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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想上楼,听到有两个同事在讨论。
“刚才跟着总编进来的人是谁啊?”
“你没见过啊,范丞曜啊,暗里是青帮的帮主,不过听说快成政界沈家女婿了。”
“那怎么到我们这来,我看总编带他参观似的。”
“谁知道那些糊里糊涂的事,明里说是投点资,支持上海言论自由。不过听师兄们说,怕是来付遮口费。想想也是,一个青帮一年到头闹出多少事。”
“不会吧,我看他挺斯文的。”
“人不可貌相……”
那两人越走越远,葛薇兰站了一会,她以前是单纯的学生,对范丞曜的了解来自于她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直至今日,她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多么富有“传奇”的人物,传奇到足够在上海呼风唤雨。她想她也许并不了解他,或者说她从来没有了解过他。这些困惑曾经也冒出来过,只是今日,在她脑海中更加根深蒂固。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薇兰。”
葛薇兰转过头去,看到她不了解的那个人正站在街中。
“不是走了?”
他迎面走来,“因为有点事情,所以回来和你说一声。”
“什么?”
“几点下班,我让阿笙接你到青玉巷。”
她怔了一怔,“你大可打个电话,或者叫阿笙过来跟我说。”
他望她的眼睛,缓声说:“可是我有好几天都没有见到你了。”他说这句时,像是一个孩子一样,眼神明灭,是出自真心,让葛薇兰心中一震。
她掩饰说:“工作太忙了。”
他拍她肩,示意他能理解,他突然弯下腰来,在她脸颊处吻了吻。可那时,他们身在闹市,葛薇兰脸一下子红开了。他说:“晚上说吧。”
范丞曜站在原地看着她进了报社。她并没有再转过头来,他是有期待,只是期待落了空。他发现她时,她单纯得可爱,对外人毫无防备之心。时日渐过,她终于还是化茧成了蝶。脱去那件外衣,今日的她是独立的,完全不依靠他。范丞曜突然很心酸,他那么努力,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他?纵使他知道她已尽力,他还是想要得到更多。
所以,他想要对她坦白:“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你?”只是葛薇兰那天晚上未来。她并非是有意的,只因快下班时,总编说到北平记者紧缺,问在座同仁可有自愿要去的。葛薇兰想到桑桑昨日来信,说到北方种种,暑期正要来临上海。葛薇兰想,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去散散心,工作也没有落下。
她连夜报了名,看着名单被电报发到北平。猛然想到,阿笙还在楼下,他上楼时正是她忙碌时,葛薇兰说让他稍等一会,只想不到一等就到了九点。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看到报社楼下大门外,那盏临街挂着的灯正发出橙色的光,夜色中灯光打在地上,照出一米见方的地来。阿笙与万小六倚在离灯光最近的砖柱子上说着话。
声音是极低的,只是冷若无人的街道,安静得耳边有嗡嗡的错觉。
万小六说:“你说曜哥会娶沈小姐不?”
阿笙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我就是想不明白,姓沈的明明瞧不起我们,怎么死活还想把女儿推给曜哥?”
“马上要大选了,他想与青帮合作,可是他自己又信不过别人,想来想去只有女婿可靠,怎么说都是一家人。”
“他信不过我们,我们还信不过他呢。”
“说是这样说,只是跑江湖总是跑江湖,有当局支持,也有些底气啊。”
万小六一听阿笙这么说,心里一乐,“行啊,你。倒是长进了,这么深奥的道理都让你想到,这话兄弟们私下也这么说。那曜哥是什么意思?”
“你套我话啊?”阿笙白他一眼。
万小六呵呵傻笑,“哪跟哪啊,那你说说看曜哥要是娶了沈小雨,楼上这一位怎么办?”
阿笙见他问得天花乱坠,拍了一下万小六的头,“等着开你的车吧。”
可他不依不饶接着说:“依我看,难办。”
“咋难办了?”
“瞧瞧,就是接过府都让俩出马。”万小六指指阿笙又指指自己。
“怎么着,还屈了你不成?”
