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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天子的太祖、神龙皇朝的开国皇帝曾在登基之日,给一路追随他完成霸业、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将功臣加官进爵。这些人当中,有一人最为特殊:开国帝君未得此人之前,只在战马上闯天下,凭的是武力;得了此人,就如同周文王得姜子牙、刘邦得张良,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巧夺天下!开辟神龙皇朝首屈一指的功臣就是这位东方军师。
助君王完成霸业后,殚精竭虑的军师却没来得及享一日清福,便撒手人寰。论功行赏时,开国帝君在皇城以内圈了块地,建造一座气魄宏伟的官邸,连同一块空白的金框门匾赐给东方家的后人,让世袭人镜之职的东方世家长子自个提笔为新落成的官邸冠个名,无论是“摄政王府”还是“议政王府”,天子都会欣然应允,这是何等的荣耀!民间甚至有人大胆猜测——没有东方军师的计策谋略巧夺天下,就没有今日这神龙皇朝!因此,这座官邸的门匾中会提上“太子府”这三个昭然若揭的府名封号!
孰料,那块金色门匾上的红绸落下,呈现在神龙太祖眼前的竟是四个浑厚坚韧、正大方严的字——明镜清鉴!天子释怀大笑,“东方世家人才辈出,难得的是这一家子也禀受了军师忠贞不渝的性情,朕可高枕无忧矣!”自此,再无内乱,天下太平!
斗转星移,人镜府历经岁月沧桑、人事变迁,依旧岿然立于皇城之中,与宫城三重门内的金銮殿遥遥对望。
夜色下的官邸只见黑压压的巨型轮廓,如同潜伏暗处的一头巨兽,迫人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东方天宝来此之前,特意洗去了一身酒味,换上一袭干净的素色长衫,脸色凝重、心事重重地走到半路,忽又入了店家沽一壶酒来拎在手中,踏着沉沉的脚步行至苍龙门街,隔着街心望向对面那座分外熟悉了的官邸,那是他的家,是他千方百计想逃离的一个家,今夜却不得不再次面对它。深吸一口气,他回过头来望着悄然跟在自己身后的念奴娇,把手中的酒递给她,只说了一句:“倘若今夜我能活着走出人镜府的门,你帮我开了这壶酒,与我庆祝一番!”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淡笑的语声入耳却颇为惊心,这似乎不是一句玩笑话!念奴娇看他一步步走向那座官邸,低头又看看接入手中的酒壶,两弯细眉一挑,她竟也举步跟了上去。
双脚如同灌铅般沉重,每每迈出一步都十分艰辛,离家门越近,他就越发感觉胸口如窒息般的沉闷压抑,吸气、吐气,猛然握拳,豁出去似的加快脚步走到了人镜府门檐两盏灯笼照亮的光洁石阶下方。他一现身,早已候在门外的数十名银甲侍卫提起手中的红缨枪往地上狠击一声,森冷的枪尖齐刷刷对准他。
跟上前来的念奴娇当真被这骇人的阵势吓了一跳,足下一顿。
东方天宝却无视那数十支对准了他的尖锐长枪,沉着气一步步迈上石阶。
银甲侍卫的眼中竟都露出不忍、担忧之色,枪尖随着少主人的步步逼近而不断往后缩让,背抵上门板,再无退让的余地,侍卫们纷纷放倒红缨枪,砰然跪下,砌成肉盾死死堵住门。其中一名侍卫抬起头来,带着恳切央求之色望向少主人,殷殷劝阻:“太老爷回来了,请少主三思而后行!”
“请少主三思而后行!”众侍卫齐声央求。
东方天宝心口一紧:老头子果真回来了!究竟是谁走漏风声,把远在玉峰山下守先帝皇陵的人镜府老当家引回了京城?
……无忧,答应朕,不要再重蹈覆辙,若不然,朕真的不知该怎样去面对你家老头子……
听来似是关切的话语荡响于耳畔,当初招他回京,神龙天子早已顾虑到东方弼宏一旦听闻了风声定会出面干预此事吧?
心头压着一块巨石,他吐了一口气,缓缓屈膝,竟冲着劝阻他的那些侍卫跪了下去。侍卫们大惊失色,惶惶然挪膝闪避少主人这一跪,急得六神无主。东方天宝趁他们慌了神乱了手脚之时,飞快起身穿过散开的“肉盾”,双手往门上一推!
