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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青年喃喃低语,他有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说话时扯动嘴唇,唇角还有个浅浅的笑涡,“我以为睿王想……想……”
“想什么?”李去非打了个今天第一百零三的呵欠,她看起来精神颇为委顿,眉眼都耷拉着,像是随时可能入睡。百里颉失踪的日子里,她没日没夜地为他谋划,统率他的部下,阳谋阴谋齐上,终于消弭了佑康帝临终前鱼死网破的一击。当一切尘埃落定,松懈下来,她整个人也快垮了。她将双手拢进袖中,又缩了缩肩膀。赵梓樾站在她身后,不着痕迹地贴得很近,足以让她倒向任何一个方向都会在他怀中。
李去非有气没力地问:“你以为他想篡位?”
青年唬了一跳,转头四顾,京师郊外的大道上,白茫茫的大雪里,除了他们三个别无行人。
他定了定神,迟疑地点头,道:“天下人皆知睿王手握重兵图谋不轨,若不是秦相多年来率文官与他为敌,他早就把持朝纲,为所欲为了。”
李去非微微笑着,道:“天下人窥一斑便自以为知全豹,一叶落难道定为秋?
青年看向他,疑惑道:“什么意思?”
李去非缓缓道:“端王朝说是崇尚儒学,其实在治国之道上,更倾向道家的权谋,骨子里以无为求平衡。当年睿王功高震主,于是需要一个和睿王对着干的秦相,秦相权倾朝野,又离不了一个蠢蠢欲动的睿王。猫与鼠不能并存,却又不能独存。
“为了平衡,先帝亲手扶植秦相对抗睿王,却渐渐发觉秦相并不比睿王更易掌控。先帝日渐年迈,秦相睿王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已不能轻易撼动。先帝知太子懦弱,决心提前为他铲平障碍。李逢春的《佑康逸语》传入宫中,先帝假装勃然大怒,小题大做地派秦相亲自外出寻人。只因朝中上下皆知,秦相对李逢春有心结,他必不会推掉这桩差使。秦相果然允诺,一路微服私访,甚至身临险境——先帝终于觅得了除掉秦相的良机!”
她顿了顿,对自己的池鱼之殃无法释怀,尤其是想起嘉靖监牢中的其他囚徒。秦辅之己身为了安全,用迷香一类药物预先让他们昏睡过去……于是“天雷轰”震响时,只有她活了下来。
她懒得去谴责秦辅之,只因知道,在秦相心里,这些囚徒的生死比蝼蚁更不值一提。
叹了口气,李去非又道:“秦相侥幸逃过一劫,先帝却意外遭到行刺。无论刺客是否秦相主使,重要的是,睿王还在,秦相就必须在。所以,为保太子平安,江山平安,先帝这口气只能带进棺材。”
青年惘然看向她,良久,神情由若有所思而灵光乍现,最后恍然大悟,“你们兄弟三人根本没有闹翻!百里蛲秦辅之、百里蛲秦辅之……”
李去非摇了摇头,道:“我和秦相一向不和,当年叫他一声二哥,不过是大哥坚持。相比我为了一己私欲不顾而去,他们二人理念一致,行动一致,六年来不离不弃,他们才是真正的兄弟。”
青年苦笑了下,又道:“罢了,你们三人间的恩怨纠葛与我无关,天幸,再也与我无关了。”
李去非看着他,柔声道:“师弟,此去山长水远,你孤身一人,须善自珍重。”
青年目中晶光闪烁,强笑道:“师兄忽然这么情深,师弟还真不习惯。你放心,这世上有本事轻而易举捉弄我的,只有师兄你一人。”
李去非只笑笑,没提醒他还有一个秦辅之。
她从怀里取出一物,递过去。
青年下意识接过,低首一看,却是本书——《龙阳十八式》。
他差点把书脱手丢出,涨红脸大叫道:“师兄!”若不是赵梓樾在后面虎视眈眈,怕是已经扑了上来。
“师弟何事发怒?”李去非无辜地瞪大眼,旋即正色道:“封皮只是掩人耳目,师傅一生所学尽在其中,以后就由你保管。还有,我当初创《佑康逸语》只是心血来潮,你这些年管理着师傅留下的民信局,《佑康逸语》能够顺利发行到街知巷闻,其功在你不在我。这些,以后也都托付给你了。
“师兄……”青年被她托孤似的言行吓到了,待要说话,却又知他这师兄平时看似吊儿郎当无可无不可,骨子里性极傲,她如果决定一个人扛,那便只能由她一人。
幸好还有人肯定会陪着她……青年看向她身后的赵梓樾,稍微放心。
他牵起马缰,转身欲走,忽又顿住。
他终于忍不酌奇,回首问道:“若睿王所作所为不为九五至尊的宝座,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李去非微微一顿,轻轻地道:“我当年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大哥毫不犹豫地答了我。”
她望定了青年,朗声道:“大哥言道,他平生所愿,只求九州平,天下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百姓再无战乱流离之苦,端王朝得享盛世万年。若佛阻此愿者,杀佛,君阻此愿者,弑君!”
