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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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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一篇文章,它在探讨天才教育,内容里谈到许多父母从很小就把孩子当成天才一路训练,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几句话是——三岁会做五岁的事、七岁会读十岁的书,看起来很厉害,但六十岁时会做七十岁的事,还很了不起吗?

我百分之百同意,同意这种早慧训练是种折磨人的苦刑。

我在十八岁那年被逼着迅速长大——或许用「被逼」二字来形容并不恰当,因为那毕竟是我自己的决定——不论如何,那段日子不管经过多久后再次回想,都是让人害怕的折磨。

十八岁的董事长,我不知道在别人心里是羡慕还是嫉妒?但我自己清楚每次开会,我的心跳几乎每分钟都破百,一翅议下来,我像跑了五千公尺,累到喘不过气。房间里的大床对我有着强烈吸引力,很多个晚上,我都在想,如果就这样中风了,再也不必辛苦起床,不知有多好;穿上高跟鞋和套装时,我的腰背挺得很酸,头上紧扎的发,拉得我的头皮发麻……

只有我心知肚明,我的自信是伪装的,我的表现是被压榨出来的,因为我不服输。

那几杯酒,让我走出酒吧时晕陶陶的,紧绷的神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与自由,我觉得舒服、畅快。酒醒之后,我又想回到那间酒吧里,向耍着特技的酒保要几杯不同颜色的液体——如果当时我不是在警察局里的话。

走出酒吧,天下雨了,我脱掉高跟鞋,将头上的发夹一根根抽掉,把昂贵的名牌外套脱掉,让全身毛细孔尽情享受雨水的洗礼。

我在雨中里流泪,却露出一张夸张的笑脸,我甩着包包、甩着手上的高跟鞋一面走一面跳舞,我歪歪扭扭地唱着歌,发泄着庞大的压力……

那天晚上,我好想飞到爸妈身边,好想问他们,如果爱情无法如意,放手会不会比较清心?就像十四岁那年,我一个人到墓园里,向妈妈倾吐我对二哥的暗恋一样。

可是放手……我怎么舍得?

不都说心想事成吗?那为什么我想了那么多年的事,还是不成?

不也说成功是一分天才加上九十九分的努力,那怎会在我已经努力过九十八分之后,突然杀出一个口头约定?

这教我怎能忍痛放弃最后一分努力,直接宣告弃权?

那天,我口口声声不放手,却越说心越拧、越想心越痛;那天我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可越不肯承认,其实便是越在意。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认清,痛的原因不是我爱他、他不爱我,也不是失恋情愁。

真正的痛,痛在不甘心。

亦骅赶到警察局时,满腹的焦虑瞬间变成冲天怒气。

亮亮就坐在那里,全身湿答答的,散乱的头发黏在脸颊旁,鞋子不见、外套也不见了,惨白的脸上留着化开了的浓妆。

警察好心给她一条大毛巾,她披在肩上、缩在角落里,像只受尽委屈、可怜兮兮的小猫咪……

但委屈——她有什么委屈?委屈的是他们三个可怜的兄姐吧。

当他们看见掉落在门边那份签定的合约书时,着实吓一大跳,担心亮亮是用了什么歪法子才让林道民签下这么「妥协」而荒谬的合约书,她为赌气,和对方交换了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大哥綮然立刻打电话给林道民,对方没接手机,于是他哥二话不说,拿起钥匙就要到林道民下榻的饭店找人。

堇韵跟着去了,因为亮亮如果真的出事的话,她会需要……一个姐姐……

他们都不愿意往这方面想,脑袋却不由自主地朝歪处去,不敢再想,他抛下一句,「我到公司找找看。」

三人分头搜寻着,直到警察局通知他,亮亮出了车祸!

一得知这消息,他的神经倏地绷断了,脑袋望有三秒钟空自,完全无法反应,直到确定警察先生要他到警察局接人而不是到医院时,他憋在胸腹的那口气才缓缓吐出。

此时两人四目相交,她的狼狈袭上他心房,差一点点,他就要冲上前把她抱入怀里,拍着她、哄着她,一句句说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但他终究是强压下不舍,让愤怒涌上心头,瞪她一眼,将温柔全数收敛。

「二哥……」原本委屈撒娇的低唤声,因他的一记冷眼杀过而咽了回去,紧闭双唇。

如果之前她还没看清楚他的坚持,那么这回,她已经一清二楚了。亮亮低下了头,对自己凄然一笑。

酒醒了,酒精让她的身体失温,全身一阵阵发冷。

亦骅领着她走出警察局,上车便打电话给大哥,通知说人找到了。

他一语不发的开着车,冷肃的脸孔像是她犯了滔天大祸般,他叮咛自己,要扮好「二哥」的角色,妹妹做错事要管,妹妹不受教,哥哥更不可一味宠溺,一味包容。

亮亮偏头望向他,细细的秀眉锁成了结。

要是以前,他一定会问她,「是不是吓坏了?有没有哪里痛?」

要是以前,他会把她抱进怀里,温柔劝说;「以后别再喝酒了,你受伤我们会心疼。」

要是以前,他会仔细问她出车祸的实况,那么她就会告诉他,有一台坏车子红灯右转,把她撞倒在地上,而她不是故意昏倒的,只是醉得站不直,对方太紧张了才会通知警察。然后,她还要安慰他说:「撞得不严重啦,了不起黑青两块,擦擦药膏就没事了……」