吱——咿——
令人牙床发酸的响声中,两扇沉重的朱门徐徐敞开,他深吸一口气,举步跨入门里头。
官邸里面的建筑构局十分严整,天井庭院、瓦舍厢房井然有序。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熟记在他的脑海,光阴荏苒,人镜府当家做主的换了四代,景物依旧一成不变。
府中人丁稀少,周遭气氛更显寂寥沉闷,依着脑海中熟记的路线,绕过九曲长廊,片刻也不耽搁,他径直穿入堂奥,由侧门进入供奉了牌位、经年燃有香火的祖宗祠堂,香案上林立的牌位似乎在暗示东方世家人丁凋零、势力削弱、香火延续十分艰难的现状。东方家族由一个庞大的世家迅速衰萎,延续的亲族血脉似乎都十分短命,有些直系血统则一出生便夭折了。
祠堂里满目悲凉,白色帷幔随风而荡,惊心的凉意蔓延至指尖,冰凉凉的感觉几乎浸没了他!这里除了他已没有一个活人,疾步退出祠堂,夜风迎面吹来,他打一寒战,刨除心底的寒意,穿过天井,看到对面一间瓦舍透着一点微弱的烛光,房中隐约闪动着一道人影。他咬紧牙根,走向那间瓦舍。
房间的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门开了,满室光焰洒出来,他微微眯了眼,步入房中。
正房颇为宽绰,一桌一椅、床位衣柜摆放的位置端端正正,陈设简洁,黑色的书柜排满砖厚的旧书籍,透着古旧浓重的书香,一人背着光焰端坐房间正中央一张椅子上,虽坐着椅子,却没有舒适地靠向椅背,上半身坐得笔直,脊梁骨硬硬地挺着,两脚分开,双手平放于膝上,两臂撑得笔直。此人只是端坐着,却有着如山一般压倒一切的威严气势。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玄色长衫,头发已然斑白,灰色的眉似是经年紧皱,眉间有一道深深的褶皱,面容表情十分严肃。不难看出,此间主人是个清廉节俭、严于律己之人!这种人办起事来往往一板一眼,十分严谨。
东方天宝见了屋中人,竟也规规矩矩地躬身唤:“爷爷。”
爷孙俩见了面,气氛却沉闷得很。东方弼宏表情更加严肃,沉声道:“你从哪里染得一身酒气?”
东方天宝低着头,不吭声。来此之前,他分明换了干净的衣衫、洗去了一身酒味,只怕是心怀歹意之人早早地往爷爷耳朵里吹了些歪风,这才受了训斥。
“怎么不说话?你在外面放纵了三年,不是学了借酒装疯卖傻吗?何不让我也看一看你那疯样!”
东方天宝微微叹了口气,“爷爷心中若有不满,责罚孙儿便是,何苦绑了那些无辜平民?”
“不绑了,还由着你来兴风作浪?”东方弼宏眼神更加严厉,“三年前初次入朝为官,你就两眼一抹黑乱打乱撞,不记祖宗教诲,捅了那么大的娄子,人镜府跟着你丢尽颜面,这一次还不吸取教训,又来京城里与人胡闹些什么?趁事态尚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你赶紧收拾包袱,回不毛山安分守己当个父母官!”
东方天宝抬头直视爷爷,一字字无比清晰地答:“孙儿做事从不半途而废!”
东方弼宏不做声地盯着他,这个孙儿的目光依旧清澈湛然,心中一面明镜不染污垢,他知道这个孙儿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苦,骨子里仍不屈不挠,“你想做的事,我一向劝不住!”当爷爷的岂能不知孙儿的禀性作风,“人镜府代代传承的清誉,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见它毁于一旦!”东方弼宏站了起来,取来倚在墙角的一根木棍,“咚”的一声拄在地上,“今夜,我罚你三棍,你挺得住就去悬镜堂领回那六个人选,挺不住就怨自己命薄,东方家的子孙流血不流泪,你不要怨我心狠!”
