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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莲花开得最是好了,段正明至今仍念念不忘。
大暑之日,王宫里的莲花于绿野湖畔遍开,红绿交映,美不胜收。
应永娴王后之邀,段正明随娘亲进宫赏莲。永娴王后拉了几位王妃在大正殿的寝宫内说些身为人母为人妻的闲话,放了他们几个小子随着乳娘、宫人出去赏莲。
娘娘们是赏莲,小子们就是戏水了。
大王子素光领头,一帮宗室的小子们紧随其后,窝在莲塘边择花、采莲、摸藕,惊得一群乳娘、宫人慌得不知道如何才好。
段正明就站在岸上安静地看着满塘的夏色和夏色中的堂兄弟们。
同是堂兄弟,没人理他,更没人跟他玩。
九岁的段正明比同年岁的兄弟们长得都要矮,可体态却宽上三成,远远地望去就像一个地陀螺。加之他有路盲之症,即便是打王府门口进自己的厢房,这么短的距离若无人领路,他照例是进不了自家房门的,更别说这陌生、宏大到足以让他心生畏惧的王宫了。
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些玩得正欢的兄弟们,他寸步不敢挪动,却在那帮小子眼中更显突兀。
“喂,猪油蒙了脑子的,你杵那儿当藕呢?”
打头的大王子素光从湖里向他泼冷水,段正明抹了一把脸,连连向后退去,半天没敢吱声。大王子段素光是当今王上的长子,虽非永娴王后所出,却深得王上的宠爱,在一帮宗室子弟中,更是领头的大小子——进宫前,娘亲再三告诫他,王上的儿子是万万开罪不起的。
他得让着他们些。
让——这个字,于段正明区区九岁胖墩的身体里最是擅长的了。
大王子段素光决定不放过让段正明展示“让”这个情操的任何机会,尤其在众堂兄弟们面前。
对着段正明,段素光高喊起来:“猪油蒙了脑子的,你要过来玩吗?”
他很想点头,烈日当空,他虚胖的身子汗如雨下。湖中戏水对此刻的段正明来说,实在是一种诱惑。可是,他有点怕大王子。
望着段素光和众兄弟戏谑的眼神,他摇了摇头,“不……不了,我我我……我就待这儿好了,这里凉……凉快。”
“你晒得跟烤猪似的,油都滴下来了,还凉快?”段素光三步并作两步从湖里爬了出来,拖住段正明的衣领就往树下拽,“跟我来。”
“光……光王爷,你你……你干……干吗?”
段正明两条又肥又短的圈腿跟不上段素光的脚步,连滚带爬地被他拽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周遭的景致已不复方才的模样——他被带到了哪里?
“光王爷,你……”
他张嘴要喊,却看见光王爷的背影正朝下方跑去,他跟着他就要走,再一转弯,不见了人影。站在石阶上,他远远地能望见底下绽放的莲花池,嬉笑的堂兄弟们,却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该怎么回到莲花池边。
他顺着台阶呼啦呼啦往下跑,汗顺着脸颊滴答滴答往下掉,他像个没头苍蝇到处乱撞,耳边就是兄弟们刺耳的笑声,可他就是回不到熟悉的莲塘边。
“果真是个猪油蒙了脑子的,哈哈哈哈哈——”
大王子段素光在下边朝他吆喝:“又肥又呆,连个路都认不清,我要是你,早就自行沉了湖,省得给段氏的列祖列宗们丢人。”
“噢哈哈哈哈!”那群腻在湖边的兄弟们齐刷刷地指着他的鼻子高喊着,“肥猪呆子,快沉湖!肥猪呆子,快沉湖!”
段正明圆噔噔的身子晾在高处,脚底下兄弟们的笑声似从阿鼻地狱传出,他不想听……不想听,捂住耳朵他蹲在石阶上,却看见脚边出现一双艳红的绣鞋——
“欺负自家兄弟,算什么大哥?”
那穿着绣了映日红莲绣鞋的丫头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对着下边正哈哈大笑的大王子段素光就丢过去了。
“哎哟!”段素光抱着额头指着站在上方的丫头就吼了起来,“何其欢你个小蹄子,你要死啊?敢拿石头砸本王,你活腻味了吧!”
那丫头手里捻着石子向他吐舌头,“我就拿石子丢你,怎么样?耀王爷正在房中练字,你在下边喧哗,我还没告诉王后娘娘呢?你要想告状,赶紧着,咱们俩一道,也叫王后娘娘说说我做得对是不对。”
这话把气势汹汹的大王子段素光一下子给说瞎了。
虽说这何其欢不过是个小丫头,却是王后娘娘带进宫的贴身丫鬟所生,平素跟在王后娘娘嫡出的徽王爷、耀王爷身边,即便是身份低微,可谁也不敢小觑了她。段素光深得王上的喜欢,可正因如此,没少受王后娘娘的白眼。
就算是照礼数,每日清晨必须给王母请安,他也尽可能地躲着些,他才不会傻得自己跑到王母跟前讨没趣。
“小丫头,你给王爷我等着,没你的好果子吃。”撂下话,段素光领着一帮贼小子去别处惹是生非去了。
段正明可算是得救了,蹲在石阶上,抬头望着替他罩去烈日阳阳的小丫头——他记得大王子叫她……何其欢。
“你你你……你开罪了光王爷,不不……不要紧吗?”
