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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她总是站在他身后等待着他的回眸。
而他的眼却始终盯着前方,忘了看一看那个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人。
现在他彻底闲了下来,既不做族长,也懒得入朝,他有空回过身看看后面……后面却空无一人。
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再也不会站在那里等着他。偌大的天地竟容不下她的魂魄,举头四望找不到属于她的一丝气息。
他甚至连个可以祭奠她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身躯还活在这世上,可他的红蔌不在了。
将脸埋在臂腕里,海日楞倚着窗棂独自啃噬着伤悲。
这一天,他失去的是亲人,这世间他唯一的、仅存的亲人。
海日楞觉得自己快疯了。
上天跟他开玩笑是不是?什么东西不好掉下来?凭空掉下个王上的曾祖母来。
他只是想确定红蔌的身体由另外一个人掌管得还不错,他可不想亲自照管红蔌的身体,尤其那里面住着御临王朝最尊贵的女人。
她被王上送来好几日了,他挑了间上等厢房供着她,吩咐下人好好伺候着,而他自己则找了离她最远的屋舍安顿下来。
眼不见,他的心就不会乱。
可是扰乱他心绪的显然不只是一个舞雩,这日半夜忽然有人闯入了自开草堂。卸下斗篷,他见到了久违的人。
“师父?”
在御临王加紧监视法师一族的今时今日,师父居然离开飞马山,来到了王朝的都城?莫不是为了他背叛族人一事?
海日楞四下看了看,并未见到执行刑法的长老。那师父此次前来是……
奥达仿佛看穿了海日楞的心思,一句话简单解释:“不用害怕,我是来找人的。”恭敬地摊开一卷画像,他将它摆放在桌案上,“画像里的人名曰‘惹衣’,你和我该称呼她为‘殿下’——她才是御临王朝的正主。”
画像里的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她怎会是御临王朝的正主?“那坐在大殿上的御临王是……”
“他根本不是什么御临帝之后。”最后那几个字从奥达的牙缝里咬了出来。
海日楞微微一怔,难懂师父话里话外的意思,“你说现在的御临王不是御临帝之后?”莫非王上的母后给王上的父皇戴了顶碧绿的小帽子?
“不仅他不是,他的父皇,他父皇的父皇都不是真正的御临帝之后。他们不过是窃仁位的乱臣贼子罢了。”奥达恨恨地说道。
那种恨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早已溶入血液的仇恨。
“所谓的八神兽原本只不过是八只魔兽,它们是被真正的御临帝先祖召唤而出,成为守护御临王朝的神兽。那些自不量力的家伙以为窃取了帝国,神兽依旧会守护他们——呸!做梦!”
被神兽反噬其魄,便是窃国的下场。
海日楞静静地听着师父的愤怒,若换作从前或许他会有同样的情绪波动。可如今的他平静的心绪里揉不进任何其他,他从心底里将自己从法师一族驱逐出去。他只想知道,“师父,你打算找到这位惹衣姑娘,恢复御临帝正统吗?”
“正统本不容动摇,况且师叔已经找到了正主,只等时机成熟我法师一族将重新恢复帝国的荣耀和族人的光彩。”奥达越说越激动,细密的汗珠布满他的额头,他完全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权力之争中。
师父疯狂了,长老们疯狂了,法师全族人也全都疯狂了——海日楞依旧静静的,静静地待着。
“既然如此师父为何还要找寻这位正主?”
“前段时间师叔离开飞马山,正主殿下也跟着去了,我相信只要找到师叔必然能找回正主殿下。”总而言之,奥达是希望海日楞告诉他步忍落脚之处。
这倒不难,若步忍先生当真回到都城,最可能待的地方便是霸圣金堂。
可他并不打算将地点告之师父。
法师一族的事已和他无关,从师父决计拨离红蔌的魂魄,让她独自飘零那一刻起,他的心便被彻底从法师一族剥离出去了。
他的沉默让奥达以为这徒儿在反复思量,奥达决计加大筹码,不信他不下马,“海日楞,这也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施舍般望着徒儿,“若这一次你还愿意回飞马山,我们依旧将你当成我族之人。如若不然,再见面我们便是仇敌。”
“是否还能回到飞马山,你以为我还会在乎吗?”海日楞冷笑道。
“海日楞……”
“告诉我红蔌的魂魄现在何处,我为你找出那所谓的正主殿下。”他直接道明交换条件,这样大家都来得简单。
没料到徒儿如此决绝,奥达惊愕地望着他久久,忽然……他笑开了。
“是我理解错了吗?不是我们驱逐了你,而是你背弃了我们。现在是不是请你回飞马山,你都不会再回去?”
