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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我的生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曾经我是那么热切地渴望着我和显祖的婚姻生活。丈夫、孩子、家庭,和煦的春光和宜人的庭院……我似乎已经拥有了这一切。然而,这些真的就是我当初心心念念的一切吗?如果梦想已经达成,那么,我就应该如当初所想的,满足而快乐地生活——做妻子、做母亲、做夫人……至少,应该变成一个丰腴的少妇,在无聊的午后,带着孩子在花园里嬉戏;或者打扮整齐地出门去,在一家又一家服饰店里穿梭闲逛,用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决定身上这条裙子究竟应该搭配哪一只手袋……可是,没有,在我们婚后的漫长时光里,我没有一天拥有过这种恬淡闲适的心情。我只是憔悴,日复一日地憔悴。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躁,我的眼神越来越恐慌。我仿佛每天都陷在一种无边的紧张当中,起初,是面对我的丈夫;进而发展到我的孩子;以至于家里的佣人、偶然来拜访的客人……所有所有的人,我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合适的表情与言语来应对他们。当他们转身离开之后,我又要把刚才所说的话所做的动作一一从头到尾仔细思量分析,唯恐有所行差踏错。
更重要的是,我那沉闷的婚姻生活。如果说,天下所有的夫妻都会归于最终的熟稔与疏离,世间所有的婚姻都会演变成一种无言的相处与拉锯。那么,我愿意忍受这些。然而,无论如何,日日夜夜地相对与经年累月地相伴里,至少应该会有一刻,哪怕一生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吧,两个人会因为某一件事,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情感冲动的刹那,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情与甜蜜吧?!我们没有,或者说我的婚姻里没有,我们只是生活在黯淡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无尽的时光让这种令人窒息的黯淡越积越深,而我所期望的亮色与曙光却从来没有降临过,甚至从来没有过一点点降临的预兆。
有时,我热切地盼望着我能够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这样,至少我能拥有简单而无知的快乐与满足。
……
今天,应该算是我和显祖的结婚纪念日。七年前的今天,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投入他怀里。我是那样的用力啊,在那一刻,我的心激动得几乎要蹦出胸口。
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那一刻的我,一定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我几乎能想象到我当时的样子——绯红的双颊,明亮的眼睛,梦幻般满足的笑容与无穷无尽的美好憧憬。幸福中的女人啊,无论多么平淡的脸孔也会像花朵一样娇艳地绽放,即使是神明见到了也会忍不住要多看一眼吧?!可是,他,搂着我的那个人,我即将的丈夫,我幸福与美丽的唯一来源,却没有对怀中的这份妩媚动人的风景扫上哪怕最不经意的一眼。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致命的忽视。我天真地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的幸福里。我自信地以为,他能渐渐地忘记,能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我,我们会一点一点地获得幸福的婚姻生活。然而,现在我才明白了自己的愚蠢!
每每想到我第一次在他怀中的那一刻,想到当时我的幸福满足与他的无奈敷衍,我的心就会尖锐地疼痛。尤其是在今天,在这样一个对我充满纪念意义而又饱含嘲弄的日子里想起那一切,我的心就似乎在一滴一滴地淌血。
更可怕的是,我还在无法克制地想起我们婚后的每年的今天。惨痛与屈辱的回忆,却是那样无奈地让人无法忘记,频频忆起。
第一年,我用了一周的时间在做准备。我定做了最华丽的礼服,预订了最好的餐厅。就连家里的佣人都知道,夫人为了和老爷一起庆祝结婚纪念日而忙碌了多日,兴奋了多日。然而,那天,他,我的丈夫,根本就没有回来。他去了日本,一个多星期,他根本不记得有结婚纪念日这回事。
那些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在偷偷流泪。在我的卧室里。夜里,浸湿了的枕头冰凉如铁。然而,他回来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笑脸相迎。
明年,我还有明年。我对自己说。
第二年,他没有出去,我也没有再预订餐厅。然而,当天晚上,他对我在家的“大摆宴席”而惊诧不已。我的丈夫,并不是记得了结婚纪念日而刻意留在家里的。我只是运道好,撞上了他那天刚好有空而已。他非常尴尬地陪我吃完了那顿“宴席”,匆匆离去时的表情让我刻骨铭心。
第三年。我没有准备任何东西。但是,我在心中暗暗地盼望——也许,也许今年他会记得……毕竟,去年我曾经那样地“提醒”过……也许……然而,我没有盼来任何东西。
第四年之后,我就彻底地放弃了这个本应美好的日子。一同放弃的,还有我对婚姻生活的几乎全部的美好想象与期许。我开始说服自己——忍耐,忍耐一切。也许会有一天,守得云开见月明,在忽然间。
今天,又是一年了。我又守了一年,忍了一年,等了一年。然而,一切又一次宣告徒劳无功。显祖,我的丈夫,从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就没有出过房间。我让阿菊如常地把饭菜送到了他的房间。自己则龟缩在这里,想着、想着,想着一切。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难道,一切就真的无法改变?