青年听得浑身一震,喃喃道:“好一个宏愿……睿王自幼读史,难道不知盛极而衰,合久必分的道理,何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万千人,吾往矣。”李去非仰首望天,喟叹道,“是有这种人的,历朝历代,千秋万载,总有这种人的。”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男儿到死……心如铁。
李去非记得她初次问及百里颉的宏愿,彼时她和他都甚年轻,春风得意马蹄急,少年轻狂得像是想要什么都能轻易拿到手中,天下不过指掌间的天下。
第二次问的时候,却已是历经世事,被逼得不得不睁开眼睛捂紧耳朵,不得不做出骨肉分离的选择,痛彻心脾的取舍。
那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她问出口的时候,百里颉的脸在雪光映衬下,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马车骤然缓下速度,李去非撩开车帘,入目是赵梓樾笔挺的背影,紧绷得像随时会离弦而出的箭。
她无声地叹口气,伸手按住赵梓樾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直到感觉手掌下的躯体松弛下来。
赵梓樾回头看她,她却越过他,看向前方。
前方数丈外的长亭。
长亭外一望无垠,只见细盐一般光洁平整的雪地。她却知道,在她看不见想不到的暗处,不知有多少人目光灼灼、蓄势待发。
亭内有两人,一人背对她负手而立,一人端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独酌。
李去非只看了一眼,不,她甚至无须去看,也知这二人必会出现——她微微苦笑——为她送别。
或“送别”。
赵梓樾扶她下车,李去非摇摇摆摆地向前走了几步,习惯性地摸向腰间折扇,又想起折扇丢在嘉靖府大牢,怕是早就化了飞灰。
后方的少年却忽然扯住她的袖子,递来一物。
李去非下意识接住,触手的熟悉感令她一怔,不由得低下头。
掌中躺着她六年不曾离身那柄折扇,扇柄已经被摩挲得温润,展开来,白色微微泛黄的扇面上淋漓的字迹没有丝毫污损。
她不知道赵梓樾是什么时候捡到了她的折扇,也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在这一个月昏睡比清醒多的时间里,小心翼翼地将它保存得完整无缺。
但她什么也没问,正如他也什么都没说。
李去非低着头,身后传来赵梓樾轻细绵长的呼吸声,她缓慢地挑高唇角,绽出一个微笑来。
百里颉抬头,一眼望见她的笑容。
他有些恍忽,这笑容似曾相识,依稀是某一年的春初,他和她结伴上朝,有风摇动一树槐花,白生生的槐花骨朵落在她发上,他替她拣出来,她对他笑了一笑。
原来这一笑间,已隔了如许多时光,蹉跎了最好的年华。
百里颉举起杯,一口饮尽杯中酒。
李去非拾级而上,迈入亭中,拱手向两人行礼,道:“见过王爷、秦相。”又若无其事地摇着折扇,笑嘻嘻地道:“有劳大哥二哥亲自来送小弟,真是过意不去。”
百里颉抬头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眉眼间的倦意清远得像白雪勾勒出的远山轮廓。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去非也就当仁不让地坐到他对面,懒洋洋地半趴在桌面上,端起面前的酒杯端详了一阵,向百里颉伸出手。
秦辅之回头时正看到这一幕,禁不住眉头紧皱,“哼”一声。
百里蛎脾气地提壶为李去非斟满酒,瞥了一眼立于她身后的赵梓樾,后者目光与他对上,仍是视若无物般漠不关心地转开。
秦辅之又“哼”了一声。
“二哥莫不是感染了风寒,听着呼吸不太顺畅啊。”李去非端着酒杯抬头看他,关怀备至地道,“秦相国之栋梁,就算为了天下子民,也请千万保重自己。”
她目光诚恳表情无辜,若不是早知李去非是怎样的人,还真容易被她骗到。秦辅之被弄得哭笑不得,第一反应又是“哼”。
这一声出口,李去非仰天大笑,百里颉摇首莞尔,连赵梓樾都别开脸,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勾起。
秦辅之眉棱角抽动了下,等到众人笑过,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到了今时今日,三弟还能如此诙谐,愚兄佩服。”
李去非侧眸看了看他,道:“就像到了今时今日,二哥你还这么虚伪一样,小弟也自叹弗如。”
