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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凛婆婆若有所思的一叹,“唉,真是个可怜的女孩。”
“可怜?”他目光一凝的看向白发老妇人。
凛婆婆又是一叹,“可不是吗?从没被承认过的女儿,却成了替死鬼嫁到横滨来……我没猜错的话,她还是个处子吧?”
提及此事,他不禁眉一蹙,露出有些心虚的表情。
“你一定对她很粗暴吧?”凛婆婆直言问道。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他恼怒地辩解,“这不能怪我。”
“难道要怪那个可怜的孩子?”凛婆婆话中带刺,“要不是你喝到烂醉,她也不会被你——”
“行了,凛婆婆。”伊东长政打断她,态度决绝,“我已经决定了,天一亮就送她走。”
凛婆婆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幽幽长叹。“你能心安理得的话,就那么做吧。”说罢,她转身走出书房。
伊东长政黑眸黯下。他当然心安理得,如果那女人要怨,就只能怨她身上流着西园寺家的血,他不需要同情她,也不用感到亏欠。
天刚亮,阿桃就偷偷带着怜去找凛婆婆,她们来到凛婆婆的房门前,轻声敲门。
“凛婆婆,我是阿桃,夫人想见您。”
“进来吧。”里头传来凛婆婆平静、毫不意外的声音。
阿桃推开房门,领着忐忑不安的怜进到凛婆婆的卧室。卧室里铺着榻榻米,是这幢洋楼里唯一的日式房间,因为凛婆婆睡不惯洋人的软床,伊东长政才特地为她弄了这么一间房。
“夫人,你早。”见到怜进来,凛婆婆微微点了个头。
“凛婆婆,你早,很抱歉大清早的来打搅你……”怜低着头,满脸歉意。
“我老了,睡得早也睡得少,不打紧。”凛婆婆定定看着她,“夫人是来跟我谈少主的事吧?”
怜一怔,惊疑的看着她。阿桃说凛婆婆年纪虽大,但伊东家大小事都由她一手张罗,任何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看来一点都不假。
“凛婆婆,你……你知道伊东先生要赶我回去的事吗?”怜怯怯地问。
“嗯,我已经知道了。”凛婆婆并不否认。
“凛婆婆,我、我不能被赶回去……”怜只说了一句话,便有些哽咽了。
一旁阿桃见状,不忍的皱起眉头,想为怜求情,“凛婆婆,您帮帮夫人吧?”
“少主的心意似乎很坚决……”凛婆婆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夫人,你真是西园寺家的女儿?”
怜想也不想地点头,“是的,我没有说谎。”
“但我只听说西园寺家有个小妾生的庶子西园寺悠,从没听过有个名叫西园寺怜的女儿。”
“悠是我的孪生弟弟。”
凛婆婆一顿,疑惑的看着她,“你跟西园寺悠是姐弟?”
“是的。”怜神情忧郁地叹道:“父亲要的是儿子,因此从没对外承认过我,对父亲和姐姐来说我不是西园寺家的女儿,而是供姐姐使唤的女佣。”
凛婆婆蹙眉一叹,“所以你才叫做‘怜’?”
“不,母亲为我取名‘怜’,是希望我有颗悲天悯人的心,不是因为我的处境可怜。”
“令堂呢?她也住在西园寺家?”
“母亲住在离西园寺家约莫一小时路程的别馆。”怜诚实以告,“母亲身体不好,正在赡养。”
“所以你是代替西园寺爱嫁到伊东家来的?”
“嗯,西园寺家需要钱,但是姐姐听说了伊东先生的一些传闻……”怜顿装语,不敢往下说。
“说他是个残废吗?”凛婆婆毫无顾忌的说出她不敢直言的话。
怜尴尬又惶恐的低下头,不知如何回应。
凛婆婆不禁嘲弄地一笑,“真是弄巧成拙。少主本来是想吓吓西园寺爱,却没想到她竟然推你上阵。”
闻言,怜不禁感到疑惑,传闻原来是故意要吓姐姐的……可是为什么?
“孩子,”事已至此,凛婆婆也不再喊她夫人,“你不是少主要的人。”
怜的心一紧。是的,她知道他要的是姐姐,不是她,但为什么听见凛婆婆这么说时,她居然莫名的感到心痛?
“凛婆婆,我知道我一直不被西园寺家承认,但我同样是以西园寺家女儿的身分出嫁……”她焦急地问:“伊东先生撒重金跟西园寺家联姻,要的不就是这头衔吗?”
凛婆婆摇了摇头,“你错了,少主他要的不是头衔。”
跟没落的华族通婚不是为了取得头衔,那么……就是为了爱喽?但既然他爱姐姐,又为什么要以那种传闻吓姐姐呢?
他不举行婚礼,新婚之夜流连在外,行夫妻之礼时又那么的粗暴……怜真的胡涂了,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看待这桩婚姻的?
“凛婆婆,伊东先生他……他是因为爱向西园寺家提亲的吧?”她试探问。
凛婆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孩子,你真想代替你姐姐留在伊东家?”
“我必须留在这里。”怜担忧的说。“我母亲需要静养,弟弟需要念书,但西园寺家的情况已大不如前,现在极需伊东家的资助……要是我被赶回去,母亲可能也会被赶出西园寺家……”
凛婆婆没说话,只是神情凝肃的听着。
“凛婆婆,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待在伊东家。”怜哀求着,“求求你帮我跟伊东先生求情,我……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所以……”说着,她已泪水盈眶,语难成句。
凛婆婆一叹,“就算你待在这里也得不到少主的欢心,甚至还有可能会成为少主发泄怒气的对象,那样也没关系吗?”
