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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帮他?谁能救小莲?!
当然只有那个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腮边挂着微笑的男人,那个笑起来山明水秀,如江南春水般的男子。
没头苍蝇般,行蕴骑马在坊间乱转,逢人便问:是否看见一个十分漂亮的白衫公子。
策马来到西市,迎面险些撞上一个少年,急急勒紧缰绳,定睛细看。
那少年十一二岁年纪,一身白衣,尚未长成的俊脸,眉目间尽是难驯的野性。这不是玉烟先生身边那个唤小飞的男孩子吗?
“小飞!”大喜过望,他急忙跳下马道歉,“对不起!我正有事请你家先生帮忙。”
小飞瞪着他,半天才道:“跟我来吧。”
出西市向东一直走,过了朱雀大街,再往前越过两个坊,便到了高官贵胄们居住的豪宅区。宣阳坊在东市西侧,进了坊门,来到一条街,高门深院的大户,独自占去了半条街。朱漆金锭的大门,门楣上一块乌木金漆大匾,只写了两个字:李府。叩几声门,里面出来个皂色衣冠的家仆。
小飞朝他点点头,指着行蕴道:“来找先生的。”
家仆略一点头,放他们入府。
里面亭台嫣然,七拐八拐走了好久,终于来到后花园,花木假山后一片碧波湖沼,盘了几条曲折回廊,湖心一座吊脚小亭,素纱垂映。
玉烟独坐在亭子里对着面前一盘未下完的残局发呆。
“先生,行蕴来了。”
玉烟收了神,忙招呼他坐下。
“这里是……先生的府地?”
“不不,这儿是卫国公李靖家的三公子李德颜的别业。我不过来这儿驱邪治病。”玉烟抬眼笑笑,又道,“找我有事?”
“对!想请先生带我去找小莲。不久前我带她到敦煌,她幻回人形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等了她很多天,起初怕她不原谅我,所以避不见面。现在我又怕、我又怕她回去找善法堂。先生!请你带我去见她!”
“你当初执意让她恢复人形,为何没想到这层?”
“我、我……”
“你又没想到?你又不知道?”玉烟轻笑两声,随手抓把棋子甩到湖里,一阵黑白交错的急雨,惊得鱼儿四散。行蕴又惊又羞,直直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窥得天地玄机的天人,真正的“天子”,皇帝在他面前还要俯身祈祷跪拜。也许,最初的最初,从经行寺西配殿相遇的那一刻,一切就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那时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桃花劫,桃花债。
小莲的死让自己明白了一半,如今才悟得另一半。
他是她的桃花劫,所以,他贝她一笔桃花债。
原来还是一场赌局——他们都赌上了自己的真心。满盘局势,他们各自只看清半局,只有这个赌局外的旁观者看清了一切,左帮右补,指点江山。
“行蕴,那日我带你去找小莲时曾说过,生路没有,死门却有一条。如今这死门还未过呢。你若想重新赢得她的心,必得过这死门,你还想去吗?”
当然想当然想。行蕴内心狂喊着,突然给玉烟跪下,俯身便磕头,声声带响。
“先生!我只要去见她。我不要她再因为我的无知,再被我害死。只要她活着,只要她以后可以开心地活着,我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她能够知道我的心……足够了……那就足够了……”
玉烟扶起他,为他整了整衣冠。
这一段孽缘牵牵扯扯了二十多年,多苦少乐,连他这看的人都嫌累了。他叹口气,从后推了行蕴一把。小飞早现出本相,接住他冲天飞起。
待他们飞远了,玉烟才踩云彩追上去。
这次行蕴已经驾轻就熟了,不再惊魂未定地四顾。到得探海石,只等磷光一现,二话不说便跳下去。
如坠五里云雾,晕头转向飞了一通,再睁眼已来到一处黑乎乎的岩洞。潮湿深邃,前后都望不到边际。再仔细听听,洞的一边有潺潺流水声。往发出水声的方向走,沿途有一些磷光闪烁的枯骨,大大小小全不似人形。有些还是新死的,余血未干。
“先生!”行蕴唤前面的玉烟,回音在岩壁上撞来撞去,碎成一片片,先生……先生……
玉烟回过身,眯起眼笑,“你怕了?”
“不!我……直想知道,这是哪里?这些枯骨又是……”
玉烟瞟了眼四周枯骨,冷笑道:“这里可是佛界不为人知的通道呢!”
“……”
“哼!这些枯骨都是私自闯入的妖魔鬼怪,道行不够,无力深入,只好成了看洞夜叉的粮食。”
夜叉?!行蕴猛然想起摩罗显身原形后的狰狞面目,暗自打了一个冷战。
“现在、现在洞里也有夜叉守候吗?”
