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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由与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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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孙予樵没有想到离家出走是那么辛苦的一件事。

畏武山庄里走到哪里都有仆人喊他少主,给他端茶倒水,更别说洗衣做饭,但是一到外面,他不过一介十四岁平凡少年而已。

遥想三天前,背着不算轻的包袱,成功跳出畏武山庄围墙的刹那,得到自由的想法是如此强烈而美妙,和现在对比之下,却显得分外可笑。

予樵怀疑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从家里出来,在城门内徘徊半夜,天刚亮就出了武昌城。他打算去少林拜师学艺,因此往北走,一路上随便吃着城里买的烧饼,晚上总算走到一个小镇上。才踏进这个小镇没多久,就被“不小心”撞到自己身上的男人偷走所有现银,第二天被告知这个小镇上没有兑换银票的钱庄,进而直接赶出小客栈,辛苦走了大半天,来到稍微长得像大市镇的地方,钱庄伙计却说他的五十两银票是假的,不但要予以罚没,并且真论起朝廷律令,还得抓到县衙打一顿板子,他听了只能狼狈地转身就走。

从钱庄出来,身上只剩下半串铜板,找家客栈吃个饭,睡个通铺,也就用得差不多了。不要说此去少林路途遥远,就连明天的生计如何着落,都是个大大的问题。

为了不引起他人侧目,予樵特地“摸”了下人穿的衣物带出来,衣料自然不如何,想要去当铺当了衣物换些银两,都得不了好价。

予樵一忽儿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带些逢年过节时,长辈们送的玉佩玉环出来,一忽儿又觉得就算带出来了,大概也早被人在第一天就偷得一干二净。

他是家中独子,母亲向来溺爱,父亲虽严厉却也不曾刻薄责罚,不论是念书还是随护院学艺都只有得到称赞的份,十多年过得顺风顺水,满以为此番出门也定能平安到达少林,顺利拜师学艺,谁知道才离开父母不到三天,却已经陷入不得不考虑打道回府的窘境,怎不令他沮丧不已。

“往里站往里站!”

他正低头考虑接下来如何打算,双脚便自然拖拖拉拉走得极慢,冷不丁就被人推了一把,身体被挤到墙根。他愕然抬头,发现左右都是穿着粗棉布衣裳的青壮年男人,这些人零零落落站在街角,有人围成一团似乎是闲聊,也有人自顾自抱胸靠在墙上,望着大街上人来人往。他刚才被人一推,就变成了站在比较靠里面的地方,推他的大汉正在和另一边的伙伴说得兴高采烈,大约是讲昨天赚了好几吊钱之类。

予樵虽沉默寡言却不是坏脾气的人,感觉那人并无恶意,也不想计较什么,不愿意主动上前搭讪,就站在边上静静听他们讲话。

原来这处市镇工商兴盛,码头、作坊等地货物往来频繁,极为需要零时的帮工搬运货物或者干搭建场地、操作器械之类的活,这些人站在此处,就是等着雇主出现挑选雇工。武昌是通衢大邑,此类的零时帮工只会更多,予樵从前逛市集时,一个大少爷哪里会去注意这些人事,因此竟是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赚钱方法。

这个意外发现令予樵大喜过望——既然如此,只要他一路打零工过去,虽然花的时间会长一些,总归还是可以靠自己力量到达少林寺的。

没多时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出现,大声道:“今天你们好运气!码头有三十船的货物要卸,还有十艘装船,你们都跟我来!”

一群人高高兴兴地跟上他,只有几个人咕哝着“我还是再看看好了”,留在原地。

予樵随着大家伙儿一齐到了码头上,已经有十来个人在卸货了。眼下是冬天,江上风大,那些人只穿着单衣,额头上竟然还都冒出汗珠。

那工头扯着嗓子安排帮工们的活计,予樵被叫去和之前推他的大汉一块儿,搬一堆两尺见方的木箱子上船。听说箱子里面是陶器,工头千叮万嘱了要小心对待。予樵原本以为不会很沉,双手一抱之下,竟然没抱起来,他用了十成的劲儿,总算和别的帮工一样,把箱子挪到了肩上。那样确实省一点力气,他看别人都是一次运两箱,就试着想再搁一箱上肩,已经运完一趟回来的那个推人大汉粗声说:“你小子知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毛还没长齐呢就学老子扛两箱!”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予樵面子上挂不住,用尽吃奶的力气,把两个箱子一齐搬到了船上,等他回来的时候,那个大汉都已经运完六箱了,船舷上有人专门点数工作量,他也知道自己这么赌气一点好处都没有,下一回就量力而行,搬了一箱过去,时间果然节省不少。

中午的时候货主管饭,两个咸菜馒头狼吞虎咽地下肚,还是没有饱足感觉,予樵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家里练功的辛苦,和这种体力活完全不能比。因为第一次靠自己劳力换取了食物,就算咸菜有股霉味,予樵吃起来还是分外的香。

吃了饭继续上工,他们这组人把十船全部装满货后,卸货还没有完成,因此就加入那边,拉车的拉车,搬货的搬货。予樵初来乍到,想打听的事情多,便也不排斥别人的搭讪,到了下工的时候,早上推他的那位大叔,已经把自己家里有几口人、几分地、一个月赚多少银钱之类都哗啦啦地向他倒了出来。听说予樵是只身在外,他慷慨地邀请这新认识的小兄弟到家里吃饭,顺便落宿——大汉事先言明家里没有多余的床,只能打地铺。予樵绞尽脑汁开源节流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嫌弃这个,一领到工钱就跟这位姓宋的大叔回到他家。

