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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丞曜第二日早上醒来,觉得头昏脑涨。右臂发麻是迫他醒来的主要原因。他试着抬起右臂,竟发现葛薇兰坐在床边扑在他的右臂上睡着了。他一时为难,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天色蒙蒙发亮,窗外听到有清晨的鸟鸣。范丞曜偏过头去,看到葛薇兰熟睡容颜。从这个色度看去,她的睫毛如扇一般覆在脸上,鼻翼因呼吸而微微起伏。
范丞曜忆起,他昨日好像昏了过去?他只是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并未完全失去知觉。她在这里坐了一夜?
为了不让右手完全麻目,范丞曜握了下拳头,肌肉牵动。
葛薇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她含糊地问,从他右手边移开,扑睡的姿势未变。
虽然依旧觉得有些不适,范丞曜还是从床上跃了起来。他拉她起来,说:“到床上去睡。”这间房子里设备简单,一张书桌,一排书架,一个柜子,一张床。他睡了她的床,她自然没有地方睡。
葛薇兰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范丞曜没有办法,只得去抱她。她倒是乖乖配合,搭上被子,自己卷了进去。范丞曜淡淡地笑了,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他低下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翻身,不答,睡得死。
他似有意与她周旋,扳过她的肩,再问:“叫什么名字?”
她闭目,眉头昆锁,好似做了个讨厌的噩梦。他与她正面相对,她的皮肤白皙,透着一点粉色。眉如远山,鼻子并不挺,顶多算得上是小巧,几缕头发覆在她的脸颊上。
他知道大概他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但希望她能听得到他所说的话。他说:“我现在要离开这里,晚上我再找人过来。”找人过来怎样?真是奇怪,他说完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想怎样?报答她?给她一笔钱,抑或是为她做一些,她无法办法,而他可以为她做到的事?范丞曜皱起眉来。
他小心地关上门,出了房间。路过一楼的时候,听到人说话:“葛小姐。”
房东太太从一楼冲了出来,她原以为是葛薇兰下楼。当她看到站在楼道上的范丞曜,瞳仁有放大的趋势。他是上楼,还是从她房间走出?孤男寡女?留宿?!
她咳嗽了一下,好像她刚才那么大的声音叫住葛薇兰,不过是早上在吊嗓子一般。她转身欲走,范丞曜问:“有事?”他总算知道她姓葛。
房东太太尴尬地笑笑,“以为是葛小姐下楼来,那个……只是想提醒一下她,关于房租的事情。”
房租?范丞曜抬头向葛薇兰的房间看去,问:“她欠房租?”可是他现在亦身无分文,他对房东太太说:“我晚些时候找人送过来。”
他说的晚些时候,以他自己的计划,应该是在那日傍晚。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范丞曜回到了青玉巷,才发现阿笙已带着人去找华商会理论。昨日在华商会,自己被人下了药,事出突然。他怕阿笙闹出什么大事,匆匆赶到华商会去。
青帮与洪帮的恩怨,若要找人出气,他自然是首当其冲的目标,范丞曜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大家表面上都和和气气,私下暗藏祸心。又不是码头上的小打小闹,这种事情,若是让对方发现蛛丝马迹,那不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所以,即使范丞曜知道关键症结之所在,他亦不能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只是这件事情处理起来还颇费周折。等到他空闲下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他让阿笙开车去光华街。房东太太迎了出来。范丞曜淡淡一笑,问起房租的事。哪知房东太太说葛小姐已搬走了。
范丞曜一时呆若木鸡,他原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竟然这么快搬走?他在揣测,是不是有些他没有意料到的意外发生?他的担心并不是没有原因,在他的世界里,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而他不想把她牵到他的世界中来。
范丞曜想起曾在大都会见过她,那时,她打翻手中咖啡,那么桑桑应该认得她才对。他赶到大都会向桑桑问起这件事,桑桑说:“哦,那个女生,我记得,不过她是为别人代班,其他的我也并不太清楚。”她眼光故作疑惑,反问范丞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哪里还有心思去回答她的问题,心里念头在一瞬间转了千万次。他怎会如此大意,应该昨日便派人去找她。可他那时想,如论如何应该他亲自去才对。
桑桑疑惑地看向沉着脸的范丞曜,她并不知道只这一刻,他心里便想了这么多。她目送他离去,心里惶恐的余温未退。她如何不说实话?只不过以为范丞曜会以前日之事找葛薇兰麻烦,她委实不知道,只这短短几十个小时,发生了一些她所不知的事。直至下午,她再见到葛薇兰,正想向她说起这件事。
葛薇兰恰恰抢先对她嚷道:“我搬家了。”
“住得好好地怎么搬家了?”