玉烟点点头,忽然停下来。
远处的黑幕中,幽幽显出两点红灯,乘风飞速掠近,风里隐隐飘来腥臭气,令人作呕。
渐渐近得身来,是个长了翅膀的飞天夜叉,那双红灯原来是它的眼睛Z漆漆地也看不出颜色,只觉面目狰狞,浑身散发出腐血烂肉的冲天臭气。
行蕴惊呆立于原地,猛咽口水——都说西方极乐净土,原来这净土竟比不上妖魔混居的自在天花海!
玉烟随手念了一个瞌睡咒抛过去,那夜叉正欲飞身扑上,突然被紫色的咒语砸中,呻吟两声便倒地大睡起来。
“先生……小莲她……”
“你担心她?”玉烟不在意地笑,“这些夜叉过去与她都有交情,而且,即便真打起来他们也占不了半点便宜。”
他们?
原来这里……
迷宫般的洞里藏了大大小小十几号夜叉,有满身臭气自甘堕落的老看守,也有新近被贬来的新成员,一一被玉烟的瞌睡咒缠住,做他们飞黄腾达的黄粱美梦去了。
洞里的水声是条小溪,不知从何处穿过洞口流进来。洞口不大,刚够两个人比肩通过,边上摆了一只几案,上面放了笔墨纸砚,一个老和尚席地而坐,两只脚软塌塌地像是瘫了,连上半身也瘫趴在案前,一动不动。
死了?睡着了?抑或睡死过去?
他似乎没死,只是睡着了,佝偻高耸的背脊,随着喘息轻轻起伏,似座孤独绝望的小山。光秃秃无半丝寄托。
这里怎么会有个和尚呢?是人吗?
行蕴轻轻绕到前面,就着洞外的光亮,浮光掠影瞟了一眼——那老和尚正好醒来,对上这无心一瞥。
是他?
是他——行蕴再熟悉不过了,七月十五的浮屠殿上,满地血镜里那张老脸。
老和尚从桌上爬起来,艰难喘息。原来他受了伤,胸前一片血渍。
“行蕴……是行蕴吗?”
行蕴瞪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师傅……我是法度啊!没想到……还能看见你……自从你被那夜叉生吞,已经二十多年了吧……我日日在这儿诵经……”
行蕴看着这追悔莫及的老和尚,好像看到了鸣沙山佛窟里小莲面前那个痛哭流涕的自己。法度负他,他又为这个老和尚负了小莲。小莲已经来过这里了吧?她竟没下杀手?
也对&她最深的不是法度,更不是善法堂,而是他啊!
法度还在不停忏悔,只怕自己没机会再说:“快圆寂时,善法堂来接我。他带来佛祖旨意,说我犯了佛家大戒,但怜我是为斩妖除魔,特许我到佛界供职。来了才知道,不过是坐在这个洞里,日日守着些血腥夜叉,记录他们的行止功过。行蕴,我对不起你们……”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眼泪汪汪地瞧着行蕴,不复当年气焰,一心只想求得他的原谅。
这个苍老的和尚,人间的得道高僧,半生一心向佛,深信那虚无缥缈的西方极乐净土,蝇营狗苟不惜背信弃义,欺骗自己的徒弟,却只换来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破差事?
活该n该n该!行蕴突然狂放大笑起来。
“你……”从未见过行蕴如此失态的……不不不,是他忘记了——二十多年前那姑娘死去的晚上,行蕴拿着刀来砍他时,也是如此的狂乱。
“你活该!”行蕴瞪着法度,不见丝毫昔日情义,“你活该见不得光!我也活该!我和你一样活该!你别想我原谅你,我连自己也原谅不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惟师命是从,游移不定的天真型尚了。尊师重道顶个屁用?!他只想找回他的小莲。
玉烟同小飞已经走出很远,他们都没等他,留他独自与这老和尚牵扯不清。哪里还有什么牵扯?应该是再无任何瓜葛。行蕴看看法度瘫软的双腿,转身追上他们。
迎面一座高耸山峦——佛界有两座名山,诸佛住的是灵山,眼前这便是另一座——须弥山。这里是佛界的军事重地,山顶住了帝释天、大梵天、四大天王和三十二护法神将。
山上花木繁盛,半山腰是一片野松林,千万年的古松,盘根错节,遮天蔽日。林中一座佛塔,穿破层层松针树冠,直刺云天。塔是琉彩金铸的,全身刻满梵文佛咒,四方塑了四大天王的等身金像,一楼塔身还刻了四大菩萨的化身明王座像。塔前一座彩塑的大梵天,展开四张脸瞠目怒瞪来人。塔的正面还有名字,梵文的:镇魂塔。
第一次见到这样华丽肃穆的佛塔,人间的凡夫俗子很是惊讶,行蕴问:“先生怎么带我来这儿?小莲……就在里面?”