四目相对,李去非貌似漫不经心,秦辅之永远温文尔雅,两人眼神的交战却寸步不让,火星四溅。
赵梓樾前移一步,不到半尺就贴住李去非后心,冷冷一眼投向秦辅之。
他内力既深,目光的锋锐又非李去非可及,秦辅之文弱书生,被他盯一眼就如被刺了一剑,踉跄退后两步,惊怒交加地瞪向他。
“好了。”百里颉头痛地举手,暗处多少双眼睛看着,再不阻止,秦辅之丞相的体面就分毫不剩。
他瞥了一眼开始打桌上点心主意的李去非,不确定她有意或无意。
“三弟。”百里颉轻叹,道,“三弟为何再次不告而别?”
李去非伸向一块芙蓉糕的手没有半分迟缓,她连头都懒得抬,道:“大哥何必明知故问。”
不待百里颉答话,秦辅之落座在两人之间,提起酒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李去非看他一眼,一口吞掉剩下的芙蓉糕。
眼前这两名她称作兄长的男子乍看去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同样温文尔雅的气度。只是百里颉的温文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秦辅之的温文和他比起来总有些似是而非,倒像是悄悄缩起爪子的猛兽。
“三弟,”秦辅之温吞吞地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这么聪明……太聪明了,知道得太多,又不肯为我所用……六年前我就说过,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三弟。”
秦辅之话音刚落,李去非暗道一声不好,赵梓樾身形疾掠,百里颉低头饮了杯酒,抬起头时,当朝丞相秦大人已被那少年拎住颈后衣领,捉小鸡似的拎在半空。
赵梓樾生平最记仇,当初秦辅之的手下陈九对李去非“无礼”,嘉靖府监牢中李去非又是因秦辅之才会身陷险境,他老早就看这位丞相大人不顺眼。何况他出言威胁,当然先下手为强。
事发突然,三位结拜兄弟的反应各异。李去非抚额苦笑,秦辅之尚呆呆然不明所以,谦谦君子的睿王爷一口酒喷了个满脸花。
下一瞬,亭外风声疾掠杀气滔天,李去非微侧头,眼角瞥到亭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远处是拉弦弓扣雕翎的弓箭手,近处的武士刀剑出鞘,锋刃映着日光雪光闪耀,晃花了她的眼。
李去非不由忆起京郊那场雪里埋人的刺杀,当真是生死一线。讽刺的是,眼前这些随时取她性命的人,恰是当初救过她的人。
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亭内忽然多了一人,一位穿着大红缂丝袍,一张孩童般的脸被红袍映得越发光润,却是满头苍发的老人。
秦辅之恰秦过神来,厉声对韩珍道:“公公不必理我,这小子敢伤我半分,公公勿忘对三弟如法炮制一番!“
李去非张着嘴巴本来要说话,闻言睨了他一眼,秦辅之脸涨得通红,目龇欲裂,哪还有丝毫温文从容的丞相风度。她举手掩口,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赵梓樾左手拎着秦辅之,抬起右手两指捏住他的喉结,看了李去非一眼,再转过头,冷冷地盯撰珍。
这意思傻子都懂了。韩老爷子苦笑,若他真如秦辅之所言对付李去非,怕是还没碰到李去非衣角,丞相大人就得命丧当场。
何况……韩珍看向一直稳稳坐在当地的百里颉,本主没有发声,他更不敢轻易妄动。
百里颉迎着韩珍的目光微微颔首,韩珍默默地退到亭边,打了个手势,包围长亭的武士和弓箭声同时后退,长亭周围空出丈余空地。
雪地上脚印狼藉。
李去非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斟了一杯酒,笑吟吟地向赵梓樾举了举,又朝秦辅之晃了晃,美滋滋地喝了下去。
秦辅之被她激得额角青筋暴起,若不是自恃身份,早就破口大骂。
百里颉左看右看,向李去非挪了挪,立刻收到赵梓樾如刀似剑的目光,他硬着头皮再挪近些许,拎起酒壶,为李去非的空杯添满酒,温言道:“明知你二哥就那脾气,只是嘴上吓吓你,你又何必捉弄于他。闹够了就收手吧。”
李去非端起那杯酒,手撑着头看了一会儿。百里颉嗜饮梅酒,这酒不知在梅树根下埋了多少年,酒色澄澈清冽,杯面上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大哥。”她轻声道,“被先帝废止的新法,你打算什么时候继续?”
