日游玩都带着它,若出了差错,我……我说不过去啊!”

说着,她将怀中小兽轻轻置于膝上,含泪指了它腹部,“若是寻常肚疼,决不会长这么个瘤子,城中有个洋教士说得剖腹医治,我愣是没敢。都言祀师法术神通,妖鬼精怪之事无不通晓,求你救救琳琅!”

紫衣人“咦”一声,突地凝目于横卧女子膝上的小兽,见它身形似兔似猫,通体雪白,一双红眼剔透如宝玉,只是此刻却痛楚地半闭了,一截红湿小舌露在尖牙之外喘气,显是疼痛至极。再看它柔软腹下,竟从雪白之中突起一块透明肉瘤,玛瑙一般,里头似乎有异彩流动,说不出的美丽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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