“这就是当年用来关押我父亲,小莲曾经负责看守的镇魂塔。现在里面应该没什么厉害角色了。”
“它没有门,要怎么进去?”
“躲开。”玉烟上前一步,五指扣在塔身正面合抱的莲花图案上,默默念起咒文,念过三遍,暗自催动法力。掌下的金碧雕琢的莲花片片绽放,暗香浮动,艳光四射,花蕊中显出一尊小莲花座,里面藏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娃娃,身覆一片莲花瓣,抱头睡得正酣。
“这里怎会有个小娃娃?”
“负责开门的。”玉烟伸出食指,笑着捅捅小娃娃,“喂!小家伙!醒醒。”
小娃娃翻身坐起,睡眼惺忪,看见玉烟的笑脸,微微一愣。
“你……”他指着玉烟,奶声奶气地说,“你怎么又来了?韦驮菩萨不是已经走了吗?”
“这回和我父亲无关,我们是来找小莲的。她来过了吧?”
小娃娃点点头,“她正在里面呢。”
“还在里面?”
“对!现在这里成了武器库,全是各种途径收缴的神兵利器。韦驮菩萨的金刚宝杵也在里面,上次影照回来时收进去的。你们快去快回,别再打扰我睡觉!”他咧嘴打了个哈气,又躺下睡了,小小的身影悄悄后退,塔身显出一座敞开的门。
刚进得塔中,便听到上方传来一声惨叫,似乎含了满口的血,朦胧不清,可再怎样不清,也能听出那是个女人。
小莲?!行蕴呆愣一下,速速奔上去,惟恐迟到一步便永不超生。
再也无心过路风景,凄惨余音在塔里流窜回荡,声声插在他心上。
乘着乘黄兽,一路回旋飞至塔顶。
一片金碧辉煌的光芒,刺得他眼睛也难睁开。地上,墙上,连空中也悬满了光怪陆离的绝世神器。五色霞光里,隐约现出个女人的轮廓。她手持金杵立在地上,杵下窝了个重伤昏却的修罗女,一身铠甲沾满鲜血。听到人声,她转身怒喝:“谁?!”
寻寻觅觅,终于又听到这个声音,他走向她,缓缓地穿过五色金光的迷雾,这个令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身影……他的小莲……终于让他找回来了!
她也看到了,这个穷追不舍的男人。
两双目光胶在一处,一路纠纠缠缠,自很久前那个雨夜,铺天盖地蔓延开来,穿越了千千万万个生生世世的轮回,穿越了千千万万个遥遥远远的天涯。走到今天,走到现在……
现在……
本以为,不会再见;本以为,不会再心痛;本以为,不会再心动;本以为、本以为……
哎!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怎么会这样?
难道你还没学会教训?小莲如此自问,决绝地瞪着他,眼眶里却掉下一串泪珠来,流到唇间……这咸涩苦楚的滋味是她最熟悉。
她还是这么倔强啊……爱是如此,恨也是如此……
听不听由她,可该说的还是得说。行蕴把牙咬了又咬,急道:“小莲,和我走吧!一起走!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你若喜欢那片自在天的红杉树林,我们就在那树林的湖边安家。你若喜欢在人间游历,我们就行遍天下风光美景。别再同过去纠缠了,好吗?”
“别再同过去纠缠?”
她回味着他描绘下的美好画卷,他又在许下承诺了……就像那时的生生世世,就像那时嫁他为妻的请求……她抬脸望着他,眼神里疑惑、不安、踯躅、茫然。
他有些害怕,惶然攥住她的手——那双沾血的绵绵素手……
颤了颤,金杵掉在地上,她脸上又流下两行泪。
他俯下身,轻轻吮吻她的泪,涓滴不漏,柔情万种。
“和我走……好吗?”
“……”
“答应我……好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难道你不要……”
“我不知道!该死的!我不要和你走,我什么要相信你?!”
理智又回来了,倔强又回来了。
“和你走,好再一次让你背叛?与其死在你手里,我宁可和他们大战到最后一口气!”小莲剧烈地挣扎,在他怀里,如垂死的猛兽,一路退到窗边,一字一顿,“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相信你!但那杯茶,我永远也忘不掉!”
这次他是决计不肯放手了,被她拖着,也一路来到窗边,居高临下望着她,竟是从未有过的强势,逼得人气促。她一路退一路退,直至倚在了窗棂上——避无可避。金铸的高大密窗,贴了佛祖亲镌的经咒,关押在内的佛界中人一律无法碰触。可惜,她现在已经是魔女了。小莲冷笑一声,抬手将镌满经咒的黄绢斯个粉碎,封闭多年的门户终于缓缓开启,吱吱呀呀,尘灰乱舞,沉重如凡间重复更迭上演的历史。正午的阳光从她背后射进来,勾勒出灿烂夺目的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