东方天宝垂拢了眼帘,不去看爷爷手中的木棍,缓缓背过身去。
东方弼宏手持的木棍细若竹筷,长不过半米,抖腕挥棍而下,连呼呼风声都没有带出来,击在东方天宝背部,无声无息。垂下木棍时,沉寂的房间里却猝然发出闷雷般的响声,如同撕裂般的一股气旋生生震痛耳膜。
房外一人失声惊呼,东方弼宏皱眉望去,只见门外站了个金发雪衣的女子,一手拎了酒壶,一手掩住了双唇,骇然圆睁着眼看着房中发生的一切。
东方天宝挨了一记棍击,趔趄着往前冲出一步,勉强稳住身子,面色已骤然苍白,冷汗从额际淌了下来。
尽管有外人在场,东方弼宏仍再次举起手中木棍,猛力挥下的棍影连成一片光弧,光弧消失后,房中才响起惊雷之声,细棍似乎劈裂了气层,一道气流逆冲相撞,发出闷雷之响。东方天宝再也稳不住身子,双膝砰然跌跪于地,紧抿的双唇泛了青紫色,嘴角溢血,蜿蜒淌下一抹殷红,双手撑在地上,细细喘了几下,他用手背擦去唇边血渍,颤着双膝一点点艰辛地站起,双唇抿作一条坚忍的直线,再次挺直了背。
站在门外的念奴娇心口发紧,掩在唇上的手不自觉地细细颤抖,此刻,她倒是希望那一连失踪了好几日的狼女快快现身,咬住房中灰发老者的喉头,令他挥不下棍子。
心中盼的人仍未及时现身,房中惊心的一幕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东方弼宏举起木棍,隐隐闪过精芒的双目穿出敞开的房门,盯准了门外的她,而后半侧了身子,调整棍击的方位,这一次,竟将木棍对准了孙儿的后脑!
念奴娇骇然变色,瞳孔中渐渐放大了那根细棍,心口紧得发痛。当灰发老者的手微微一动时,她脑中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断裂,再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以及来此的目的,把聿叱达的话全然抛在了脑后,她冲入房中,伸手奋力挡向空中挥来的棍影,莹莹皓腕露出袖外,嫩如一截莲藕,怎经得起这雷霆一击!
当她冲进来时,东方天宝也不禁变了颜色,震惊、难以置信,心口还有微微的悸动!不容细想,他拽住了挡举上去的那只皓腕,扣住她的后脑勺按入怀中,以肩膀挡住她的视线,硬生生挨了第三记棍击。
棍影在中途变了方向,仍击在他的后背。
她听得他闷哼一声,扣在后脑勺的那只手剧烈颤抖,却执意紧扣不放,是不愿让她看到他此时苍白骇人的脸色和喷溅而出的一股血箭吗?她抵稳了脚跟,双手绕过他的背扶住了他的双肩,屏息听着他剧烈的喘息声渐渐缓和,扣在她后脑勺的手也渐渐松开,她终于能仰起头来,看他拭净唇边血渍,漾着粼粼波光的水镜双眸第一次真正映入了她的影子,她竟能在他的眸中照见自己紧张得发白的脸,究竟从何时起,自己竟开始在意起这个人,目光追随着他,心绪被他牵动,此刻看到他失去血色的唇仍泛开了一抹淡笑,她再次心乱地发觉这个人无论在什么状态下,只要冲人浅浅一笑,就能让那人的心丢盔弃甲渐渐沦陷!
咚——
棍子落在了地上,东方弼宏眼神复杂地看着相互扶在一起的两个人,暗自叹息一声,掏出兜内一枚钥匙递给孙儿,“这是悬镜堂的钥匙,拿去吧!”
东方天宝接了钥匙,看着面前这位不怒而威的长者,本是相依为命的爷孙呵……“前人种的苦果,为何总让后人来尝?”唇边淡笑依旧,他忍了痛咽了血泪,说着只有东方家的人听得懂的话,“忍,是在心头夹一把刀!孙儿忍了二十年,已不愿再示弱认输!天若要亡了东方家最后一滴血脉,孙儿也要趁一口气在时,与老天抗争一回!”