……
今天,我和显祖难得的一起出门——他的一个朋友的婚礼。说来可怜,我和显祖只有在这一类诚才会出双入对。结婚多年,我的丈夫没有陪我上过一次街,没有请我吃过一顿饭,没有……
他的这个朋友是我们家多代的世交子弟,去年才从国外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结婚了。婚礼办得自然是奢华而隆重,夫妻双方虽然都是在西式的教育下长大,但婚礼却还是按照中国最古老最传统的方式。满眼的红色,满眼的喜庆。宾客坐满了整个酒店大堂,新郎新娘在人群里穿梭着,接受着大家的道贺、敬酒以及一些善意的取笑嬉闹。显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公式化的笑容——能来到这里的,多多少少也都是些熟人。我则配合着他,默默地杵着,机械地微笑、点头,再微笑……没人的空当里,我偶然瞟见了新郎和新娘——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多喝了几杯,新娘两颊飞着红霞,纤细的身躯在层层叠叠嫁衣的包裹下,更显得娇弱。而她身边的新郎,她的丈夫,也是一脸的喜气,也许是人太多,或者是穿得太厚,额上已经密密地爬上了一小圈汗渍。可他似乎还浑然不觉,只不住地望着身边的可人儿,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地把妻子手中的酒杯倒空了,再换上一杯清水……新娘的脸更红了,伏在丈夫耳边说了句什么,二人笑了……
不知为什么,在开足了暖气的大厅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竟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就连握着筷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了。我也有过婚礼的。我也曾穿上过那身婚纱,披上过一袭嫁衣。然而,那个婚礼……
当初嫁给显祖,我欢天喜地。我曾经自信地以为,婚礼只是一个仪式。我所要的,只是名正言顺地和显祖生活在一起,做他的妻子,如此而已。然而,我终于还是后悔了——至少在这一刻。我在想,如果当初我能坚持拥有一场真正的婚礼,至少,我也能为自己扮演一次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最娇羞的角色。至少,我尚能为了我的爱情的终成正果而在众人面前进行一次最直接最彻底的炫耀。至少,到了今天,我还能对我的婚姻拥有一点最基本的美好回忆。至少……然而,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飞蛾扑火般的义无返顾啊,换来的究竟是些什么?!
……
生活已经演变成一个畸形的怪圈。圈住了我的丈夫,也圈住了我,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他活在思念里。除了工作,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待着。书房里、卧室里、花园里,或者这间屋子的任何地方,只要没有别人就好。只要留他一个人,就好。而我,则是为了他而活着。我的丈夫,是我生活的全部理由和重心。我的视线随时跟随着他,我的心情随时围绕着他,因此,我无时无刻不深陷在痛苦之中。因为,我的丈夫,我的全部心情的来源,他深陷在痛苦中。
他没有为她而死,但是,他为她而活着——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虽然我早已知道它是事实,但是,我还是迟迟不愿意相信。直到今天,直到他今天又一次脱口而出地把我唤做“小意”!我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了,总之,每当我觉得我们俩之间的空气开始渐渐变得潮湿、温暖而柔和的时候,每当我对那一刻的气氛感到沾沾自喜的时候,他就往往会这么“无意识地”、“不自觉地”、“并非故意地”彻底打击我一次。在他充满歉意与慌张的目光里,我感觉到的却是刺骨的寒冷与绝望。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永远无法离开她,我永远无法爱上你,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他动员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来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他牺牲了他自己、他余生的快乐与自由、他的婚姻与家庭来缅怀一个无法厮守的女人、一段无法握住的爱情。至于我——我终于悲哀地发现,我所为他双手奉上的我的一切——爱情、婚姻、前途、自由、快乐等等等等,只是他葬礼中的一件心甘情愿的陪葬品。
……
我一直以为,凭借着我的执着与爱情,我终究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我曾经对我的耐心有着毋庸置疑的自信——我坚信,我能够等到那一天。等到她离开,或者,等到他放弃。然后,我将会拥抱着那份迟来的爱情与婚姻的甜蜜与我的丈夫一起痛哭流涕。
