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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了吗?”元上陌喘息着问,眸子里有暗无天日的黑,“你要走了是吗?”
“我已经没有办法待在良言的身体里了。”桑桑痛苦地道,“她轻轻一个转念,我就会飘开。上陌,我……我不能留下来了!”
“嗬嗬嗬……”元上陌发出低咽的笑,更像是哭,“……苍天在捉弄我吗?把你从千年以后送来,现在又要把你带走?”
桑桑没有办法回答。也许,她真的像良言说的那样,是上天安排来帮良言的,帮良言脱离危险,帮良言和任宣明白心迹,现在,她该走了,让任宣和良言在一起。
路桑桑,你不要只顾着哭,不要只顾着难过,良言都肯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你,你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
他们相爱了那么多年,都可以含笑分开,为什么,为什么你却不能放手?
“上陌、上陌,我们不能这么自私,这个身体本来就是良言的,我不可以占用,更不可以用她的幸福来换我的幸福。”桑桑的声音颤抖,然而心底,却有某一处在隐隐松动,那样强烈的毁灭欲望淡去了,她的脸贴在元上陌怀里,低声道,“就算我们在一起,你也会不安的。对不对?你只要一想到任宣,你就会难过的。这段日子我不能想到良言,想到她我就会觉得自己卑鄙又自私……”
“我宁愿自私!我宁愿卑鄙!”元上陌声音嘶哑,“我宁愿对不起任宣,宁愿对不起尚良言——桑桑,我不愿意失去你。我没有喜欢过谁,我不知道一旦喜欢上就是把你种在了我心里。现在,你要走吗?你要把我整颗心都连根拔走吗?”
桑桑不能说话,所有的用来说服自己的道理,都在他这句话面来轰然瓦解。
爱情就是这样自私吧,就是为了和对方在一起,负尽天下人也无所谓吧?
可是,如果这是老天爷的安排,谁能够违抗?
桑桑已经累了。
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从心底深处生出来的疲倦,让她甚至倦于呼吸。
再也没有力气去面对这样盛大的痛楚、无望和伤心,曾经的那些快乐一一展现在面前,一切就像昨天,可她连回忆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可以选择,她不要来这里。
不要遇见元上陌,不要爱上他。
她只是个高三学生,生活中最大的痛苦和烦恼都来源于高考,她不要这么多爱,她承受不起。
她想逃避。
像是有一声轻响,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她轻飘飘地,回头看到良言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是第一次,她自动离开了良言的身体,整个人仿佛在飘离,如羽毛一样轻忽。
“桑桑!”元上陌抱住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失去她的痛楚,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然而这一次,却依然强烈如昔。
他要失去她吗?要永远地失去她吗?
他要如何去挽留一个千年以后的魂魄,要如何去挽留自己唯一的一次爱情?
身体对良言的魂魄来说,仿佛有极大的吸力,她丝毫不能抗拒地回到了身体里。
“桑桑!”她唤,“发生什么事了。”
“我要走了。”桑桑答,“我好累,我要走了。”
“你怎么能走?你走了元上陌怎么办?”
“良言,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已经没有办法待在你的身体里了,如果我来,是老天爷的意思,现在,老天爷要我走了。”“那怎么可以?”良言焦急。
“其实这样也好。我本来一直准备着回去的,我一直想我爸我妈。从什么时候起我愿意留下来了?对,是跟元上陌在一起的时候,我不那么想家了。可是我真的留下来,真的一辈子不见我的爸妈吗?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守着我的身体哭吗?我的身体还在吗?他们会不会已经当我死了?”
桑桑唠唠叨叨地说着,心仿佛没那么痛了,浑浑噩噩。
睁开眼睛的是良言。
几乎不用去分辨,元上陌立刻知道她不是路桑桑。
他疲倦地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医苑吧。”
良言默默地跟在他后面,默默地上了马车,看到他的背脊仿佛受着无形的重压,真担心他会忽然倒下。
他握着缰绳,忽然回过头来,问道:“良言,你怎么愿意成全我们呢?两个人不能在一起的滋味是这样痛苦,你们,怎么受得了?”