东方弼宏神情一震,看着孙儿携同那金发胡姬转身往门外走,他嚅动双唇,欲言又止。
关上房门的一刹那,门缝里逸出一声沉沉叹息,房中一点光焰被人吹灭,整座人镜府又笼在黑暗中,沉闷得如一座埋葬活人的墓,墓中的生灵苟延残喘,孤独徘徊。
念奴娇心头有些发怵,这等庞大宏伟的官邸似乎只余下了一副空架子,府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绕着九曲长廊,穿过几个圆月门,来到府宅深处,这里有一个静园,园中一座藏书阁,满屋子的书籍以汗牛充栋来形容也不为过。藏书阁外植了一桩芭蕉,看得到的是叶子正面的绿意深深,看不到的是叶子背后的斑斑沧桑。
进入藏书阁,书香墨香扑面而来,念奴娇惊叹于阁中藏书数量,仿佛搜集了天下名家全书,堆积成山,若想看完这里的书籍,黄口小儿也成白发寿翁!阁中藏书以兵法居多,六韬、三略亦有涉猎。一本手札平放于书案正中,封面上几个字笔力遒劲,写的是“山人自有妙计”,着述之人正是辅佐神龙太祖成就大业的东方军师。她忍不住翻开手札看了看,第一页第一行字赫然映入眼帘——奇门遁甲、帝王术,帝王兵书!
她倒抽一口凉气!帝王兵书据说是神龙太祖登泰山封禅时,一位乘鹤而来的仙人所赠,怎会落在人镜府?着述之人怎就成了东方军师?她急忙翻阅手札中所着内容——北斗天罡、七星布局;点石成将、洒豆成兵;移花接木、役物大法……她越看越心惊,翻到最后几页,竟是几张九宫格的临摹字帖,上面写着对上古兵法的领悟心得,其中“抛砖引玉”、“点石成金”这两项解释最为详尽,但显然不是出自东方军师手笔,最后几页的文笔丰腴跌宕,笔锋峭拔刚劲,末尾有几行朱笔批注——人镜府第五代传人,东方军师玄孙天宝,天赋异秉,得军师真传!
啪——
翻开的兵书手札猝然被人合上,念奴娇猛然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双水镜般明净通透的眸子,似有万点星光泛漾在“水镜”上,极至的美,夺人魂魄!
东方天宝看到那双狐眸里浮现的惊骇之色,不禁垂拢了眼帘,轻轻推开她手底下的那本手札,转身往里走。
念奴娇站在原地,浑身抑制不住地细微抖震,一只手悄然抚上胸口,异常的悸动由心脏传达到每一根微细血管,战栗得几乎酥麻的感觉蔓延周身,指尖也微微发颤。当他以不再淡然的目光去正视并凝注她时,心口异样的悸动就越发强烈,从未有过的感觉,令她惊骇惧怕的同时又有些兴奋愉悦,还有一种别样的欲望破蛹蜕变!
强自稳住心神,她转身紧随他往里走。从决定留在他身边的那一刻开始,她一直跟随着他的脚步往吉凶难卜的前方走着,由潜意识的观察到不自控的追随,无可否认,吸引她的不再是他所要做的事,而是他这个人了!
在书籍堆累的一排排书架中兜兜转转,在藏书阁最里面的一堵墙壁前,念奴娇被一抹银色击中,突然窒息在那里。墙壁上镶着偌大一面云母镜屏,银色的镜面光滑明亮,照得人的衣饰面容十分清晰,连头上发丝都纤毫毕见!
东方天宝发觉身畔人儿有些异常,看到这面镜子时,她的目中闪出一片惊惧之芒,颤手指着镜中一抹影子,突然惊叫一声:“念杜萨!”似乎从镜中看到了异常恐怖的事物,她霍地转身,惶惶然背对了镜子。
东方天宝讶然看了看镜子,由白色云母打磨平整的镜面只映出他与她的身影,看到镜中的自己,她为何如此惧怕?细细回想,他似乎从未见她照过镜子,梳发时手中也仅仅持了一把木梳。
女子天性爱美,对镜梳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却悖逆常理,其中缘故他无暇去问,自然也无从知晓。此时此刻,他只想速速进入悬镜堂,趁天亮之前带回那六个人选,却万万不曾料到,今夜少问这一句,日后竟会猝生波澜,他与她险些天人永诀……
当她背过身时,他掏出了那枚钥匙插入云母镜屏中一个极其细微的锁孔,拧动钥匙,咔嚓!启锁之声入耳,镜屏中间裂开一道缝隙,将双手平贴至缝隙两侧镜面上,使尽往两侧推,缝隙渐渐扩大,镜屏一分为二,左右半片镜面均往墙壁两端推缩进去。推至一半,他的额头已冷汗涔涔,换一口气,再次屏息用力一推,裂开的镜屏终于被完全推入壁中,往里看时,眼前却阵阵发黑,单手撑在墙上,他弯腰咳了几声,竟咳出几口血痰,喘息声粗重而急促。
念奴娇听到旋锁裂镜之声,仍僵着身子不愿回头,直至听到阵阵闷咳,她才忍不住转身看向他,看到他异常苍白的脸色,溢在唇边的血缕,胸口又是一紧,心知方才那灰发老者施家法时已然令他受了内伤,脏腑受震气血翻腾,如若不赶紧调理修养,怕是会落下痼疾!眸中闪过怜惜不忍之色,她往他身边靠近一步,忽又僵凝了身子,目注前方,满面惊惧之色!