宋大叔的家里实在说不上好看,“家徒四壁”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两个大白馒头还是因为有客上门,才特地去跟邻居借了点面粉来做的。予樵在天井打水洗完脸,在桌边坐下,端起宋大嫂熬的野菜粥正要吃,眼见宋大叔的四个儿女们眼巴巴瞧着自己面前另一个碗里的“美食”,予樵连忙将馒头掰成两半给了他们,几个孝子拼命吞着口水不敢动,直到予樵表示他们可以用一匙菜粥来换,馒头才被迅速抢走。

吃了饭,宋大嫂给客人和丈夫倒了白开水,就去厨房洗碗打扫,孩子们自己到外头玩。

予樵以往出门都是跟着父母,从没有现在这样被当作大人对待,虽然脸上仍然是淡淡的表情,心里却十分高兴。

“殷兄弟,你说你是一个人出来投亲?”仲孙这个姓比较少见,予樵出门前早就打算好了用母家姓氏。

“也不是。”之前码头上有人问起,他以一句“投亲”敷衍,现在宋大叔待他真诚,他也不好意思欺瞒,就将真实意图与对方讲了。

“拜师学艺?”宋大叔有些不明白,“你是说,去河南学木工活还是别的什么手工?你家好好的在武昌,怎么会就没有好的师傅?”

“我要学的是武功。”

“啊?学来干什么?”宋大叔更加不解,“能靠那个吃饭吗?”随即他一脸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想去镖局做镖师吧?镖师不错,走一趟镖能好几个月吃喝不愁,而且走到哪里也没人敢欺负你。”

镖师?予樵皱起眉。武林中有名气的镖局是有几个,但一般都是靠的广结善缘,以便走镖时少点麻烦,要说到武功宗派,却大多很不入流,他从没想过要投身镖局做事。

宋大叔察言观色,问道:“怎么?你不是要做镖师?学了武功不做镖师,那学来有什么好处?”

要是做什么都先想得好处,那还有什么意思?予樵眉皱得更紧,“我只是自己喜欢,并不想得到什么好处。”

宋大叔上下打量了他好几个来回,憨厚地笑道:“殷兄弟,你其实家里生活不错吧?”

予樵有些慌张地摇头,“我家里是务农的,靠天吃饭。”

宋大叔也不反驳他,只是问:“你从小到大没有为生计发过愁,对不对?”

予樵低头躲闪他的目光,含糊道:“家里自给自足,还是可以的。”

宋大叔摇头笑道:“殷兄弟,你看你几句话编出了窟窿。看天吃饭,就总有青黄不接的时候啊。”

予樵默默不能回话。他只知道年成不好家里仓库收到的粮食就少,从来没有因为饥荒而吃不上饭,那对他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我瞧,你家也不是像我这里,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吧。”

的确,予樵家里别说是待客的桌椅,连装东西的箱子橱柜,都是用的上好红木,书房里更是沉香木的天下,所以他刚进门,就为宋大叔家里的寒酸感到惊讶。

宋大叔把油灯吹熄了,说是要省着用,带予樵走出屋子。冬天的夜里,风吹来刺骨的冷,不远处孝子的嬉闹声,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宋大叔指着与他家比邻的几户田舍,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才是占了天底下的大多数。一年到头田间劳作,到头来也就图个温饱而已,所以我们这种家里出来的孩子,是不太会像你一样,只要自己喜欢,就什么都想去试试看的。当然也不是没有那样的人,可闯出一番事业的毕竟少,多的是从此再没了音信的。”

予樵沉默,这回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可不是要责怪你什么。”宋大叔又笑起来,那笑声听来有些旷达的感觉,“各人生下来的境遇不同,想法自然不同,没什么好强求的。你们有钱人大概觉得我们这样过日子很辛苦,可能还会看不起我们为了区区几文的工钱的工作,争先恐后地抢夺。可是农闲时有了这份零工,过年我就可以给家里婆娘孩子多扯块布料做新衣裳,日子比以前还好过了不少,我觉得过得挺踏实。”

“我没有看不起——”

宋大叔豪迈地拍拍他的肩,“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你都和咱们一起干活了,谁能看不起谁啊。”

“我……我带出来的钱都不见了,才不得不去干活。”他并不是心甘情愿去卖劳力赚盘缠的,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值得被宋大叔家里招待。

“武昌那么近,嵩山那么远,你要是肯转身回去家里,根本不必遭这份罪。你宁可自己赚钱也不肯向爹娘伸手,那就是个有骨气的好孩子嘛!”

也不是没有受家人夸赞过,但被宋大叔这么一说,百八年没有出现过的名为“羞涩”心情,在予樵心里不断膨胀膨胀,最后化作一个拘谨的笑容。

宋大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俩身边,这时望着予樵的脸,不禁惊呼道:“我刚才一直没瞧出来,你这孩子,模样还真是俊啊!”

关于自己容貌出色的说法,再夸张的予樵都听过,却被这农妇的朴素言语,弄得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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