“当初你有问过红蔌,她是否想以自己的意志活着吗?”只为了获得步忍的支持,红蔌活着的权利便被剥夺了。而今看来,步忍这个术士似乎并不打算全力为法师一族努力嘛l蔌的牺牲难道只是为了证明她亲生父亲的残忍吗?
“法师一族世代为真正的御临帝效忠,当初彷韧无耻地夺去了御临帝的皇位,我法师一族也就此处处受到制约。夺回帝国,恢复御临帝正统是我法师一族的义务,也是唯一重振族荣的途径。”话锋一扬,奥达正义凛然地道,“牺牲红蔌又如何?多年以前,先任族长的女儿就为了复国大业嫁给彷韧这个窃国贼。只可惜这女人不争气,最终竟背叛族人。”
“是你们先出卖了我!”
那张始终苍白着的脸忽然显现在门外,她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像一缕数年前就该消失的冤魂。
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奥达骇了一跳,他差点以为他见到的是自己的女儿,晃了晃脑袋恢复清醒的意识提醒他眼前这个有着红蔌面容的女子正是因他招魂归来的舞雩——几十年前法师一族送到彷韧身边的暗杀者。
“你怎么会在这里?”依照奥达当初的想法,她应该跟着步忍身边。
“在你看来,作为礼物,我应该待在步忍的身边是吗?”对奥达的心思,她倒是猜透了。
奥达理直气壮地指责她的不识好歹:“是我赋予了你第二次生命,否则你的魂魄早就不知飘去何方了。”
她冷笑道:“我倒情愿没有这第二次生命。”她毫不领情地白了奥达一眼,自顾自地挑了一处舒服的座椅靠着。
“你们从未尊重过我这个人,几十年前如此,几十年后还是重复着老毛病——为了达到你们想要的目的,便出卖我的人生,将我当成货物一般送进了宫。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为了你们的想法牺牲我自己的一生?刺杀了彷韧就能恢复你们想要的帝国?
“好吧!即便可以,我怎么办?有没有人想过谋杀丈夫的女人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不仅如此,你们还在我的身上下了毒咒,以一年为限,若我背叛法师一族,若我没能杀掉彷韧,我便得死——你们说是我的族人,却无一人为我着想。只有彷韧对我好,只有他……”
她迷离的眼神望向久远的过去,在那里有个男人曾用他的心温暖过她因族人出卖而冉冉升起的寂寥。
爱了就是爱了,没有理由,也找不到借口。
独自住在景秀宫的这段日子里她想了很多,人虽有些疯傻,心却彻底静了下来。那个叫流火的讨厌鬼并没有说错,是她从情感上先一步背弃了步忍,怎能要求几十年后她重回人间的时候步忍依然全心爱她?
就只因为她对他的依恋?
独自回到曾熟悉的地方,才发现周遭的一切全都变了,没人认识她,也没人在乎她。她唯一可以倚靠的就只有步忍,所以她揪住了这根仅存的稻草。就像几十年前她离开人间的那一刻,被族人抛弃,又不相信宫里任何人的她只能将那点骨血托付给步忍。
因为她知道他爱她,全身心地爱她,爱到了心甘情愿付出任何代价的地步。
她是自私的,一个毫无指望的人注定了要自私地活着。时日久了,步忍付出的一切便成了理所应当。
而他一旦抽回他花了她身上的心血,他便成了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她刺向步忍的那一刀若是真刺中了他,倒也罢了,她知道他会失望,会伤心,但他们之间还有所挽留。可那一刀刺进了流火的身体里,就等于刺进了步忍的心窝。
那一刀是要了他的命啊!
