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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喝了,段素徽却无半点醉意。
夜已深,他却捎带上几个侍卫,这便出了宫。
一国之君,深夜去的不是他处,竟是鬼字号地牢。看守牢房的人见了这阵仗,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
“王……王王王上?”不可能吧?王上这会儿怎么会入鬼字号地牢?可他身穿的确是金线绣龙。
段素徽挥挥手,命令几个狱卒:“把鬼字号牢房的门给孤王打开,你们在外头守着,孤王有话要问。”
“是。”
几个狱卒遵命去了,段素徽又屏退了侍卫,独自进了鬼字号地牢。
密所睡得正香甜,听到外头传来开牢门的时候,绷不住坐起身来张望,原以为是什么狱卒,不想进来的那个竟是……
“王上?”
密所跪在地上,当下磕起头来。心想这就是要她自鬼字号地牢见鬼去了吧!她认了,早就认定的事,还怕些什么呢?
“奴婢知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王上叫奴婢死,奴婢这就去死,怎敢劳动王上亲自动手呢?”
段素徽瞧着她,站在高处俯视着她,良久,嗤地笑出声来,“奴婢?你在我跟前自称奴婢?你这个奴婢好尊贵啊!前有李原庸跪死门外,求我开恩;后有公主夜入王宫,抛出她的身家性命换回你这条奴婢的贱命———你还自称奴婢吗?怕是比一般的主子还要贵出三分来吧!”
这话说得,叫密所一个劲地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辜负了公主殿下的信任,公主殿下和李将军的大恩大德,奴婢这辈子也还不上,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
奴婢?她在他面前,还想掩饰?段素徽反剪着双手,每走一步便说一句,这一步一句揭开她的全部身份———
“密所笃诺,彝族宗室第十三代嫡长女,另有同胞兄长阿落笃诺。年六岁,长宫人奉命前往彝族宗室选人进宫为奴为婢,你抽中了截签,随长宫人入了浣绣阁。同年,你的兄长阿落笃诺离开彝族,失了踪影,你母亲自尽,同你父一穴相埋。从此,再无家人。
“年十五,你初遇李原庸,至此一往情深。公主本欲将你指婚给李将军,只是李原庸始终不曾表露心意,此事一拖再拖。与此同时,你二叔派人找到了你,指使你向我下手———其实彝族在宫中的密谋叛乱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也难怪,同是大理之人,不过因为你们和我们是异族,便对你们征重税,还逐年拉人进宫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心有不甘,渐生谋逆之心,也是当的……也是当的……
“年初,高泰明回来了,或者我该称呼他———阿落笃诺———你哥回来了。不仅回来,他还攀上了我姑母。不久,姑母便欲下嫁于他。你随公主嫁入相国府,既同这世上你唯一的亲人团聚,也想就此避开彝族人的威逼。可不知什么事什么人触动了你的心思,你执意向我和储君殿下下手。只是这手下得太软了些,要不了我们的性命,反倒丢了你自己的小命———我说的,可对呀?”
密所听着王上这字字句句,都蒙了。
他什么都知道,全都知道。驸马爷的真实身份,二叔的谋划,彝族的步步进逼———这一件件、一桩桩,他了然于胸,恐怕早已知晓。再细想她下毒那日,那杯茶是他主动喝将下去的,似有意成全她的所为。
他什么也不做,静待其变,好像……好像打一开始,他就在等着她自投罗网。
可怕,太可怕了,他太可怕了。
哥,或是李原庸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密所叩首,“我,只求速死。”
“死?”段素徽还是那话,“我怎么舍得叫你死掉呢?你不易啊!你一个人的死活牵动着那么多人的心,就这样放你去死,你肯,我还不肯呢!”
他直起身来,率先跨出鬼字号死牢,手转动着腕间的七子佛,他郁郁叹了口气,“随我回宫吧!你这样的能人,我自然是要带在身边的。若这世间佛真能庇护世人,便是你了,你现在就是我的护身符。”
脱了虎口,又入狼窝,密所知道,她算是摆脱不了王上的掌控了。一时也想不到旁的法子,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握紧藏在手心里的那只绞坏的荷包,她便什么也不怕了。
跨出鬼字号死牢的那一刻,她听见前头传来一阵沉沉的叹息声,是王上。
“知道吗,密所笃诺,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这世上竟有这么多人为你烦心忧神,他日,若我有个意外,又有谁会为我着急呢?怕是,只怕是……一个也没有吧!”
退朝的时辰,李原庸照例前往大正殿寝宫随侍伴驾。
打头进了寝宫,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抹身影,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吗?密所?”
她回过身来,望着他笑吟吟地咧开嘴角。
是她,是她的笑。即便她变换容貌,他永远会记得她的笑。
一步上前,李原庸忘乎所以,抛掉一切地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不露半点空隙。
窝在他的肩窝子里,密所弯起唇来嗔道:“你……僭越了。”
倒是轮到她来说教了?一时的冲动散去,李原庸突兀地松开手,拉着她躲到一旁的僻静之所,他头一个想知道的便是:“你怎么出来的?”
“是王上,昨夜王上亲自前往死牢,放我出来,并把我带进了宫里。”
“王上?”
李原庸脑子里忽悠一圈,将之前种种联系起来。昨夜涟漪公主进宫,随后王上出宫,避开他带回了密所。看情形,必定是高泰明出手救出了密所,可当真毒杀一事就此终结?
不,若是当真已了结,王上当放密所回相国府,可现如今密所却被带回了大正殿寝宫,成了王上的贴身侍婢。
王上有何打算?
他正盘算着,不觉身后有人悄悄地走了过来,李原庸猛地回身,下一刻便跪将下来,“臣,请圣安,谢……谢王上不杀密所之恩,谢……谢王上的成全。”
他放出话来,探王上下一步的虚实。
段素徽怎么能坏了他的好兴致呢?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向来崇尚礼尚往来。
反剪着双手,他擦着李原庸的肩膀踱到密所跟前,“谢孤王?不必了,要谢就谢善长宫人吧!是善长宫人来求孤王,说密所年纪轻不懂事,叫孤王放她一条生路。”
善长宫人?明人不说暗话,他和王上是心知肚明,王上之所以放密所出鬼字号地牢定是公主和高泰明的缘故。怎生好端端地提到浣绣阁里对她格外关照的善长宫人?李原庸和密所面面相觑,不知王上弦外之音。
不懂?那就说到他们听懂为止。
“原庸啊,你还不知道吧?这善长宫人在宫中之时,与孤王的乳娘感情极为深厚,偏生孤王对已病故的乳娘也是一片孝心无处送,成全善长宫人就当敬乳娘在天之灵吧!”
还不懂?那就莫怪他使出杀手锏了。
“孤王知道,密所入宫时尚且年幼,深得善长宫人的照料。如今善长宫人年岁大了,也当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密所,就你吧!你去照料善长宫人,就当是还恩报德了。”
王上有了示下,密所自当跪下接旨,“奴婢遵命。”
她跪在地上,王上并不叫她起身,她只是听着。
沉寂中弥漫着丝丝凉意,秋日近了,眼见着便是万物凋零的隆冬时分。大理的冬日虽不是冰雪三尺,可那寒比之常年的春意盎然,更添冷意。一点一滴渗入人的骨血,如同这些年段素徽熬出来的日子。
“对食吧!”
段素徽忽然冒出来这几个字,叫李原庸和密所心头打了个冷战。
不等他们反应,段素徽先抛出饵来:“这事,孤王也未决断,密所啊,你先思量着,也容孤王再考虑考虑。”说着话,他睇了李原庸一眼,这分明是将决断权抛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