“是的。我早已习惯逆来顺受……”怜跪了下来,“凛婆婆,请你帮帮我。”
看着眼前女孩诚恳又可怜的模样,凛婆婆也于心不忍,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沉声一叹,“好吧,我去帮你说说看。”
悲天悯人之心啊……她真希望怜能人如其名,以良善温柔感动并融化少主冰冷黑暗的心……
港口,东洋商事。
办公室里,几名横滨商会的委员正和伊东长政商讨着船租的问题。
在横滨,能拥有自己货船的日本商人极少,大多数的人都得向外国人租赁船只,像东洋商事这样拥有两艘蒸汽轮船的日本商社,于此地一只手便能数完。
“唉,近来进口关税增加,外国商行抽成又抽得凶,咱们这些日本商家的利润真是越来越薄了。”
说话的是横滨日本商会的主要委员之一——藤堂大辅,他在关外有一家专卖布料的店。
“可不是吗?”另一名委员八田信太郎附和他的说法,“因为订定了那么多不平等条约,利润几乎都被洋人占尽,才让我们的生意很难做下去。”
伊东长政静静听着他们抱怨,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知道他们今天到东洋商事来为的是哪桩,因为在市场一片不景气中,只有东洋商事可以不透过海关及外国商社直接进行采购。
原因无他,只因东洋商事背后有个强而有力的合作伙伴——法兰西的克里昂贸易公司。不过,这层关系是不被允许公开的,在横滨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伊东先生,听说你跟洋人的关系很好,可不可以请你帮忙从中斡旋,让大家方便做生意?”藤堂大辅的语气卑微极了,但他可不是一开始便如此客气。
几年前,伊东长政刚从法兰西回到横滨设立东洋商事时,曾亲自拜会商会主席及重要干部,不少人仗着在横滨耕耘已久倚老卖老,态度十分冷淡高傲,而有着华族身份所以特别趾高气扬的藤堂大辅,便是其中之一。
曾几何时,这傲慢的老家伙居然也得低声下气的到这里来拜托他?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爬到高处的人才有说话的权利,伊东长政在很小的时候就已领悟到这个道理。
曾经,幕府覆灭令他以为平等的时代将要来临,但所面临的现实却告诉他,一切都是虚假。地位低下的人没有得到公平对待的权利,唯有胜利成功后踩在他人头上,才能享受变革之后的丰硕果实。
现在,他看中了“横滨商会主席”这个位置,只可惜日本人的社会注重伦理及资历,像他这么年轻又资浅的会员,想要爬上那被特定几个老家伙霸着的位置,恐怕不容易。他必须拉拢有力的委员,争取他们支持并推举他竞选下一任主席。
“藤堂阁下,我也是横滨商会的一分子,一定会尽力为日本人争取福利,不过,我在商会中的资历极浅,又没有任何头衔,就算到了那些洋人面前,恐怕也会因为人微言轻而使不上力。”
他话说完,众人皆面面相觑,互使眼色。
“伊东先生,”藤堂大辅试探地问:“不知你是否有意角逐商会下一任主席?”
伊东长政等的就是这个,但他却不动声色地说:“我?阁下太高估我了,我哪有资格跟现任主席大久保先生争夺主席之位。”
八田一听,立刻谄媚地接话,“伊东先生太客气了,放眼整个横滨,除了你,还有谁有能力跟大久保主席竞争呢?”
“一点都没错。”另一名委员赞同他的说法,“大久保主席占着茅坑不拉屎,对大家的生意一点帮助都没有,早该下台谢罪了。”
“大久保主席在横滨耕耘多年,又与官方关系良好,恐怕……”伊东长政假意思索,“我看跟洋人协调之事,还是请各位去跟……”
“伊东先生,”藤堂大辅打断了他,“关于竞选主席这件事,伊东先生不必担心,我会联合一些委员共同推举你,只要在这期间,你能让居高不下的船只租金及抽成比例下降,我保证你一定能稳当的坐上主席大位。”
“阁下不是认真的吧?”他刻意蹙眉苦笑。
“我绝不是在开玩笑。”藤堂大辅语气坚定,“横滨商会需要有力的主席领导,伊东先生是不二人选。”
伊东长政微微皱起眉头,神情略显苦恼。“这件事……让我考虑一下吧。”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考虑,只是故意吊这些人胃口,主席之位他势在必得,但态度得不卑不亢,行动要不疾不徐,才不会惹人起疑。
“对了,听说伊东先生结婚了。”藤堂大辅突然问道:“新娘子是东京西园寺男爵家的千金,是吗?”
他怔了下,没有否认,“是的。”横滨就这么丁点大,消息流通得很快。
“为什么不举行婚礼,让大家帮你庆祝一下?”
“小事一件,不必劳师动众。”
“结婚怎么是小事?”藤堂大辅道:“伊东先生在横滨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如让我帮忙筹……”
“这事日后再议。”伊东长政打断极力想讨好他的藤堂,“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替大伙儿谋取最高利益,是吧?”
藤堂大辅微顿,随即涎着笑脸,点头称是。
婚礼?他伊东长政哪需要一个盛大的婚礼?他的婚姻不是为“爱”而缔结,反而是建立在更强大、更浓烈的“恨”上面。
为了报仇,他等了十五年,总算盼到自己羽翼丰厚,强大到足以掌控一切,可以排除任何的阻碍,向使他坠入地狱深幽的人报复。
结婚只是他复仇的开始,而他原以为一切都会照他的计划进行——直到突然蹦出一个西园寺怜。
这是他根本没料想到的意外,思忖着,他不禁懊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