可是,已经不再是「以前」了,「现在」的二哥只会生气、愤怒,对她有一肚子的不满,「现在」的二哥,已经不在意她会不会痛了,不在意她的任性是为了什么。

到家了,他没招呼她,自顾自地下车。

而她拉拉身上的大毛巾,乖乖追着他的背影回到屋里。

一进门,他把钥匙往桌上用力一甩,便沉着脸坐进沙发里。

她看他一眼。要兴师问罪了吗?对不起,她好累了,要判刑,等明天她有精神再说。

「你给我过来。」他声音冷峻的响起。

她摇头。今天晚上经历太多事,她心力交瘁了,目前只需要热水和一张大床。

「沐亮云!我叫你过来。」他拉高音量,尽全力扮演「二哥」的角色。

她摇头。继续往楼梯方向走。

可恶!

亦骅俊眼一眯,忽地奔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连拖带拉地把她往客厅里带。

她想过要挣扎,但疼痛的身躯终是挣不开体格强壮、力气巨大的他。

他横手把她像娃娃一样拦腰抱起,带到沙发旁,下一刻,她就被压趴在他的大腿上——第一个疼痛出现时,她领悟到,他打了她!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痛楚,他用了很大的力气。

「谁叫你去招惹林道民的?他是老奸巨猾的男人,你凭什么和他斗?」他对她咆哮着。担了一夜的心,世界上所有的哥哥都会对不受教的妹妹这样做。

说完,啪!他打了第二下。

「你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你以为你办到堇韵做不到的,我们就会夸奖你?错!我只会骂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随着那声「错」,她挨了第三下。

「你骄傲、你自负,你以为自己什么都行吗?好啊,那公司统统给你,我们不管了,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啪!第四下。

亮亮虽痛,却仍死命咬住下唇,不让泪水奔流,她真希望自己有力气将他的愤怒解释为关心。

「喝酒、出车祸,你那么厉害啊?爸不在了,你就以为没人可以管你?」

啪!第五下……

好委屈哦,真的。他和姐姐有了约定,让她觉得委屈;她想讨好大家的合约书竟是她骄傲自负的证据,让她觉得委屈;他说的那句,爸不在了……更令她委屈。

是啊,爸爸不在了,纵容她的人不在,二哥也收回他的温柔,她凭什么相信自己可以继续当娇娇女?

她趴在他腿上,没哭、没叫、没闹,只是静静地等待下一回疼痛出现。

「亦骅,够了!」綮然走进客厅,发现亦骅的冲动后连忙阻止他。

亦骅这阵子是怎么了?为什么对亮亮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堇韵扶起亮亮,忧心地看着亦骅,软声劝解,「今天晚上够亮亮折腾了,别再惩罚她了,好不好?」

亮亮站都站不直,因为酒精还在她的大脑里作祟,满身的疼痛,只让她想龇牙咧嘴。她说不出话来,就算真的觉得委屈……怪谁呢?是她自找的。

「大哥,你要继续纵容她吗?你知道她做了什么事?她跑去酒吧!那里是龙蛇杂处的地方,一个年轻女孩在那里喝醉了会发生什么危险?况且她不但喝醉酒,还出了车祸!如果不是对方及时煞车,她现在不会待在家里,而是躺在医院或太平间了。」亦骅气急败坏的说。

「亮亮,你到底在任性什么?」堇韵忍不住出声。什么时候亮亮连喝酒都学会了,这要让他们怎么向爸妈交代?

「亮亮,一个人去酒吧真的太危险,你怎么会……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要这样?」綮然也出声了。

就这么急着挞伐她?不过是喝酒啊,皮肉伤而已,这些根本远不及刻在她心口的灼烫。亮亮浅浅一笑,不想解释了,只想回到房里好好舔舐无人知晓的疼痛。

她深吸口气,一鞠躬,阻下綮然的声音,「大哥、二哥、姐姐,对不起,我错了,以后我不会再去酒吧。」

亮亮道歉了?

三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举动。亮亮是骄傲得从不承认自己错误的小公主啊!

她竟然道歉了?

望着他们眼里的震惊,她轻哂,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洗完澡后,亮亮走出浴室,看到大哥端着一杯热牛奶在床边等她。「来,喝一点。」

她顺从地喝掉牛奶,任大哥拉过她,让她坐在他身边,头安稳地靠在他肩膀。

「累不累?想睡了吗?」綮然轻问。

「不想。」很累,但不想睡。她知道自己将会失眠,不是因为喝酒或车祸,而是因为那个窃听来的婚约。

她很笨,她有名有利,有所有人都想追逐的东西,何必在意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更何况那男人的立场如此坚定,坚持不与她发展出兄妹以外的关系……

