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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木渎路途遥远,为了照顾水迢迢的身子,沐雨走得很慢,赶路反成了游山玩水。从前为了练剑,他虽时常人在天涯,却没机会饱览江山秀美。后来忙于照顾她,即便有机会进入人间仙境,他也少了那份游玩的心境。
如今她就在他的身边,沐雨竟觉得平常景致也成了人间绝色。
路边的茶铺吸引了沐雨的眼光,这是让水迢迢歇息的好地方。拉过她,他遥手向前,“累了吧?坐下歇歇,咱们喝点茶再上路。”她越来越慢的步伐都在诉说一个事实:她的身子跟正常人还是有所区别。
“我……”不累——刚想拒绝他的好意,水迢迢忽然瞥见了他额上的虚汗,他赶着出门,身上的伤根本没有大好。他自己不觉得,她却感受到了他不似寻常的喘息声。
水迢迢漠然地走向茶铺,要了一壶茶,他们相坐无语。这些年两个人坐下来聊天的机会不多,他们早已习惯了彼此间的陌生。即便沐雨有再多的不甘,也无能为力。
正喝着茶,有个年幼的孩子拿着讨饭钵歪歪倒倒晃了进来,“叔叔,给点钱吧!娘病在床上,大夫说没钱不给治,您就行行好,给几个钱吧!叔叔!叔叔……”
“去去去!谁家的孩子上这儿要饭?你烦不烦啊?净扰人清净!”
茶铺里身体健康的大人纷纷趋赶着稚嫩的孩子,水迢迢看在眼里,心生感慨。
“当初我病重时,姐当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为我医病,到最后药铺都因为赊账太多而拒绝给我抓药。姐没法子,只好像个乞丐一般去亲戚家中借钱。我们姐妹俩孤独无助,即便是亲戚,也是肯借的少,绝情的多。每每有人肯借钱给我医病,姐总是千恩万谢,向天诚心祈求对方长命百岁。”
跟她相处三年有余,沐雨从不知道她还有个姐,“那你姐现在在什么地方?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她?”
茶盏遮住了脸,水迢迢别开了眼睛,“她嫁人了,远嫁到了外地,姐夫是个有着几亩薄田、一间茅屋的郎君,虽不识几个字,但对姐却是极好的。”
原来是远嫁外地,难怪不曾听水迢迢提起她。沐雨也不深究,心里反复思量着水迢迢刚刚说的那些话。
“娃,你来!”
这位客人手里握着一把剑,怯生生地远望着他,孩子不敢靠近。沐雨也不强求,他从兜里掏出了所有的银子,向孩子做了一个手势,“这些银子给你娘拿去看病。”
他倒是大方,水迢迢也不言语。这几年,为了给她治病,他变卖了老家的田产,如今只剩几口薄田勉强养家糊口。他的银子,他想施舍给谁,她不理。
她冷漠地喝着茶,旁边的汉子早就坐不住了,一群人议论纷纷:“我说这位客人,你恐怕是过路的吧?这边村民绝非淳朴之辈,万一这孩子坑你银子,你岂不是亏大了?”
“不亏不亏!”沐雨连连摇首,“只要这孩子肯诚心实意地祈求上天保佑我夫人平安,多少银子也舍得。”
到底还是为了她!水迢迢想不理会也难,站起身,身上的疲惫比不过心,“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
沐雨紧随其后,“你怎么知道没用?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要造福,我只要能以一己之命为你续命就好了。”
“没用的。”她还是那句话,“你的手沾满了血腥,即便救人一命也抵不过这诸多的罪孽。”她话语间透出的残忍,连她自己都惊愕。
“你还记恨着我?”沐雨揪住她的水袖,力道虽大却小心地不掐到她的身躯,“我不是有意要用鱼肠剑伤你的,当时你握着碧玉簪向我冲来,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模样,我出于防卫拔出了剑,却不想跑来刺杀我的你竟毫无武功,伤你也是在所难免。”他弥补了啊!这些年他一直在弥补,就是补不了伤口,补不回她的爱吗?
她轻摇螓首,沐雨分不清这究竟代表着“我不再记恨你”还是“无论你如何努力都补不回我的爱”。他茫然地望着她,她却离他越来越远。
走着脚下坎坷的路,有太多话是水迢迢面对他时无法说出口的。
叫她如何记恨他?三年来,他双手沾染的每滴血都是因为她,他欠下的每条命还是因为她。若真要偿命,也该要她的命。
可叫她如何去爱他?他毁了她这一生,鱼肠剑更是割断了她手中这支碧玉簪子。
断掉的簪子少了一半,再也拼不回完整,拢不起从姑娘到妻子该盘起的发。
将所有的银子都给了讨饭的孩子,沐雨竟连投宿客栈的银子也拿不出来了。待天亮后,他还能当掉身上值钱的玉器换些盘缠,现在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法,只好找个好心人家先借宿一宿,天明再说。
不知道是不是茶铺的善举感动了上苍,他们俩很快就在一户农家住了下来。
农家大哥倒也客气,一个劲地让他们俩进屋,还要媳妇给张罗饭菜,“我说孩子他娘,你赶快给客人弄点吃的,再炒两个鸡蛋啊!”
大嫂也不做声,窝在炉火边,手脚利落地翻炒着。没过多会儿,香喷喷的饭菜端上了桌。将饭菜放下,大嫂闷头坐在桌脚缝着丈夫补了又补的外套,半天不吭声。
水迢迢埋头吃饭,平日里躺在床上总是没有任何胃口,今天走了一整天,再吃这农家饭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丈夫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为的就是这餐爽口的饭菜,可惜她长年卧床,记忆里极少有机会为沐雨洗手做汤羹。即便她病情好转,有足够的体力站在灶旁,厨艺也只是勉强能添饱肚子。虽然沐雨不计较,但她心里清楚——她不是贤惠的妻,若沐雨想休了她,有千百种理由足以撵她出门。
瞧她吃得香甜,沐雨心里欢喜,将碗里嫩黄的炒鸡蛋逐一挑出来,他将它们尽数放到了她的碗里,“多吃点。”没有更多的话,他大口大口吞着白饭。
水迢迢的筷子触到碗里的鸡蛋,愣了片刻,筷子绕过那些鸡蛋,她如他一般只吃白饭。
农家大哥以为他们嫌饭菜不好,掉过头埋怨起自己的婆娘:“你这娘们怎么回事?你跟我怄气,哪能对不住客人?”
“我怎么对不住客人了?你要是嫌我做得不好,你倒是自己做啊!”
“大嫂的饭菜做得很好,真的很好!我夫人平日里吃得很少,她能吃这么多,大嫂的厨艺绝对厉害。”沐雨忙着解释,孰不知这夫妻俩早就吵上了,只等这根导火线。
大嫂指着农家大哥的鼻子骂了起来:“你成天对我挑三拣四,要是嫌我不好,你直接休了我算了!”
“我什么时候嫌你不好来着?”农家大哥火气更胜,“我干了一天农活,回到家里,连口热水都没得喝。我不就说你几句,埋怨你懒嘛!你就跟我吵上了,像你这样的婆娘,我还真没见过呢!”
叉着腰,大嫂吵架的姿态倒是器宇轩昂,“我怎么懒了我?狗娃嚷着肚饿,我不是先做饭给他吃了嘛!你一个老爷们还跟孩子抢?我才没见过你这种汉子呢!”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沐雨只得上前劝慰。水迢迢坐在桌边也不言语,冷眼看着这对夫妇吵得热火朝天,她像是在看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别说是劝慰,连呼吸都自动省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