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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熙昏迷的第三个月,徐家来了一个身分非常特殊的访客,指名要找凤四娘。
那汉子很瘦、灰白的头发、一身破破烂烂,只有一双同时闪着疲累与满足的眼睛稍微露出一点光彩。
凤四娘乍然见他,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直到他涎笑着,唤出她的小名。「四儿。」
「大哥?!」是凤家那个赌输全部家产、气死爹娘的不肖子。「你……你这是……」她一直以为他没钱还债,早被砍死了,原来他还活着,尽管日子看起来很糟糕。
想起可怜的爹娘,她满脸讶色转成冷厉。
「你知道爹娘死了吗?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你又想干什么……」一连串的急问打破了她强装许久的冷静。
凤大哥畏怯地低下头,揉弄衣角,半晌才道:「对不起,四儿。」
凤四娘瞪着他,双眼像血一样红。
「你跟我说对不起?那些事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揭过的吗?你要有良心,就去地狱跟爹娘说对不起——」她怒吼,她还想尖叫,她更想大哭,但最后她只是踢了他一脚。「你滚,我不想看到你!」
「四儿!」他跪下去,抱住她的脚。「我不想麻烦你的,我发誓,如果有其他办法,我绝不会来找你,求求你,四儿,帮帮我吧……」
「帮你?」她笑。「你又欠了多少赌债?抱歉,我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帮你还赌债。」她一挥手,两个门房就架起他,要把他拖出去。
「四儿,我戒赌了,真的,自从徐大少爷替我还清赌债,押我进船行做工抵债后,我就再没去过赌场了,你信我吧,四儿——」他挣扎着大叫。
她本已往屋里迈的脚步顿了下来,怔怔地转过身。
「你说……是大少爷帮了你?」
他摆脱门房,跑过来给她磕头。
「是真的,我绝对没有说半句谎话。」
「大少爷为什么会帮你?」而徐熙也从没有跟她提过此事。
「他说,我毕竟是你仅剩的亲人,他不想你落个无亲无靠的下场,所以拉我一把……」当年,徐熙救他出来,却让他去船行做苦工时,他也恨过徐熙。但随着岁月流逝,做工的日子竟比往昔在家吃喝嫖赌还要充实,他渐渐平稳了性子,过起安分的生活。
三年前,他娶了妻,生下一个孩子,可不知道是不是他过去放荡太多的报应,孩子一出生,身子就很糟,几乎每天都要以药物为食。
徐熙知道后,便让大夫定期为孩子看诊,药钱、诊金,都是他付的,但他不曾资助凤大哥两口子的生活,他说,他们想活下去,就自己挣活路。
凤大哥夫妻也知道依靠人的日子不可能长久,所以他们很认命地作活,反正最花钱的孩子有徐熙养着,他们的生活就算困顿,依然能过下去。
但徐熙倒了,再没有人给他们的孩子送医药费,凤大哥两口子辛苦坚持了两个多月,终于熬不下去……
凤大哥哭着:「我们大人可以缩衣节食,但孩子三天没吃药,喘得都快断气了,四儿,你就看在孩子是凤家独苗的分上,帮我们一把吧!求求你,来世大哥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大恩。」
凤四娘如遭电击。这些事很像徐熙会做的,不是吗?他其实很善良、心很软,虽然他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
他做好事,不求人报答,更不要人知道。他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大少爷……」她闭上眼,感觉眼眶一直在发酸。徐熙待她的好,她一生一世也回报不了。
「以后,我会让大夫继续给孩子看诊的。」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她要回丹霞院,她要拉着他的手,感觉他的存在。
「四儿,谢谢你,谢谢你……」凤大哥在外面,足足磕了九个响头才离开。
凤四娘来到丹霞院门口,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红着眼眶离去。那是徐熙的爹,亲爹。他从来没有照顾过徐熙,所以徐熙也不认他,但在这时候,他还是来看徐熙了,为徐熙流下眼泪。
人,是不是总要到快失去时,才懂得珍惜?