“也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也许是因为性格不同……”良言道,“我想你和桑桑都不习惯压抑感情,如果要你们分开,你们的痛苦,会比我们强烈十倍。”
“那你不会怪桑桑吗?”
“不会。”
“可是我怪你。”他的声音低低的,握着缰绳的指节发白,“我怪你,你把她引来,又把她赶走,你……”他蓦然住了口,大口地吸着气,“我、我……我不该说这些,对不起。”
良言忧伤地看着他,“不要紧。说出来会好些。”
他没有再多说,一扬马鞭,马车不多时便到了医苑,任宣正在替一个病人诊脉,忽然看到她进来,那眼神、那风姿……他蓦然站了起来,病人吓了一跳。
“她是尚良言。”元上陌道。
说完,他径自回了后院,整个人疲倦乏力,躺在床上。
被褥一色全新,上午才搬来,他还准备在这里多住几天,哪怕剩下的时间不多,能聚一时,便是一时。
然而到底能聚多久?
他还可以看见她几次?还可以跟她说几次话?
每一个问题,都切割着神经。
她随时都会消失,然而,他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说,那么多事没有做——他“霍”地转过身,冲到前院。
“尚姑娘!”他望着尚良言,大声道,“再借我一天时间,好吗?”
良言怔住,“怎么借?我已无法离开这个身体。”
“我有个办法,只是,得罪了!”他一掌劈在尚良言后颈,良言软软地倒了下去。
任宣吃了一惊。
“我不会伤她,我只是要她晕一会儿,我……”气息在元上陌胸中翻滚,不知该如何说才能让任宣明白,“我只是……”
“我知道。”任宣扶住良言,“希望,她可以醒来。”
他说的她,是尚良言呢,还是路桑桑?
在这个外人不能抵达的世界,只有尚良言和路桑桑。
“他要你回去。”
桑桑沉默良久,“良言,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宁愿躲在一边,偷偷看着他。”
“如果你不去,他会有多么失望。”
“良言,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好像随时都会飘散,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
“如果真的要走,就更要珍惜时间。”
“我不敢面对他,我说不出再见。我不想在他面前慢慢消失,那会有多痛苦?!你怎么可以跟任宣诀别?我一直以为自己比你有勇气,原来是你比我勇敢。”
“桑桑,你会明白,其实有时候,别离并不代表什么。”
“不,我不……”
“你有没有想过,多跟他说一句话,将来就多一句话可以回忆?你能忘了他吗?不能。你会永远记得他,你会把所有你跟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桑桑,去吧。”
桑桑内心挣扎,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他的痛苦,也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痛苦,就这样独自一个人吧,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想。可是,元上陌的眉眼,仿佛就在面前;仿佛连手指,都有再触摸他一次的渴望。
多看他一眼,多跟他说一句话,多触摸他一次,多一点记忆……
桑桑的心,一下子栽了进去。
睁开眼时,视线触到了元上陌。
一瞬间,元上陌已经知道醒来的是谁。他没有说话,直接把她拉上马车,“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声音低低的,低到她的心尖里去。
“赌坊?”
“不,另一个地方。”
马车转了弯,行到一条街上。
街边临河,是襄河。他曾经说过这里有人放灯,结果却没有看到。然后,她在前面看到了一处灯红酒绿的所在。
似曾相识。
桑桑一呆,“你要带我去妓院?”
“你不是想去吗?”
“你不是说,等我下辈子变成男的才带我去吗?”
“哈!”元上陌仰天长笑,回头望向她,眼角竟有血丝,“我下辈子会遇上你吗?”
桑桑的心,几乎要滴血。
马车停下来,有美艳女子前来招呼,却见他身边还跟着个女人,不禁愕然。
元上陌扔给她一袋金铢。
女子马上眉开眼笑,领着两人进去。
这就是桑桑当初极想来的妓院。热闹程度同赌坊不相上下,整个环境却是天差地别。
这里香风缓暖,乐声轻扬,到处是美酒美人。那女子将两人带到一处雅室,便含笑退下。
屋子里挂满丝帘,布置得温馨而又香艳,空气中有不知名的香气。
桑桑却一肚子酸涩。越是柔情的环境,越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要落下来。
“你想来的地方,想不想逛一逛?”
