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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南楚的落日,东陵因地处东海,并无那般万里残阳如血,只是凉薄如夜,寂寥逢秋,隐约从暗沉的天幕下,透着晕染的霞光。
此时建水皇城以西,十丈高的城楼之上,东后妆缭凭栏远眺,一袭明黄暗绣凤舞九天云纹的凤袍在略微浮沉的晚风里稍显黯淡,纵是那般明眸皓齿,但自那端庄婉约大气天成的气度里,还是一眼看出,明显不符合其年龄的老成,沉淀在那一双黑眸之中,化作沧桑过尽的哀伤。
一袭水蓝长裙的灵绡腰肢款摆地走上那青石的台阶,柔媚的水眸看着妆缭那稍显落寞的背影,似是嘲讽地眯了眯,她嫣红的唇角不觉勾了勾,媚声开口:“我说,妹妹什么时候有心思,看起落日了?”
闻声,妆缭那隐在厚重凤袍之下的身躯狠狠一僵,却是一瞬恢复如常,她缓缓转身,纯粹的黑眸看向身后风情万种地斜倚在石墙之上的灵绡,温声开口:“倒是不知,姐姐何时也有这般的兴致。”
她依旧是那般的秀雅端庄,全不见一丝的不耐,或是恼怒,却偏偏最让灵绡看不惯的故作矜持,像极了一副浓重的仕女图,僵硬到连五官都模糊。
见此,灵绡唇边的笑意更深,她伸出那纤白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撩了撩垂在身前的长发,新染的丹蔻在那浓郁的墨色之中若隐若现,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带了一丝嗜血的味道。
她稍稍偏头,似是娇俏地眨眨眼,尔后浅笑着开口:“妆缭,让我猜猜看,你在这里,应该不是看日落那么简单,那么,究竟是看什么呢?”
闻言,妆缭那隐在袖摆里的手不觉紧了紧,然面上,却再是平静不过,她轻声开口:“真是奇怪,在这落日楼头,姐姐觉着,还能有其他的风景么?”
“我听闻,建水城以西,距此万里之遥,乃是我东陵边城。”至此,她顿了顿,看向妆缭那古井无波的黑眸,试探性地开口:“若是我所闻无误,边城驻将,可是未铭亲弟,圣武将军王,曲吟风。”
话落,出乎灵绡意料之外,妆缭依然是那般的平静,眸间不起一丝波澜,仿若曲吟风这人,真就是路人一般,不若分心。
灵绡似是嘲讽地笑笑,继而开口:“早闻圣武将军王曲吟风乃是天人之姿,通文墨,精武学,乃是东陵闺中女子的梦中情人,在这东陵国,风华不输未铭,只是,十年前未铭登基为帝的那一天,他便带着封王诏书去了边城驻守,十年间,再也没有回京,我说的,对吗?”
闻言,妆缭不禁侧眸,恍惚着看向身后一眼无尽的长空,平淡地开口:“不错,你说的都对,可是,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一旨遗诏,能召回现如今统领百万雄兵的圣武将军王,却带不回,曾经的风华公子曲吟风。
见此,灵绡甚是魅惑地一笑,尔后软声说道:“妆缭,或许,我真的是低估你了,带着这一张假面,你不觉得累么?什么母仪天下的气度,什么秀雅端庄的风姿,不过是你懦弱的借口罢了!你敢不敢教天下人看看,你也能发脾气,至少不要笑得跟个死人一般无二。”
其实,未铭说得不错,她仅仅,只是看不惯她的那般姿态,明明似水年华,她偏偏老气横秋,难道不知道这样虚伪至极的婉约端庄会让人生厌作呕么?
“姐姐,你这是在关心我么?这样善解人意的你,我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妆缭平静地开口,袖里的手一紧再紧,却也没有反驳。
闻言,灵绡甚是邪肆地笑了笑,那嫣红的唇隐隐带着一丝讥讽,她不觉伸手掩了掩,尔后柔声开口:“未铭总说,你比我小,让我不要欺负你,如今我好不容易大发慈悲,你倒是不领情。”
她话里的讽刺如此明显,妆缭却似是浑不在意,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暗沉的天际,浅色的唇抿了抿,尔后轻声开口:“姐姐若是有时间,不如多陪陪陛下,有的人,不是你想,他就在,若有一日离去,不知你会否如我这般,不舍,不殇。”
她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灵绡那秀气的眉不觉皱了皱,她莲步轻移,腰肢款摆地走到妆缭的面前,那纤白的手缓缓捏住她的下巴,柔媚的水眸浅浅一眯,尔后近乎一字一句地开口:“妹妹,不要告诉我,你说的话,与我理解的是一个意思?”