葛薇兰摆了摆手,一副不愿再提的姿势。解释起来只怕得从昨天晚上到她家的那个男人说起,她刚说到这里,桑桑就叫了起来:“什么!小姐,半夜三更,你为什么让他去你家?”
她以为她想么,她也是迫于无奈啊。再说那个男人她不是也认识,葛薇兰说:“那个人就是——”
“我管他是谁。”桑桑粗声粗气地打断,“你没长脑啊,干吗不报警?”
她这一问,倒把她问住了,是啊?她怎么忘了报警。葛薇兰开始是想报警来着,只是他后来晕过去,她忙着照顾他,反把这件事丢得干干净净。
“算了,算了,”桑桑问,“他和你搬不搬家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着呢,他昨日早上离开的时候,被房东太太瞧见。”
“那又怎样?”
“人言可畏,房东太太跑来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问得躲躲闪闪,”葛薇兰气得咬紧牙齿,“还说他要帮我给房租。”嗯哼,所以她就搬出来了,反正房租涨价之后,她也想搬走了,这个倒是堂而皇之的借口。没见过像她这样倒霉的人,也算是日行一善了,却反受人指指点点。
“那你现在搬到什么地方?”
“学校宿舍,一时找不到什么好地方,先将就一下。晚上再与你说,开工去。”
桑桑这才想起刚才要与她说的事情,但见她走得远了,懒得追上去,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正是那日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葛薇兰接到莫名的电话。心里觉得奇怪,还有谁会给她打电话?还是打到大都会来。她小心地从桑桑手中接过电话来,竟然是继母,她更是惊奇得差点甩了话筒。继母?若不出大事,她应该绝不会给她打电话的吧?
果然,是出了大事。
葛薇兰扣上电话,慌忙从大都会出来,她要坐最快的火车回到里乡。发生得那么突然,让人如行在梦中一般,她一路跑来,耳边竟不断回响继母在电话里说过的话:“你父亲——你父亲——他去世了!”
葛薇兰回到里乡,是第二日傍晚时分。葛薇兰问起继母怎么回事。继母哭得扑天抢地,说不出个所以然。里乡的习俗是要守头七,那日晚上,葛薇兰守在灵堂前,四月初的天气,深墨色的夜空,无星无月。穿堂里门庭大开,那些冷风从穿堂的四面八方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与父亲上次见面还是在赌场中,空气中满是烟熏火撩的气味。她与父亲吵嘴,她当然是气愤的,心里还有些埋怨他。她应该是要恨他的,现在回过头去看看,她也并不是不爱他。只是那种爱,不是一般女儿对父亲的钦佩,爱中还有一股怒其不争的哀怨。
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并不十分关爱她,她原以为父亲是可有可无的。没有他,她在上海过得照样精彩。只是这夜,葛薇兰默默地流下了泪,她如今真的是孑然一身,无所依靠。
父亲并不是自然死亡,虽然继母好面子,在众人面前从不提起此事。但是送父亲回来的同乡人在私下里把这件事说得绘声绘色,一惊一乍。
同乡的人是这样说的:“他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据说是欠了赌场的钱……”
头七每个晚上,葛薇兰坐在点燃的火炉子边,看那些黄色火焰,从炉子里爆出,发出“噼啪”声,一闪而过。多么短暂的烟火,她想起父亲来,他一生为钱而奔波,也因钱而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世,她暗暗发誓,要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明白。
只是她还没回到上海,赌场的人就找上门来。父亲还欠下一笔钱未还,父债子还,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继母只是默默地掉泪,她心里焦急那些没有着落的钱。
葛薇兰觉得她比无可怜,然后,她说:“我来还吧。”那么平静,大义凛然的模样。
她自然没有那么多钱,她亦还在读书。去母亲娘家找外婆,她大概不会再借。葛薇兰为自己打气,柳暗花明,总有幽径可显。
然后,她想到母亲为自己留下来的那个吉祥结。
葛薇兰起初是想把它当到当铺中去的,桑桑说,破破烂烂的结,你以为当得了多少钱。桑桑向来精明,她心里一盘算,对葛薇兰说:“不如拿到中华慈善会去拍卖。”
葛薇兰白了她一眼,她是江湖救急,可不是做善事。她当然知道中华慈善会的东西大都是由上海的名门望族捐献出来,然后将拍卖得来的钱,捐赠到全国各地。
她意欲从桑桑手中一把抢过吉祥结来,只是桑桑身子一偏,葛薇兰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