裂开了镜屏的墙壁后方赫然呈现了一个奇妙的空间——悬镜堂!偌大的大堂中悬挂着一面面一人多高的圆形巨镜,铜铸厚圆片磨制的铜镜由一根根悬索系于房梁上方可移动的连锁八卦阵图中,高高悬空,一旦触动任何一根悬索,就会引发阵势,旋转镜面,牵错一根悬索,一面面镜子连环相撞,绞断了悬索,堂上所有的巨镜都会砸落下来。
这个空间没有地面,只用绳索交错牵引出无数个“井”形方格铺开一面巨大绳网,欲进入悬镜堂,双足需踩稳绳索,若是踩到“井”中央的空隙,一脚踏空,便会落入底下深挖的一片插满尖刀的坑中。
遭银甲侍卫绑去的六名神龙奇兵就在这悬镜堂中,略微仰起头来,就能看到被绑缚在镜面的人影,本是六道人影,却由无数面斜对的镜子映照折射出无数道影子,真真假假,虚实交错,混淆视线!
这六人许是看到入口处的镜屏裂开,有人前来搭救,心喜之下纷纷呼喊,声浪却闷在里面嗡嗡作响,仿佛每个角落都有人在呼救,已辨别不出一个清晰具体的方位。
念奴娇看到悬挂半空的一面面巨镜时,娇靥倏白,悄然挪足后退,对悬镜堂内的呼救声置若罔闻,独自退到了角落,再也不去看那些镜子。
突然袭来的眩晕感渐渐消退,东方天宝缓缓直起身子,拭去唇边血渍,吐了口浊气,一脚踏入悬镜堂!
凝神站在一根绳索上,他不去听堂中嗡嗡回荡的呼喊声,只看了看悬在半空的镜面影像,铜镜倒影的事物非常模糊,反复折射后,绑缚在上面的人影有些扭曲变形,已辨别不出真伪。他闭上了眼,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说道:“大家听着,我叫出一个人名,那人只需答应一声,未点到名的,都不许吭声!现在,你们都把嘴巴闭上!”
他刻意放低的声音仍在这个空间回荡许久,那六人一遍遍听入耳中,似是明白了他的意图,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等到四周再无半点声音,他轻唤一声:“雨枫。”
少年清亮地答应一声,空间里嗡然响起一片回音。东方天宝闭目,在雨枫答话初始捕捉到声源,在极短的一瞬睁目锁定左上方的三面巨镜,三个绯衣少年的影子投在镜面,细细辨别,只从一面镜子上清晰地看出那少年因自卑养成一种见人时总是微低着头的姿势,纤瘦的双臂被捆,两肩细细发抖,却因了心中一分自尊,咬牙强忍,清丽的面容上仍流出些些不甘却无助的神色——孤独无依又不甘堕落,自卑而自尊,这是一个真实的雨枫!
不容迟疑,东方天宝踏绳上前牵动了垂在那面镜子下的一根悬索,悬空的镜子顺悬索滑下,平平倒在铺在底下的四根“井”绳上,他举步踏至放倒的镜面上,那镜子上果然没有折射上去的人影,呈现于镜面的是一个被绳索绑缚了的活生生的人儿。
解开绳索,雨枫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取代了无助之色,他的身体不再悬空,像树叶找到了它自己的树,于是牵住了东方天宝的一片衣袖,晶莹的眸子里包含温情,笑着唤一声:“天宝哥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从这个素衣人儿在小窗中与他对望,看他一舞,懂了他寓于舞中的真性情后,他便将他认作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亲人!