他的声音那么轻,他的眼神那么迷蒙,他一点也不像是平常的元上陌,平常那个嚣张飞扬的元上陌到哪里去了?
“上陌……”唇一张,眼泪跟着落下,桑桑拼命忍住。
他的手指点在她的唇上,“不要说了。无论剩下多少时间,都让我们笑着度过。你看,楼下有人跳舞。”
楼下有副高台,台上有三四个美人在舞蹈,乐声悠扬,美人的媚眼与衣裙纷飞,她们看上去如此快乐,整个院子都充满欢声笑语。
桑桑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扑到元上陌怀里,那熟悉的气息,更像是催泪弹。
“我不该来……我不该来……”她哭得痛断肝肠,“我们怎么可以在一起?越在一起,我就越舍不得走啊!越舍不得,我就越难过啊!上陌、上陌,我好难过……”
“要不难过,我有一个办法。”
桑桑泪眼迷离地看着他。
“想我的样子,想我们曾经在一起发生过的事情。”他伸出手,合上她的眼睛,轻声道,“这是今天下午我想出来的办法,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这些日子来的点点滴滴,这样想着的时候,心就没有那么痛了。”
他的样子……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嚣张的笑……他带她去赌钱……他们去吃面……
她缓缓睁开眼睛。
心怎么会不痛,越想,会越痛。
只是这痛,跟方才那种整个肺腑都在抽搐的疼痛不一样。这痛,像是在心脏上缚了一根细线,慢慢地收紧、慢慢地收紧,尖利的痛,伴着巨大的悲伤,汪洋如海,整个人被这些画面淹没。
他看着她。
桑桑忽然发现,这个时候的元上陌,竟有几分像任宣。
淡淡的忧伤挂在眉梢。
并不是每个人生来就会忧愁的,他每一分的忧愁,细细摊开来看,都是经历和伤痛。
路桑桑,不可以哭,不可以在上陌面前哭啊,难道要留给他那么多有关眼泪的回忆吗?难道要他变得像任宣那样忧伤吗?
不,元上陌,就要嚣张地笑,挑着锋利的长眉,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这,才是她的上陌!
才是她喜欢的男人!
他说要笑着度过剩下的时间,也是这个意思吧?如果注定要别离,为什么不留给对方最美丽的笑容?
桑桑用力地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抬起头,大声道:“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我现在一点也不难过了!你也不许站在这里看美女,跟我去赌坊,我们去找小胖,好好赢两碗面钱!”
“好。”
这一次,他说得分外用力。
“不要坐车,我们骑马。”
他一笑,“你想占我便宜吗?”
“怎么?上次你占了我的,不许我占回来吗?”
元上陌笑着把她扶上马,自己跟着上去,低头凑到她耳边,“敬请随意呵。”
马儿撒蹄奔去,她耳坠上的热气还没有散开。
寒风吹过,不觉得冷,反而有种意外的凛冽,她大声道:“上陌,我们快一点!”
“驾!”
风更大了,马飞快地跑过街道,漆黑的路上少有人行,这个城市,这个世界,重新成为他们两个人的。
在这样的速度里,纠缠不清的伤痛远去,整个人变得分外清明。眼耳鼻唇都变得敏感,身体像是已经透明,清楚地感觉到彼此的呼吸、长街的寂静、远处的犬吠……
风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他们仿佛要飞翔起来。他抱着她,她靠在他怀里,那一刻,他们变成了一个人,只有一个心跳,只有一双眼睛,他的感受,就是她的感受,她的心情,就是他的心情。
他们在这一刻,变得平静、坦荡、清澈。
中间没有千年的岁月,没有身体的隔阂,灵魂在上空轻轻缠绕,桑桑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她爱着身边这个人。
真正的爱,不是伤痛,不是折磨,而是欢笑与眼泪过后,心中的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