「那和大哥谈谈好吗?」

「嗯。」

停顿了好一下,綮然才缓缓开口,「告诉大哥,你抢着当董事长,是不是想让我有时间做音乐?」

大哥明白她的苦心?一股热流慢慢淌进她胸膛,她笑了。「大哥,我很喜欢你弹的「月光」。」那样温柔、恬适的乐声,很像母亲的手抚过她的额,每每在书房里听见大哥的琴声,她就会告诉自己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他不让她转移话题。

她仰头,扯开嘴角笑着,「不是啊,我抢着当董事长,是因为我觉得当董事长很屌。」

綮然失笑。嘴硬的丫头!他捏捏她的脸颊说:「偶尔服输,不会怎么样。」

「当弱者的感觉很烂。」

「你怎么会是弱者?才几个月你已经让公司所有人心服口服。连投票权都还没有呢,就先当了女强人。」连他对她都不得不服气。

是吗?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了。恶意批评都自动消除了?再也没人看不起她这位没文凭、没资历的千金大小姐?

她微笑回嘴,「没办法呀,我想要名留青史。」

綮然勾起她的下巴,问得认真,「那么青史小姐……招认吧,今天晚上那纸合约,是不是你替堇韵讨回公道的方式?」

笑容瞬间消失,下垂的嘴角显示了她的苦涩。为什么是大哥懂,不是二哥?

她的表情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是怎么让林道民心甘情愿签下不平等合约的?」

「他爱女色呀……」她将过程娓娓道来。

綮然听完点点头,眉目深锁。「我明白你为堇韵感到生气,但你这样做真的很危险,难怪亦骅气得打你屁股。你实在太让人操心了!」

二哥是因为操心打她,还是因为气她任性不受教?她该期待什么呢?她只是妹妹。「大哥放心,我没事。」

「如果有事,我们就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亮亮,我们不是没想过要帮堇韵出气,但我们顾虑很多,包括堇韵的感觉、公司的名声、损失等等,是经过一番考虑过后,才会认为放弃和林道民合作是最好的方式。」

「忍气吞声是正确的吗?」现在这样岂不是更好?她不懂,有合约书在手,他们便是赢家了呀。

「要我们选择的话,我们宁愿不讨公道,也不让你去冒险。这次表面上是你赢了,但你以为林道民不会在后面耍手段吗?告诉你,他会的。等他清醒、等他明白怎么回事之后,事情不会轻易解决。」綮然叹气道。亮亮还太小、太单纯,单纯到不晓得有权有势的男人会使出什么龌龊手段。

「大哥,我有他的丑态录影,如果他要同我对峙,我有能力让他身败名裂、选不上下一届的立委。」她不明白大哥的焦虑。

捧起她的脸,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亮亮,他虽然是立委,但他有黑道背景,游走在法律边缘,那种人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答应大哥,把录影资料交给我们,接下来的事给大哥、二哥处理,你不可以再插手了,好不好?」

他有黑道背景?原来……她毕竟太天真,以为自己算计满分,却没想到会替景丽惹出大麻烦。

「知道了。」她沉重的说。

「这段时间,我们聘几个贴身保镖跟在你身边,你不要嫌麻烦。」

「好。」她郑重点头……

「另外,大哥还想跟你谈一件事。」

「什么事?」

「是关于亦骅的,你和他……你知道亦骅只把你当成妹妹。」綮然细细观察她的表情,生怕自己伤了小女孩的心。

亮亮点头。她再清楚不过了,何必要别人来一一解说?

所有人都知道她爱二哥,却异口同声地把那份爱解释成她尚未长大、幼稚心灵分不清楚爱情和手足感情的结果,令她不知该为他们的手足之情感到骄傲,还是该为自己的爱情悲悼。

「大哥,如果你担心的是我会缠着二哥……放心,我会尽力不造成别人的困扰。」

她早就明白了,她的爱情自己懂就好,不需要别人的同意或是明了。至于寻求支持……她够大了,大到能理解那是天方夜谭,大到明白爱情不是死咬着不放手就能逼对方妥协。

她那样倔强地笑着、倔强地不让弯弯的眉蹙起,完全不泄露些许心情,綮然看在眼里,满是心疼。「亮亮,大哥真的不想为难你,但爱情不是一个人可以单独进行的事。」

亮亮依旧笑着,尽管伪装的笑意让她累上加累。「大哥,我懂。」她是真的懂了,有些结局可以改变,但有些结局早在很久以前便设定,二哥和姐姐的结局属于后者,人力无法扭转。

「懂就好,大哥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怎么可能不受到伤害?只是……全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人。

闭上眼,她把酸楚紧锁,手圈住大哥的腰际,头埋入他肩侧,缓缓地叹了口长气。「哥,可不可以唱「鲁冰花」给我听?」

「好。」他唱了,温柔低醇的嗓音在她头顶上方轻轻响起。「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哥。」

「怎样?想夸奖哥的歌声吗?」他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像爸爸对她做的那样。

「哥……我连妈妈的声音都没听过。」

綮然搂紧了她,霎时觉得自己好残忍,他残忍地逼迫一个渴求母爱的女孩连爱情也不能追寻。「对不起,亮亮。」

她在他的胸前摇头。

说什么对不起,该道歉的人是她,是她这个害死母亲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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