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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起来,地上多脏。”她伸手拉我。
我站起身,背靠上墙壁,始终低头看着地面,任眼泪往地上掉。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有庆幸,有愤怒,更有一丝失而复得的欣喜。如果真的就这样失去她,失去这个陌生的亲人,连说一句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的话……真的,好可怕。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后悔”这种东西更让人痛彻心扉的了。
“对不起,华华……”老妈轻抚着我的脸颊,好像在擦我的泪。
温暖的指尖,真实地落在脸上,带着轻柔的力道和她身上特有的香气——很小的时候,在她还会抱我的时候,这种气味就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她抚在我脸上的这只手,被我紧紧地握住……其实我很怕,有些难以置信这只是一个玩笑,好怕这温暖只是假象。从来不知道她对我而言是这么重要,重要到让我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开始患得患失。
这一天,在这间陌生的病房里,我和老妈前所未有地说了很多话。这夜说的话,甚至比我一年说的话还要多。
在她的解释中我才知道,原来车祸不是假的。只不过是她刻意把车子开去撞了电线杆而已,在邢克杰的授意下。并不是完全没受伤的,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扭到腰,而且大腿也有轻微擦伤。她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为了让我卸下面具,能真诚地和她谈一谈。继父因我的事而和她大吵了一架,她说,他骂醒了她,令她明白这么十几年来她错过了什么。于是才会突然跑来看我,一时冲动的热情,在看到我的冰冷和距离时化为尴尬的不知所措。是邢克杰告诉她,我心里是有她这个母亲的,于是才商量了这么个破釜沉舟的办法让我在最短时间内意识到自己的感情。
她让我不要怪她的女婿……一口一个女婿,听得我鸡皮疙瘩满地掉。
那一夜,原本漫长得好似无止境,但在病房里的时间却似箭一般飞逝。转眼,天便亮了。窗外有鸟鸣,有淡淡的云和柔柔的风。
看着她渐渐入睡,有种幸福,轻轻缠绕住我的心……
走出医院时,已经快到上班时间了。
一个颀长的身影伫立在医院门口,灰色的大衣在风中轻扬。
“看来谈得不错。”邢克杰掐灭指尖的香烟,反手丢入一旁的垃圾箱。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件事的?”我笑着问他。
“在你把盐丢入垃圾桶然后跑出门的时候。”他语调平静地说道。和我并肩走着。
原来他知道了……奇怪,我在厨房干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噜噜告诉我的。”
脚下一个踉跄,我差点跌倒。
“开什么玩笑!”我叫起来。噜噜讨厌这家伙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跟他打报告!而且,它只是只猫。
“呵,噜噜好像也不是太忠心。两根狗尾巴草就收买到了……哈哈。”他大笑着。
我深吸一口气——虽然很早就知道那只蠢猫没什么义气可谈,但——几年的养育之恩啊,两根狗尾巴草就抵消了吗……我果然失败,连自己的猫都学会背信弃义了,而且背得这么廉价。
啪——
“干、干什么啊?!”这次他抓的不是脸颊,而是我的整个脑袋。
“不表达一下感谢吗?”
那双凑近的眼睛,虽然背着阳光却依然明亮。
我靠!被你骗还得感谢你?善意的谎言最后的结局不是应该相对无言的吗?唔,脑袋有点痛……
“谢……”
“声音大一点,我听不清。”他改用两手的中指关节使劲顶我的头。
“谢谢!谢谢你啦!”痛得我立即大吼。他满意地松开手,整了整领带和西服,瞬间变回一本正经的领导模样。
也许,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双重性格。
“其实你很笨。那通电话漏洞百出吧,而且,有人会把车祸受伤的人送到私人医院吗?”
我顿时一怔,对哦——细想起来,那通电话打得很不负责任,既没说情伤者情况,又没提及伤者姓名,连需要带多少钱都没说……
“我怎么会知道这里是私人医院?!”不甘心地吼他一句。
他勾起嘴角笑,然后指了指身后,“看规模也知道了。”
我转头,这才发现这家医院似乎只有这一栋楼。
“这是我同学的医院。”
所以才能这样串谋?