这会儿工夫他倒知道为她担心了,何其欢诧异地睇着他。这宫里头人人自畏,不落井下石便是好的了,谁还会替别人担心受累?即便看在王后娘娘的分上,宫里头上上下下、主子奴婢不敢拿她当卑贱之人,可除了娘亲,又有谁真心为她打算过?
他,这个初次见面,狼狈至极的小王爷竟是头一人。
心头一暖,何其欢同他说了真话:“这后宫内苑归王后娘娘掌管,光王爷躲还来不及,哪会自己跑去讨没趣?倒是……明小王爷,您还蹲那儿干什么?快些起身下去吧!耀王爷正读书呢!王后娘娘最烦人打扰他念书呢!”
何其欢拉了他起来,段正明低着头两眼直瞪着她艳红的鞋,那鞋上绣着映日莲,比那塘里的莲花开得更盛——他自始至终没敢抬眼瞧她,嘴里跟蚊子哼哼似的吐了句话:“……我不认识路。”
“我知你不认识路。”段正明诧异地回望着她,何其欢笑了,“你娘常在王后娘娘面前提起你这毛病,说你总是不记得路,也不知有没有好的大夫可以给瞧瞧这病——我常听,自然知道。”
“哦。”
段正明觉得有点丢脸,自己不认路的毛病竟传进了宫里。他正发愣呢v觉得有双温凉的手牵起了他不断冒汗的肥掌,段正明下意识地甩了开来,再望过去,何其欢有点纳闷地正瞧着他呢!
“你干吗?我是想把你送下去,省得你再迷了路。”
“哦。”
段正明傻傻地应着,将手心贴着袍子使劲地擦了擦,直蹭出皮来。再一握,感觉没有什么汗渍了,才以最轻柔的力道握住她的手。
小丫头的手跟胖小子的手就是不一样啊!那么软,那么小,还凉凉的,握着好舒服啊!不好,他的手心又开始淌汗了,不知道有没有弄脏了她的手。
何其欢一定不知道这趟短短的下石阶的路竟让段正明的心中流过这样多的千徊百转,牵着他的手直到莲畔湖边,她松开的瞬间,九岁的段正明明白了一个词的含义——怅然若失。
见他失神的模样,何其欢以为他还在为刚刚的事不痛快。脱了鞋袜,她朝湖里走去,段正明顿时慌了手脚,“你……你小心些,这湖……这湖深得很。”
他从未见到小丫头们露出脚指头的,王府里礼数甚严,别说是露脚指头了,便是多露出一段脖子,也要被他娘亲骂作狐媚子。
何其欢朝站在湖边的段正明直招手,“湖里凉快,你也下来吧!”
她这一招手没扶稳当,眼看着就要滑落湖央。段正明再顾不得许多,滚圆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就朝湖里摸去,手忙脚乱地扶孜其欢,这才发现水已淹到自己腰间。
“你……你你小心些。”
他仍是不敢细瞧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何其欢走到湖边。九岁的小身躯用尽全力托着何其欢坐上湖边的石岸,他自己还不敢上去,站在水中扶着她的腰生怕她再滑倒。
瞧他小心翼翼的模样,何其欢乐翻了。勾着脚指头将水踢到他身上,段正明也不敢乱动弹,怕连累她落水,一个劲地任水花染上他肉乎乎的脸,带来一阵的清凉。
夕阳西下,热热地灼着他的脸,也不知是这日头,还是这日头下的小丫头,他的脸早已绯红如霞。
却还惦念着莫叫那毒辣的日头耀了小丫头的眼,他再三叮嘱着:“你……你坐稳了,我去去……去去就来。”他脚下一踩一滑摸到了河中央,连着藕拔起一枝莲叶,细心地洗干净了这才递给何其欢,“你拿着,挡挡日头。”
何其欢撑着莲叶,笑歪了脑袋,“明小王爷,你总算不结巴了?”
“啊……啊啊啊啊?”他又紧张了。
“娘亲,我想入宫里的大德殿跟师傅习学。”
听了这话,他娘亲激动得已经无以言表。
宫中请的都是大理国最好的师傅,文武双习,德行双修。加之王上很关心宗室子弟的学业,常常入大德殿监察宗室子弟的课业,对勤于修习的子弟直接提拔,入朝为官为将。
段正明的娘亲一直希望他去大德殿与王上的三个儿子共同上进,奈何他死活不同意,为娘的也是无奈。
做娘的也知道儿子的想法,过于肥胖的身子已经不再是福相了,宫里头的贵主儿有几个是大发善心的。但凡儿子走过的地方,讪笑之声不断。加之,儿子那不认路的毛病,说是病吧也算不上,说不是病吧却让他的近前片刻离不得人。
遂他说不愿进大德殿,为娘的也只得作罢。
怎料不过入宫赏了半日的盛莲,这儿子的心就松动了?
不管怎样,他愿意入大德殿跟师傅们习学总是件好事。跟永娴王后娘娘呈禀了,他娘亲又上上下下打理妥当,总算把儿子送进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