“越快越好。”百里颉并不意外她会料到,徐徐给自己斟满酒,续道:“如今吏治腐败,国库空虚,月初收到军报,匈奴又在蠢蠢欲动。只有等新法施行有所成效,朝政和民心都稳定下来,我才能放心率军出发。”
李去非看他一眼,本想问他们兄弟和当今皇帝在先帝临终前达成了什么协议,一转念间,却什么都没有问。
百里颉见她欲言又止,失望之极,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三弟,你真的非走不可?”
李去非看向他,目光如酒色清澈,缓缓道:“大哥,你和我师傅都是了不起的人,你们都想改变这个世界,坚信那样的世界会比现在美好。而我不能确定。说到底,我只是红尘俗世中一寻常人耳。所以六年前我不得不走,六年后亦然。”
百里颉与她对视片刻,倦倦地别开眼,许久,低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吧。”
李去非放下酒杯,将折扇放在酒杯之侧,最后看了一眼,毅然起身。她向赵梓樾招了招手,拖长声调叫道:“乖徒儿,放了秦相。”
赵梓樾却没有动。
李去非转头看去,亭外人影遮暗了光源,那少年的脸和身形便在光和影之间,微有些朦胧,如同置身水底。
她只能看清他的一双眼。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们初相识的时候,她看见的那双眼睛。还有互表衷肠的那一夜,他跌倒在洞开的窗户底下,眼底狼狈而绝望的热情。
李去非微微怔了一会儿,随即醒过神,道:“小樾,放开秦相吧,他若真欲杀我灭口,从当年开始有无数机会,不必等到现在。”
赵梓樾顿了顿,又看了她一眼。李去非打着呵欠,边点头边道:“放了他,咱们该赶路了,现在走还能趁天黑前赶到风陵渡。”她微微一笑,道:“咱们好像很少坐船,乘现在黄河还没冻上,去坐一次船吧。”
“十年修得同船渡”,赵梓樾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这句话来,至于后半句……他需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压抑住满腔欢喜甜蜜,不会显露到脸上来。
但他不知道,自己眉梢眼角尽是喜意。如果冷冰冰的赵梓樾只是一尊精致的白玉雕像,这快乐便如白玉雕像添加了活气,一夜间变成了活生生的光彩照人的美少年。
他克制着唇角的向上扯动,甩手扔出秦辅之。
秦辅之在空中翻滚一圈,忍不住失声惊呼,顷刻间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了石墩上,只是屁股硌得有点疼。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的惊呼声盖住了一声弓弦的轻响。
看够了秦辅之的狼狈,李去非心满意足地大大伸了个懒腰,走向赵梓樾。
三步。
两步。
一步。
“小樾,咱们回——”
赵梓樾蓦然倒下,衣衫激荡起微风几许,几许尘灰。
李去非本能地伸出手,却迟了一瞬,只接到微风和尘灰。
她木然地想起一句不相干的词:“二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又想起折扇上那首《六州歌头》的下半阙,“乐匆匆,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她低下头,赵梓樾的胸前插着一支白蜡杆雕翎箭。
“……小樾,快起来,咱们回家……”
可是“家”在哪里?天下之大,他们原是仅有彼此,没有家。
“乐匆匆,似黄粱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