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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样?”
人未到,怒喝先至,度砂铁青着一张脸踏进门,“殷采衣,我枉认你为友!”
他一直在不远处等着消息,万料不到等到这种消息!
殷采衣坐着看他,“你冷静点,证据你不是没看到,相从与你分别七年,她如今什么心性,早不是你以为的了。”
度砂冷笑,“她当然变了,变得我根本不敢认,你以为这是因为谁?殷采衣,我只知道你没了心,没想到连眼睛也瞎了!”沈忍寒断喝:“度砂,你在跟谁说话!”
“总之不是你!”
“你——”沈忍寒终于忍不下去,变了脸色,“度砂,你护短也要有个来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半点证据拿不出,你怎么说服人?别忘了你的身份!”
度砂冷笑,“沈副坊主,被冤枉被关在地牢里的不是你妹妹,你当然有闲心在这里顾忌身份。”
“够了。”殷采衣挥手,“都给我闭嘴,吵什么吵?真相要是能自动从你们舌根下冒出来,那倒不妨继续。”
一语既出,两人各自别头。
“度砂,你在斋里这些年,该当明白,就算我放得过她,拂心斋也不会就此罢手。相从嫌疑重大是事实,你再信誓也不过空口无凭,没有实证,再多都是白说。”
殷采衣刻意放缓了语速,原是要缓和气氛,不料度砂一听更加跳起来,瞪着他,“谁要你放不放的?这事情本来就不可能是她做的——对牛弹琴,你根本就一点不肯信她!”
沈忍寒头痛得退后两步,这嗓门实在震耳。
殷采衣撑着额头,目光斜睨向他,忽然冷冷一笑,“好得很,对牛弹琴——我们的意见终于一致了。度砂,你实在笨得让我想哭。”
“是,你聪明,再聪明也不过是个睁眼瞎子!”
沈忍寒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公然忤逆犯上了。他不知度砂心中郁结已久,愧疚怜惜不忿种种情绪,堆积到如今爆发,这句骂还是轻的了。
“不错,我是瞎子又如何?”殷采衣嘿然冷笑,“总比你自作聪明的好!度砂度砂,我叫了这些年的名字天知道是你从哪里捡来的两个字?这世上有不同姓的亲兄妹吗?我不说不问,不代表我没注意!迟钝成这样子的人,也有资格指责别人是瞎子吗?你什么都不说,要我知道什么?”
“……”度砂被堵得翻白眼,越气越是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他当初为了寻找妹妹,也算是离家出走,自然不敢用“林行寒”的本名——不过,就算他原来理亏,现在这混蛋这么差劲,干吗要和他解释!
恨恨跺脚,“我不听你狡辩,你不肯相信,我自带了她远走,以后和你这混账再不相干!”
说着便举步,殷采衣也不起身,击了一下掌,厅外无声无息出现四道人影。
“即日起将度副坊主看管起来,无我手令,不准他出院门一步。”
“你——”度砂不可置信地瞪向主座上神色寒凛的殷采衣。
沈忍寒呆看事态发展,说不出话来。
“好得很,好得很。”度砂束手,知道不敌,也不挣扎,目光寒极,“数年知交同僚,今日一并断了吧。”
细微的碎裂声。
殷采衣慢慢放下搁在左边扶手上的手掌,木屑随他的动作纷纷扬扬洒落。他面无表情,“你放心,相从若是清白的,我绝不会冤屈她。”
“说这种话——”度砂目光更寒,“本身就是不信任了!你以为我们要的是什么?申冤什么的——谁媳啊?被全天下的人当作凶手都没什么要紧!”他冷笑,“算了,我不想再说了。”
昂然而去。
沈忍寒愣了愣,欲言又止:“坊主——”
“不用说了。”疲倦似的半垂下眸,“忍寒,劳你去接下度砂的账目汇算,事态再糟,坊里的一应事务必须正常运转。”
“是。”沈忍寒躬身。
独坐了半晌,殷采衣终于起身,漫无目的地走出厅门,一直低着头,脑中在一点点往回追朔。
海棠林,贡品被劫,回坊,红绿院,誓门,遇匪,初识相从——
什么事都是有源头的。
煎根和麻药,不过异曲同工。
两句话劈开一切表象纷扰,还原出真实面目。
他惊跳了一下,豁然抬首,一头撞在一棵树上。
摸摸作痛的额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竟然走来了那片光秃秃的海棠林。
顺势反身倚在树身上,阳光碎洒下来,相映墨玉眸中异彩闪动。
原来啊——他只是一直想不到那源头,所以总是着手不得。
——也许是三桩。
不止贡品被劫和海棠林被毁,原来一切开始得远比他以为的早。
他轻轻地笑起来,异彩化作了利刃。
翌日中午的时候,殷采衣去了地牢。
“这是什么?”他皱着眉看守卫手上的托盘。
守卫小心地答道:“里面那位姑娘的中膳。”坊主这次回来心情明显大大不悦,昨天度副坊主都被关起来了,只盼自己别撞上这晦气。
“中膳?”眉皱得更紧,“地牢的人犯伙食标准这么高吗?”