但是,现在,我已经无法再说服我自己了。我不忍再欺骗自己泣血的内心。阿菊的几句话,让我靠近了那个我一直不敢靠近的房门;让我面对了那个我一直不敢面对的事实——他把自己关在那里,回忆她、思念她、陪伴她。通宵达旦,夜复一夜。她占据了他的整个思想、整个身体,更重要的是,她占据着他的内心。我永远无法走近的、他深处的内心。
她拥有了他的一切——原本我还以为,我至少还拥有着他的躯壳。然而,我终于发现,我连这最后的阵地也没能守住,我已经丧失了再拥抱他的能力——自从那天,酒醉的他默默地拥抱着我,口齿不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之后,每当我再搂住他时,就会手脚僵硬,心如刀割。
……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交换,换我与我的丈夫一夜温情。”我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这句话。几乎是立刻的,我想到了自己。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也愿意。我也愿意交出我的一切,来换我丈夫的一夜温情。不用一夜,哪怕只有一个小时!然而,转念间,我又忍不住悲伤地问自己——我还剩下什么东西是可以拿出来用以交换这份温情的?!
……
书杰和诗洁回来了,难得他们还想尽办法地找到了我——结婚后,我就与旧时的朋友几乎全部断了联络,更不用说留学时的同学了。但是,他们还是找到了我。
昨天下午,来家里进行了象征性的拜访。今天,诗洁便打电话约我一起去看画展。
“下午三点,我和哥哥来接你。”电话里,诗洁用她那惯用的笃定的语气说。不容我婉拒。
午饭过后,我便早早地换好衣服等他们。也许是太久没有看画展了,也许是太久没有和朋友一起出门去了,总之,我的心是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兴奋的。
三点整,院外响起了几声汽车喇叭声。短促的,非常礼貌。我迎出门去,书杰已经站在车外等我,诗洁见了我,也飞快地打开车门,从前座上跳了下来。书杰一身熨帖的西装,诗洁则是一件精巧的洋装,衬上我的一袭淡色旗袍,倒有还真几分中西合璧,相得益彰。大家互望一眼,随即,三人一起笑了。刹那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在法国学画的时候……那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
“如姐姐变老了……”诗洁打趣地说。
“胡说……”书杰打断了妹妹的话,“你什么时候开始穿这些传统样式的衣服的啊?!你别说,倒还别有一番风味!衬上你现在的神韵……还真是个成熟女人了。”
两人说法不同,实质是一样的——老了就是老了。这些我早知道。
看完画展,又一起吃晚饭。聊了又聊,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
兄妹二人送我回家。
“改天再找你……”书杰说。
“如姐姐,你怎么就结婚了啊?!我哥还一直等着你呢……”临别,诗洁悄悄的一句半开玩笑的话,说得我心头一颤。
匆匆进门。
“老爷呢?”
“老爷在书房……”
我的消失在我丈夫那里,果然是无动于衷。
回到房里,我又一夜无眠了。所不同的是,我不仅在想我的丈夫,我的婚姻。想得更多的,竟是昔日在法国的种种,以及在门外诗洁的那最后一句玩笑……
……
书杰是个好人。
他象征的不仅仅是我昔日的留学生活,我已经生疏的绘画事业。在某种意义上,更重要的是,他还象征着我的另一种生存方式——抛去丈夫、婚姻与孩子,抛去过去将近十年里的一切烦恼与痛苦的根源,走出门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诱惑……
……
面对镜子,一种无言的悲戚油然而生。镜中的,已是一个年华老去的女人。一层一层脂粉盖上去,一笔一笔颜色描上去,只不过是把年老的事实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头重提而已。显在脸上的,固然是一份粉饰出来的美丽。然而,事实上呢?已经失去的,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的。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这种刻骨铭心的怀念与哀悼,感叹与惋惜,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我的青春,我的容颜,我的一切骄傲与自信,都在这间大屋里,在我漫长无望的婚姻生活里,消磨殆尽。换来的,不过是这一脸的脂粉,一身的绫罗,一室的冷清。
……
“柳如,你生活得并不快乐。那么,你为什么不尝试放弃?放弃以往那些将你缠绕在痛苦与绝望中的丝,不要再妄图去理顺它们——也许你耗尽一生的时间也不见得能将它们理出头绪……不如放弃,进而选择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些能给你带来快乐的、让你找回真正自我的东西……还记得我们在法国的时候吗?想想那时候的你!那时候,你没有你现在手里的一切,但是,难道你觉得那时候的你不是比现在更快乐的吗?”