一声“哥哥”,唤出如兄弟般的情义,东方天宝拍拍他的肩头,将他送至藏书阁中。
如法炮制,第二个被救下来的是生性胆怯、循规蹈矩的心子,瞧他平日里说句话总把声音压在喉咙底下,到了要命的当口,这一位应声时是呜哇哇嚎得惊天动地,镜子一放下来,他竟自个挣脱了捆绑,沿“井”形绳索嗖地蹿到悬镜堂外安全地带。随后救下来的是豆丁,憨厚老实之人获救后满面感激之色,却说不出谢恩的话,喉咙里似乎被酸硬之物哽咽住了。
把第三个人送入藏书阁,东方天宝踏绳返回时,苍白的脸色已然泛青,细喘几声,咽下涌上喉头的腥甜味,低唤:“子勋。”
严峻刚直、一身英武之气的子勋稳稳应声之后,被救了下来,解了身上的束缚,他默默地站在主子身旁,绷着脸一声不吭。
救了四个人,东方天宝顾不上歇口气,凝神闭目,再唤:“色子!”右上方有人应声而答,睁眼望去,正巧对上一双特大特有神的眼睛,那眼神在极度紧张中透着兴奋之芒,像极了一个赌徒掷色子押宝后等待输赢揭晓时的那种眼神!他毫不迟疑地冲那个方位走过去,脚下的绳索摆荡,每踩一步,都得分外小心,渐渐靠近目标时,他忽然看到折射在其中一面镜子上的人影浮躁地扭动一下身子,布射使了大少爷的骄纵脾气,久久等不到人来救他,撒气似的用脚跟子狠踹镜面,悬着这面镜子的悬索晃荡着绊住旁边另一根长长的悬索,晃动的幅度由这面镜子转嫁到那面镜子,“哐啷”巨响一声接一声地震入耳膜,两面镜子相撞却引发了连锁阵势,开始波及整个悬镜堂中悬挂的巨镜,悬顶的长索绞动,镜面互撞,巨大的镜子一面面往下砸落,由无数根“井”形绳索宽松编织的绳网晃摆抖震的幅度加大,立于绳上稳住身子都难,想迈开脚步再去救人更是难上加难!
悬索绞断,铜镜砸落时削断了此间唯一可落足的一些“井”形绳索,铜镜落入刀坑,碎成横七竖八的铜片,铜片棱角尖硬,与坑中刀光交相辉映,闪出一片森寒之芒。
触发了连锁阵势,阵中人性命堪忧,此时若要保命,就得赶紧退出悬镜堂!
东方天宝猛力拽住了子勋的手往藏书阁内一送,自个却返身扑向一面摇摇欲坠的铜镜,快速解开绑缚在镜面的绳索,救出色子往藏书阁那边送了一程,耳边忽有风声旋至,色子骇然发现半空中一面巨镜断开悬索挟着呼呼风声猛烈地冲他兜头砸来,若想闪避,只需退一步,但这一退,势必落入刀坑之中。他惊恐欲绝地瞪大眼,浑身却动弹不得!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头突然被人猛力按下,面前挡来一道身影,巨镜砸落在那人身上,闷哼声伴着一股血箭喷出,在他眼前弥漫成一片血色浓雾,滴滴血珠溅在脸上,烫得惊人!透过血雾,看到一张分外苍白的脸,筑在这张脸上的眸子却依然清澈,眸子主人一双剧颤的手仍牢牢拽住他,这一刻,他的眼前忽又模糊了,两行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大人……”喉头酸涩地哽咽着,久久难以出声,心绪激荡亦难平复,在失去红娃之后,他竟又一次落了泪!
“快!沿这条绳索走上去!”东方天宝眼前泛黑,仍咬紧牙关支撑着,拽牢了一根未断的绳索使劲全身的力将色子往藏书阁那边推。
镜屏裂开之处站着的四个人也纷纷伸手,拉住色子,再去拉另一个时,却万分吃惊地看到那人居然又颤巍巍沿绳索走了回去,他要去救最后那一个人!
众人惊心地看着他浑然不顾四周的险情,冒着被片片落下的铜镜砸中的危险,疼痛得微微弯曲发颤的身子在剧烈晃荡的绳索间小心艰难地行走,缓慢却毫不停滞,靠向左前方那面斜落于“井”绳上、椅欲坠的铜镜——布射仍被绑缚在那面镜子上,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