守卫答不出话,这是度副坊主之前揪着他的衣领吩咐下来的呀。
“倒掉。”
“啊?”呆住。
“以后每日你的饭菜分她一半就够了。”殷采衣已走入牢里,“否则这样的牢我也不介意坐坐看。”
照例是阳光照不到的阴暗。
“度砂被我关起来了,这阵子,他不会再来看你。”
角落里的人影怔了一下,“是吗?五哥性情急躁,这样也好。”
“这么有恃无恐吗?”殷采衣踱进,几不可见地拧了眉,“怎么总缩在那里?还嫌不够阴湿?”
“……”没有回答,他看不见她神色一瞬间的变动。
殷采衣眯起了眼,“要我动手吗?”
“没关系。”低声答,相从依稀地微扬起唇角,“五哥给了被子。”
殷采衣的眉这回明显地皱了起来,不悦溢出了言表:“你——”
“对了,”相从捏着被角打断他,“这个也要收回去吗?”
他在门口的话显然被听到了。墨瞳转出似恼非恼的情绪,“风相从,你是不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落下风?”
“除了现在。”笑意里黯淡出叹息,没说出来的是,面对你的时候,她从来都只是下风啊。
殷采衣沉默了一下,道:“你还是不肯招认吗?”
相从也沉默了一下,垂着眼,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她犹豫了不短的时间,牢里一直安静,殷采衣忍不住要再说话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可以……相信我吗?”
极轻极低的一句话,从角落里飘出来,带着不知道多少的犹疑小心,不确定得几乎随时会在中途断掉,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听出来在无数的迟疑背后,那一点点萤火般的希冀。
如果不是地牢实在太安静,他根本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但是他习武之人,眼力却足够好,阴暗的环境隔绝得了相从,阻挡不了他的视线。
所以,他在清楚听见那问句的同时,也第二次看见了,同那日一般刺痛他的满眼满眼的伤。
第二次见到她卸下防备——殷采衣深深吸了口气,她这么问他,度砂也向他吼问他要信任——
他声音如冰,回答了两个字:“证据。”
萤火破灭,一片黑暗。
……好像又做了蠢事啊,到了这种地步,明知道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从没得到,更别说其他。却就是不能完全看清,一次次为他只言片语所迷,重萌希望,而后再因他而伤。
指尖用力至发白,她真的还能——放手吗?
脚步声响起,是守卫端着换过的饭菜小心翼翼地进来。他轻手轻脚放下托盘,下意识看了殷采衣一眼,立时吓得低头。
真可怕——这脸色,被逼到某种境地的,就要不能忍耐的,坊里这阵子乱子是很多,不过凶手都抓到了,怎么坊主的脸色倒比牢里关的那位还难看?
不敢多留,他迅速退了出去。
静默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殷采衣冷淡地道:“要我相信你,为什么昨天我来,你连辩解都没有?”
相从乍听见他再开口,似乎吓了一跳,又往里缩了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脸已是完全看不见了,声音也含糊:“多此一举,何必?”
“多此一举?”
相对的,她也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这沉沉的一句重复,跟着后面一句反问:“那今天又为什么要说?”
抿了唇,不做答,因为不能答。说她因他一句无心关切惑了心神?冒失问出来,自取了这一辱,谁也怨不得,这一刀是她自己要挨的。
其实——眼睛酸得有点痛,相从努力在阴暗中睁大了,有哪一刀不是她自己找来的呢?所以,连怨恨的资格也没有的,说到底,不过情愿而已。
她不看殷采衣,殷采衣却在看她,一直听不到回答,看着看着,不知怎的便想到了红绿院那晚,抱着肩膀坐在床边一整夜的单薄身影。
……
时间流逝,相从维持着一个姿势,四肢酸麻起来,略略伸展开手臂的时候一抬眼,才发现牢里不知何时,只有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