书杰的话,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
我终于走过了那道房门。
我在门口踌躇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将门推开……
房间里很乱,桌上堆满了纸张书本等杂物。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偷偷地照了进来,那一线可怜的光亮,反而更显得房间里昏暗异常。
我环顾着这里的一切,仿佛企图通过对这间房间的了解来窥探我的丈夫沉默面具背后的内心世界——这里是他的心灵禁地。他日复一日地把自己藏在这里。
这是我婚后第二次走进这个房间。和上次一样,又是一次没有得到任何允许的擅自闯入。上一次进来,使我获得了一生以来最为屈辱而伤痛的回忆。也正是以为那次的遭遇,使我在后来漫长的婚姻生活里再也没有鼓起过勇气再次踏足这里。直到今天,直到我终于决定与我的噩梦彻底决裂的时刻,我终于有勇气再次走进这间房间。呵呵,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上一次走进这里时的情形……那天,我端着亲手煲的莲子汤——他最喜欢的甜食,多放了红枣,他喜欢的香气。我悄悄地推开房门,悄悄地闪身进去,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后来回想起来,我发现自己当时是多么可笑啊,我站在那里的那一刻,心里竟然还在暗暗地窃喜:他会开心吧?!我端来的是他最喜欢的莲子汤,在这么深的夜里……这应该算是个惊喜吧?!他抬起头,望着我……我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我的脸。他有些惊讶,有些踌躇,转而开始激动,然后,正当我准备开心地走上前去,展露笑容的时候,他的一句话,让我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的血液,僵在那里。他说:“小意,是你回来了吗?”
在那一刻——到现在我都还清楚地记得——我只希望我从来没有进来过,或者,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还沉浸在无比的兴奋里,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踢翻了身后的椅子,嘴里喊着她的名字。
然后,他看见了我的脸。我苍白的、僵硬的脸。我呆呆地望着他,他也同样呆呆地望着我。
“你……是你……”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他那时的神情,失望的,痛苦的,甚至还有几分悲愤,“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在扭曲,异常刺耳。我……我开始慌张了,不知所措。
“为什么?为什么要假扮成她来骗我?!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变成小意了吗?不可能!永远不可能!”他大声地吼叫着。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愤怒。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充血般地瞪着,像一只困在笼中的负伤的困兽。
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说话,忘记了辩解,甚至,忘记了流泪。我走出了那个房间。手里还端着那碗莲子汤,汤还冒着热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房间的。躺在床上,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泪。
现在想想,我多么愚蠢啊!想尽办法来讨好我爱的人,不惜忘掉自己,把自己打碎,融化,再捏成另外一个人。可是,却伤害了我爱的人,更伤到了自己。就像他说的,无论我怎样努力,我也永远不会变成小意,变成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所以,不若离开。不若放弃。
我决定,我要做回我自己。
最后一次走进这个房间。尚未熟悉,便要诀别,放弃。
一同放弃的,还有我深爱的丈夫,我苦心经营勉力支撑的婚姻,以及,我的小涟和小漪。也许,有一天,同为女人,她们能理解我,理解我今天的别无选择。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涟抬起头,望着一直盯着她的漪。
漪的神情依然平静。
涟带着一丝苦笑。
“所以呢?她就跟着这个书杰走了?”
“我想……应该是。”
涟沉默了,一时无语。
“你能理解她吗,涟?”漪问。
涟没有回答。
“我理解她,并且已经原谅她。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她的婚姻走到了那种境地,她已经别无选择。”漪说,语气郑重严肃。“其实……在这抽姻里,除了她,除了我们,父亲也是一个受害者……”
涟的话又一次被妹妹打断,漪语气平静但神情凛冽,“难道,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情、思念与忠诚就能够以牺牲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情、婚姻、快乐与幸福为代价?!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忠于一个,那又为什么还要勉为其难地迎娶另外一个?!既然已经迎娶了一个,又何必还对已经放弃了的那一个念念不舍?!”