他们之间再无挽回的可能,孤独成了此生唯一的主题。
见她兀自沉静在思绪中,奥达以为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略有悔意,他趁机抛出诱饵,“只要你找到师叔,飞马山仍旧为你敞开大门。”
舞雩掉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好半晌方才吐出几个字:“你以为我还会想回到那个鬼地方吗?”阖上眼,她静静地养着神,以此拒绝再跟奥达说话。
“你……”
看来师父至今仍未发现,对他而言某些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在旁人眼中根本一文不值。未免师父的尊严继续沦陷,海日楞不得以只好亲自出面阻止他。
“我可以帮你找出步忍先生,但我有一个条件。”
奥达等着他开出条件。
“把红蔌的魂魄还给我。”
海日楞此条件一开,舞雩的眼闭得更紧了,却听奥达回说:“没有。”
“什么?”
“没有。”
“什么没有?”海日楞紧张地追问。
“红蔌的魂魄没有了。”他不耐烦地对徒儿解释,“她的魂魄彻底湮灭了,在施法的时候她拼命挣扎,她的魂魄被咒语打乱了,散得到处都是,再也拼不回去了。”奥达轻松地说着女儿最终的结局,却未发现有个人的身体在剧烈地颤动。
“出去。”
奥达以为自己听岔了,继续说着他的话:“现在可以告诉我师叔所在……”
“滚出我的自开草堂。”海日楞在发出呐喊的同时施展全身的法术将奥达丢出了他的地盘。
此生,他们再无瓜葛。
他仿佛看到了在红蔌生命的最后一刻,拼了命地挣扎,欲逃离她亲生父亲的魔掌,求得一线生机。他相信在那一刻,红蔌的心中一定呼唤着他的名字,她在等待他来救她。
可他却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
耳边全是红蔌喊他的声音——不是现在,是小时候——他们一起嬉戏玩耍的时候,她喊他的声音。
海日楞……海日楞……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记忆在一瞬间全都回到脑中,且是那样的清晰可爱,一如他的红蔌。
她笑的嘴角,她蹙的眉,她皱皱的俏鼻全都冲进了他的心窝,他看到更多的是她等待的眼神。
他练习法术,她站在石洞外等着他;他学习成为一个族长,她站在圣坛外等着他;他入朝为官,她跟到自开草堂等着他。
从小到大,她总是站在他身后等待着他的回眸。
而他的眼却始终盯着前方,忘了回头看一眼那个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人。
现在他彻底闲了下来,既不做族长,也懒得入朝,他有空回过身看看后面……后面却空无一人。
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再也不会站在那里等着他。偌大的天地竟容不下她的魂魄,举头四望找不到属于她的一丝气息。
他甚至连个可以祭奠她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身躯还活在这世上,可他的红蔌不在了。
将脸埋在臂腕里,海日楞倚着窗棂独自啃噬着伤悲。
这一天,他失去的是亲人,这世间他唯一的、仅存的亲人。
舞雩走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幅画面,他的痛自身体里散发出来充斥着整个房舍,自开草堂沉浸在一片灰蒙蒙的悲伤里。
“跟我来。”
她一把拉着他往外去,海日楞没有力气跟她计较,直想将她甩开,“你干什么?”
“跟我来!”魂魄在世间漂泊了六十多年,她的执着有时候来得吓人。
握着裙角,她拉着他飞快地奔跑在自开草堂里,本该古稀之年的她赫然间回到了孩提时分。如今回想起来,快乐的、没有烦恼的日子真的少得可怜,还全都聚集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光。
此时脑袋空空的海日楞不知所谓,只能甩开双腿跟着她跑。绕着自开草堂跑了一大圈,她终于停在了林子里。
愣愣地站在那里,海日楞惊呆了。眼前有一眼穴,周遭被红艳艳的花儿覆着,光滑的墓碑上清晰地刻着两个字——红蔌。
“我为她选了这处地儿。”
因为没有她的衣衫,无法设衣冠冢,舞雩只得剪下了自己大半的发埋进了冢里,那是她的发,更是红蔌的,埋发如埋人,这个装着发的墓就全当是她的穴吧!
舞雩蹲下身子将刚栽上的花草再拾掇拾掇,嘴里嘀咕着:“我想她会喜欢这处地方的,因为离你近嘛!”
盯着墓碑上的那两个字久久,海日楞忽然往后退去,退到他自认为看不清那两个字的位置,他开始咆哮:“为什么要给她设墓立碑?谁说她死了?她没死!”
“只是魂魄散了。”她背对着他蹲在地上继续专心地拾掇着那些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