她没有去问,进入丹霞院,看到徐熙。
徐熙依旧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她坐到床边,拉起他的手,感觉他的身体已不再那么冰凉,他的手脚开始有一点很微弱的温度。
大夫说,这是奇迹。
但她知道,他这是吃了两个多月的药,耗费无数苦心才养回来的。
她扳着他的手指,与她的相扣,好像他仍跟以前一样,与她十指交缠。
「大少爷,我刚刚见到大哥了,谢谢你为他做的一切。」纵使她对大哥的仇恨如山高海深,但血缘的牵绊还是剪不断的。
知道这茫茫天地间,自己还有一个亲人,她很感慨,也很感动。
「大少爷,我还见到了老爷,他哭了。」她无法了解,那个亲情淡薄的男人,他的眼泪从何而来?但她清楚一件事,有太多太多的人跟她一样,舍不得徐熙死。
人,若能活得像徐熙这样,拥有无数人的思念与欢喜,这辈子也算成功了。
「可大少爷,我没有哭,在你醒过来之前,我不会掉一滴眼泪。我怕哭了,就会崩溃,就没办法替你撑起这片你保护良久、你最喜欢的天地。」
她俯下身子,吻上他干涩的唇。
「大少爷,你谋划这么多事,一定很辛苦吧?所以你才会一睡就是三个月,没关系,你休息,等到你不累了再起来,不管过多久,小婢都会在你身旁。」
她好爱他,好想他,她永远也不要离开他。
★★★
徐熙昏迷了四个月。
某日,他终于醒了。一如当初,他在义庄里,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身受重伤,这回他的清醒也是沉默的,在周遭无人时,独自睁开双眼。
他也没叫人,甚至没发出申吟,他只是张着眼,凝望床顶,回想在义庄里发生的一切——与徐净然争执、受伤、昏迷前,想到凤四娘……
他的回忆里没有七夫人推徐净然那一段,他的眼中没有那个女人,所以她对他怎样,他都不在乎。
只是想到徐净然拔剑的那一幕,他仍然感到心痛。
但他没死,他回来了,又回到丹霞院。
这里的布置一如过去般熟悉——不,它多添了一股浓厚的药味。
他吸了吸鼻子,不太喜欢这种味道。自从凤四娘来到丹霞院后,这里就渐渐充斥了女性的馨香,给屋里的冷厉添入些许温暖。他喜欢那种氛围。
不知道他昏迷了多久?他努力移动一根手指,探出锦被,感觉到气温里的冰寒。
这么冷,应该是隆冬了吧?可惜,他赶不上这一届的科考了。
对不起,四娘,我本想明年就让你恢复平民身分的,看来得推延一段时间了。他醒来,想到的却是这件事。
「大少爷——」惊讶中混合着悲伤的呼喊在徐熙耳边炸开。是总管,他每天总要来看他一回,想不到能撞见他睁开眼的时候,老天保佑啊!「你终于醒了!啊……快来人,好消息……大少爷醒了……」
徐熙的眉抽了抽。这个总管,怎么年纪越大,越不稳重?但他也没去责备总管,他没力气。
正在商会与人谈生意的凤四娘很快便得到这个好消息,她心跳加速,身子发抖,想立刻奔回家,但徐熙不会喜欢她以私害公吧?
她压下心头的狂喜,专注跟对方商谈,那行商看出她心里有事,便故意拖住她,乘机压价。可她寸步不让,这种顽固与坚持完全是徐熙教出来的。
最终,那个行商反而被她拖得挫败了。
「我认栽,就照姑娘所言,把合同签了吧!」他叹气。「不知姑娘商谈之法习自何人,甘拜下风。」
「我家大少爷。」她很平淡地说,心里对徐熙的骄傲却如滔滔江水,翻涌不绝。
会谈结束,走出商会,孝已经备好马,在外头等着。自从徐熙受伤昏迷,凤四娘担起经营之责,孝便成了她的随从,不管她到哪里,他都跟着。
听闻徐熙清醒的消息,他知道,凤四娘不会耐心等坐车,便替她换了马。
凤四娘感激地对他一点头,便跨上马背,往家里赶。
她没在大街上纵过马,这番疾驰十分莽撞,幸好金乌已落,昏暗的大街上没什么人,由得她策马狂奔。
来到家门前,门房的手脚慢,大门才开一条缝,她便驾马冲过去,把门房吓了一大跳。人马冲入前园、一进院、二进院、回廊……她视而不见,继续往前冲,直到丹霞院,她弃了马,继续往里跑。
她不知道这一次的冲动破坏了多少东西,但不过一些外物罢了,随时可以替换。
里头的那个人,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跑进丹霞院,徐熙正半躺在床上,让人喂他喝药。
他看见她,扬起了眉眼,舒展开来的五官,带着金阳初升的光彩。
他醒了,真真切切地睁开了眼,看着她……
她没说话,双眼贪婪地搜寻着他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一滴泪滑下,又一滴,像溃堤的洪水,奔流不绝。
徐熙的脸上浮现一抹心疼,轻声让那伺候的婢女退下,对凤四娘伸出了手。
凤四娘像是一个梦游的人,脚步虚虚浮浮飘到他身边,坐在了刚才那婢女坐的位置。
徐熙的眼神留恋地看着她。
「四娘,最近好吗?」他的声音依然很虚弱。
她哽咽了半晌,才道一字:「好。」
她双手颤抖地拉起他的,感觉他微微地用力,与她的相扣。在他昏迷时,她无数次重复这个动作,但没有他的回应,不管两人的手牵着多久,仍然空虚,此刻,心终于踏实了。
她安心地放声大哭,哭得好像这个天地要彻底翻转过来。
他反手轻拍她的手背,任她放纵失控的情绪。
这是她第一次在徐熙面前大哭。以往面对他,她总是很克制自己,不想他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怕他嫌弃。
但今天,她忍耐不住,她要把忍了三个多月的悲伤一次泄尽。
他感觉自己的手湿了、连衣袖都浸润了一大片,她的眼泪好多,而这全是因为他。
「对不起,四娘,让你担心了。」他很愧疚。
她哭到呛住,一时抽噎、一时咳嗽,但眼泪始终没停。
他把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吻着,没有阻止她哭。他希望她做什么事都能尽兴,欢笑如此,哭泣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