……
姐妹俩没有再讨论什么。漪也没有再说什么要“离开几天”的话。晚饭她们都没有下楼去吃。阿菊给姐妹俩送饭上来的时候告诉她们,父亲也没有下楼吃饭。只是吩咐阿菊传话说,叫姐妹俩明晚一起守岁。
第二天,便是除夕,家里的气氛却异常诡异。父亲一直没有下楼,涟和漪虽然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却也似乎各有心事,说话有一句没一句。
天渐渐黑下来了,阿菊的年夜饭已经端上了桌。姐妹俩迟迟未动,似乎都不愿意上桌。
终于,还是漪忍不住了。
“你等着,我去叫父亲,说到底……是过年。”
漪没有说话。
涟上楼去。
不一会儿,父亲下来了,涟尾随在后。
三人吃饭。面对着满桌的“年年有余”、“团团圆圆”……三人都面无喜色。尤其是父亲,凝重着脸,微微皱着眉。
一顿团年饭,在默默无言中结束。
饭后,照例要一起守岁。三人坐在客厅里,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父亲默默地抽着烟。漪捧着一本小说,逐行逐行地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要挑出其中的错别字。涟看看父亲,又看看妹妹,似乎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索性无言。
枯坐了大约三个小时。时间渐渐接近午夜,涟不停地看着墙边的大钟,仿佛在期盼大钟能走得再快点。漪依然再看书,父亲面前的烟蒂已经积累了很大一堆。
父亲忽然打破了宁静,毫无预兆的。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怪我。”
涟转过脸,望着父亲。漪没有反应,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眼睛没有离开手里的小说。
“你们没有错。我亏欠你们,亏欠这个家。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除了物质与金钱,我没有给过你们其他任何东西。”“从你们很小时候……我就没有为你们做过什么,我甚至……甚至很不喜欢看到你们……因为,你们总会让我想起一个人……这让我很痛苦,很难过……”
“想起谁?”姐妹俩几乎同时说,异口同声。
父亲微微一怔。
“是想起我们的母亲吗?”漪又添上了一句。她抬起头,盯着父亲的眼睛。
“是……”父亲略一迟疑。
“难道说她就这么让您无法忍受吗?就连看到他的女儿、进而意识到她的存在,都这么让您痛苦?!”漪的语气开始激动。
“漪……”涟试图阻止妹妹。
“既然如此,您究竟是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又为什么要生下我们?你们自己痛苦还不够吗?还要再把我和姐姐这两个无辜的人卷入你们的纷争?回想一下吧,是不是从我们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和姐姐就已经成为了你们爱情拉锯战中的炮灰?牺牲品?”漪的语气已经失去控制,她几乎是在责问父亲。
面对小女儿的指责,父亲似乎无言以对。
“漪……不要再说了……”涟制止了漪的第二轮“攻势”。
漪没有再说话,她低下头,似乎打算继续看书,但也许由于刚才的慷慨陈词,胸口有些许起伏。
父亲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两个女儿,没有再说话。涟望着父亲,看着他苍老的脸上神情逐渐变化着,渐渐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底浮上来,惆怅、无奈,以及无可救药的哀伤。
“生下你们,是你们的母亲这一辈子最为坚定执着的一个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所以,无论如何,你们必须相信,我们,尤其是你们的母亲,是带着无与伦比的喜悦与幸福来迎接你们的诞生的。至于后来……许多事情,并不能按照人们事先所期望的轨道发展,命运,还有感情,都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得了的。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有错。如果硬要说是谁做错了什么,那……还是只能怪我!”
父亲的语调平实坚定,到最后转而悲伤又带着激昂。说完之后,他便狠狠地把手里的烟蒂摁熄在烟灰缸里,站起身,走上楼。
第二天中午,父亲就动身去机场了。
涟送父亲到门口,漪没有下楼。
“照顾好妹妹,也照顾好自己。”临上车,父亲说。
“好的。您……保重。”涟替父亲把大衣的一颗扣了一半的扣子解开,重新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