彻底败给他——
“不管怎么说,用这种方法还是太过分了点……”他不提还好,提起来我就有些生气。好似白痴似的,被他耍得这么彻底,连结果都按照他写的剧本演——亲子大团圆。
这就是他曾经说过的,当在做自认为是为对方好的事时,就要将事情全部控制在自己能掌握的范畴,连同最后的结果也要一并负责。他并不是在唱高调,因为他做到了,做给我看。
唉……忍不住叹气,同样的动机和事情,到了我这儿就是“自以为是”,到了他身上就变成“运筹帷幄”了。说不气人是假的……
“喂,让我揍一拳吧?”我笑眯眯地看向他。
“我拒绝。”他立即说道,然后快步往前走。
“喂!不要那么小气啊,怎么说你也骗了我,小揍一下就好……喂,别走那么快……”
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跑,阳光照亮一地落叶。扑面的风扬起我未梳理的发,乱糟糟地舞在耳边。邢克杰的出现,随之改变了我的世界。友情,亲情,爱情,他一一给了我,让我明白放开胸怀卸下面具是怎样一件让人惬意的事。
所有的感情一齐盈满心扉,充实了曾经空无的世界。
这一刻,走在他身边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和邢克杰交往的这两个月,我发现了他很多变态的地方。
例如,他从来不在没人的时候抽烟,因为他认为在毒害自己肺部的时候,至少要有陪葬品才算充分发挥了那根烟的价值;再例如,他对蔬菜水果厌恶之极,独喜欢吃肉,据他所说,吃肉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动物在他嘴里挣扎时的快感……我真的很想知道,怎样的成长环境才能培养出他这么变态的个性,而且还配了这么一张一本正经的脸。让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上帝恶作剧的产物。
然而,最让我无法理解的,就是他对我肩膀上这颗脑袋的怨恨已经到了随时都想虐待的地步。抓过脸颊、掐过嘴角、揪过耳朵、用手指关节钻过太阳穴……第一次体会到,人的头部神经可以这么耐折腾,被他这么折磨都没能让我哪里出问题。如果哪天我突然面部神经瘫痪,功劳绝对可以算在他的头上。
问其原因,他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很酷地说道:不知道。看到你的头就想伸手。
如果这是他表达爱的方式,那还真不是一般的让人嘴角抽搐。总不能理解成他和我有仇,那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还不如当作“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算了。至少,我没见过他对别人的脑袋有这么大意见……
“带你去个地方。”邢克杰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我要回……”一只魔爪伸过来,我急忙改口,“好,没问题。”
魔爪收回去了。
唔,噜噜,又要饿你一阵子了。
“呃……”刚开口,就看到一道犀利的目光从他眼角射过来,我立即将那句“什么时候回家”掐死在喉咙。
很多时候,他对我的了解就像我对噜噜的了解一样深刻,往往尚未开口他就知道我想说什么,于是被动的我次次败在他的魔爪威胁下。
车子距离市中心越来越远了,他这是要去哪里?
微微转头看他的神情,竟是带着浅笑的。
“到了。”
我下车一看,顿时呆住——这里是,墓地?
原来他是想来扫墓……这么说来,这里有他的亲人。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不敢说话。
踏进这片土地,似乎连灵魂都跟着庄严肃穆起来。这世上,没有比死人更值得人尊敬的了。他们来这世上走了一遭,完成了生命的全过程,而我只是个正在走着的人。无论死时年纪的大小,我对他们都怀了一份类似晚辈对先人的谦卑和敬重。
他停下脚步,从公文包里拿出两束黄菊花,分别放在相邻的两个墓碑前。
墓碑上分别刻着——爱女苏琼之墓、爱妻苏玉之墓。
我闭上眼,对着这两块墓碑鞠了躬。也许是因为我也有至亲的人去世,因此面对这些时,总感到深深的悲凉。
“这个,是生下我的人。”邢克杰蹲在苏琼的墓碑前说道,然后他转头看向旁边,“这个,是养育我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注意到苏琼墓碑下的小字写着——时年二十岁。心中猛地一紧,并非只因她的年轻,更为邢克杰语调的平静。和他交往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谈起他自己的事。严格说起来,在火狐酒吧庆生日时他也讲过,但那只是笑谈。
“正在上大学的她未婚生子,但在生下我后就去世了。我是由她的姐姐抚养长大,也就是苏玉。”他的神情看不出悲喜,依然只是静静地讲述。
“这么说来,你和邢克嘉是……”
“表兄弟。”
我皱眉,站在他身后有些无措。该用怎样的语气和表情?是否该安慰他?还是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做个陪伴就好?
“我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记忆,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而已。我的养母,每每提到她时都会用很鄙夷的态度,但对我却是极好的。”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轻轻地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他转头看我,笑了笑,“反正你迟早会知道这些,与其让别人告诉你,不如我亲自说来得好。”
他所说的别人,指的是邢克嘉吧……
猛地想起一个月前他说的那句“如果她现在死了,你会不会后悔”,心中顿时一震。他的生母和养母都已经去世了。他当时,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竟能那样若无其事,那样深地掩藏自己的真心……让他说出这句话,比一般人要来得残忍得多。
我,好失败……
“怎么了?”他站起身。
我急忙抹去脸上的眼泪,“啊,没有……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受打击……”
听见他长出一口气。我抬起头,看见他似乎有些无措地抚了抚额头的发,“我又不是孝子,你在伤感什么啊……”
“嗯。”我笑了笑。
原本以为后悔是这世上最为悲哀的事,但他,对于自己的生母,他似乎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完全没有任何记忆,只是一个形式上的存在。难道,他真的不会觉得有丝毫难过?
“笑得这么难看……”他捏了捏我的脸颊,但力道却比往常要轻得多。
看吧,一点难过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你这是干什么?”
“呐,噜噜难过的时候,我会这样抱着它,然后它的心情就会变好了。”我踮起脚尖,双臂环绕上他的颈项。
“真荣幸,和你的噜噜同等待遇了。”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着,“不过,我有说我在难过吗?”
“噜噜从来不会告诉我它难过,但我就是知道它在难过。有些事,不一定要说出来才能明白。”我闭上眼,紧紧地抱着他,感觉得到他颈间脉搏的跳动,带着暖暖的温度和洗发水的香气。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环住我的腰,微微弯了身将头埋在我肩上。这样我倒是轻松了些,不必踮脚尖了……
我不知道要怎样用语言安慰人,这是我从来都修不到的学分。所以,就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吧。就这样,我们好似宣誓一般在都能称为他母亲的两个人的墓碑前,紧紧相拥,听着彼此的心跳,感受着同一份庄严和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