对于她这般出格的动作,妆缭依旧是那般的无动于衷,她平静的黑眸看向灵绡那一张风情万种的脸,不紧不慢地开口:“姐姐如何理解,便是什么意思。”
闻言,灵绡手下倏地一紧,眸间隐隐泛起一抹幽蓝的暗光,却又被很快掩盖下去,不过一刻,她倏地放手,然后甚是嚣张地笑了笑,柔声说道:“不错,妆缭,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这般端庄到什么时候,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撕碎你这可怜的伪装。”
说着,她倏地转身,向着来路款款离去,再不看身后的妆缭。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妆缭才缓缓转身,看向那逐渐浓重的天幕,她浅色的唇无声开口:“相信我,若真有这么一天,你不会喜欢。”
没有人知道,那闲闲搭在栏杆上的袖摆之下,一双素净的手死死扣在那略微斑驳的青石砖上,攥到指尖都是死寂的白。
此时中宫内殿,东陵帝未铭端坐一方,一袭明黄的龙袍彰显其无上的尊贵荣光,发上绾一支雪玉浮云簪,倒是多了一分雅致。
他清浅的眸子看着对坐的蓝衫公子,温声开口:“而今不到一月,公子怎提前过来?”
闻声,对坐的蓝衫公子微一颔首,轻声开口:“几日过后,乃是族中大典,恐到时无法脱身,只得提前一些。”
明明对坐的是东陵帝主,尊贵非凡,可一袭蓝衫的公子,气势却是隐隐更胜一筹,仿若这般,才是真龙在天,万众臣服,倒是那一支骨白的珊瑚簪,很好地敛起了万千风华,宠辱不惊,却更多一分自在悠然。
其实,对于这位来去无踪的蓝衫公子,未铭了解得并不多,不过每月,他便会来宫中一次,给他问诊,算起来,也该有一年的光阴了。
想着,他眸光不觉黯了黯,深深看一眼对坐的蓝衫公子,他温润地笑笑,尔后浅声问道:“相识一年,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闻声,昭月只觉心口一紧,缓了缓,他似是不自在地笑了笑,尔后轻声开口:“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其实,我原本也是这般想,不过,我自知大限将至,恐不久于人世,总不能死后,还不知公子名讳。”话落,他极浅地笑了笑,衬着那稍显病态的容颜,竟是蓦地让人有些感伤。
他遇过许多生死,却是第一次,见这般云淡风轻,如闲话家常。
至此,蓝衫公子不觉敛了敛眸,他略一颔首,尔后轻声开口:“吾名,昭月。”
未铭点点头,看着那一双沉寂的黑眸,他似是浅叹一气,尔后试探性地开口:“恕未铭冒昧一问,不知公子,是拙荆何人?”
只拙荆二字,不仅表明了东陵帝未铭对昭月的谦和,更是代表了他把灵绡只看做妻子的唯爱,这如何不让昭月动容?
闻言,昭月那握着白底青花茶杯的手不觉一僵,他似是无意识地轻轻抿一口,尔后略显慌乱地放回到桌上,故作镇静地开口:“兄长。”
依旧是这般简短的回答,未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而属于男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兄长,不仅仅只是兄长那么简单,他不过二字,便教他失了分寸,倒是,有些意外。
想着,他有意无意地把玩着腰间的玉坠,那清浅的眸子略微低垂,隐约浅笑一声,温声开口:“绡儿她,倒是从未说过,家中还有一位兄长。”
见此,昭月只觉那夜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袭来,原本冷寂的眸子,也渐渐被蚀骨之殇给吞没,只余无尽的灰暗,蔓延到末日之终。
他所以为的体无完肤,不过,刚刚开始。
似是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恍惚着开口:“她不说,也是应该的。”
相比起焚心蚀骨的仇人,其实,他更愿做一个时光不问的路人,纵然不在心间,也好过眼红。
这一刻,看着他高远的眉目间那几近刻骨的哀伤,未铭竟蓦地有些同情,这一位明明清冷如霜却偏偏风月痴缠的昭月公子。
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尔后无力地笑笑,涩然着开口:“昭月公子,如果把她还回去,你会对她好么?”
没有人知道,说出这一句话用了未铭多大的力气,这一刻,他抛却的不仅仅是身为帝王的气度,身为人夫的尊严,更有那烙印在骨子里割舍不去的惦念,可是,他不得不为她谋算一番。
譬如吟风,譬如妆缭,譬如灵绡,如果不给她们一个应有的安排,那么,他只能死不瞑目。
闻言,昭月心口一窒,他恍惚着笑了笑,倏地起身,缓缓走向殿外,声音回荡在这幽暗而空旷的大殿里,隐隐有些渗人:“未铭,只有她,你还不回来。”
山水不改,长天遗恨,由来红尘苦短,他却道,此恨难消。
百里忘川渡不尽,是情,六道轮回人不逢,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