万小六正想回答,就看到葛薇兰楼自上下来,他立马站直了。
葛薇兰说着不好意思,耽误了时间。
万小六见她客气,说:“葛小姐,客气什么啊。”他平日里最能大而化之,总是叫葛薇兰嫂子,这次突然改了口。
葛薇兰并没有上车,只说天色已晚了,让阿笙与万小六先回去。万小六脸露尴尬,一个劲地给阿笙递眼色。这不是让他们难做吗。
阿笙说:“至少要送你回去吧。”
离开学校之后,她在报社附近新租了一套小居室,并不太远。阿笙与万小六送她到楼下。万小六从车里伸出头来,“真的不去青玉巷了?”
葛薇兰微笑着摇了摇头。她转身上了楼梯,听到坐回车里的阿笙喝叱万小六,万小六委屈地说:“本来嘛,这样回去曜哥铁定不开心,搞不好会骂人呢。”
葛薇兰一声叹息,她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自己的心。先各自冷静一下,这样想来,去北平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时,不必与他见面。
兴许他并没有把她当一回事也说不定啊,葛薇兰心里想着。沈家的事已经在上海传得满天流言,可是他从没有向她说过什么。父亲的事,她还开不了口……兴许,他并没有当真……所以什么事情,大可不必向她解释,是啊,至少他从未说过喜欢这样词……
思绪自八方涌来,葛薇兰越想越觉得脑子一片乱。她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她要去北平可不是一天两天,还是先给他留个条子吧。只是涂来改去,都只得一行——已定8月16日期北上。
我想我们……不行不行,这样不行,她又划去。反反复复直至深夜,葛薇兰放弃了,赌气地把纸条狠狠向书里一夹,自言自语说:“明天再说吧。”
第二日一早,范丞曜来敲门。他让黄婶做了皮蛋粥,借口拿来给她喝,让她趁热喝。葛薇兰微愣了一下,跑到厨房去拿碗筷。
范丞曜笑着将粥放在桌子上,书桌上翻开几本书,他为她收抬起来,一边向厨房大声问道:“昨晚写到很晚。”
厨房那头应了一声,说:“你等一我下,马上就好。”
他听到流水冲过的声音,转头把书一本一本地叠起来。桌上花瓶中的花掉下花瓣,落在一本硬壳书上。他拂开花瓣,看到《小三词》。正欲拿起来看个究竟,书中半空悠然飘下一张纸来。
他拾了起来,不觉触目惊心。不觉悲喜,只是心中一空。
葛薇兰从厨房里出来,她低头拿起汤匙来乘粥,一边问他:“今天不忙吗?”
他背对着她,淡淡地说:“忙。”
葛薇兰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语气僵硬,她抬头看他背影。他微低下身子,身旁一支半枯的花,她突地心一紧,那背影让人觉得一下子人老了似的。
她说:“过来吃点东西。”
他拒绝了,说:“再说吧,我先离开。”他转身走了,走得干脆利落。
她这才想起要与他说北上的事情,人追了出去。眼见上他了车,她对他招手,他却也看不到了。葛薇兰顿感失落,以往里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总能找到她,今次他却看不到她了。
算了吧,当面讲也许还陡增尴尬。也许,留书信会比较妥当。只是葛薇兰回头再去找昨晚夹在书中的信时,翻遍所有的书都下落不明。她心中警惕,想到是不是他早上拿走了?转念一想不太可能,若是他拿到,以他的性格,定要与她纠缠一阵,劝她说不要离开,没有道理看到了却当毫不知情。
葛薇兰很快就把这件事情置之脑后,诸多事情忙得天昏地暗。报社让她准备北上的事宜;葛薇兰又给桑桑拍了电报;托人买好火车票。再回头来看时,又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她那日难得坐下来喝口下午茶,想到她与范丞曜已许多时间不见,而他竟也没有致电给她。
葛薇兰放下茶杯,再过两日她便要离开上海,多则半年,少则一季,她才回上海。她往青玉巷里拨了电话。电话嘟嘟响了两下,被人接了起来。那人说:“范公馆,请问找哪位?”
葛薇兰听出是阿笙的声音,便说:“阿笙,是我啊。”
“啊,葛小姐!”她听出他声音扬起八度,似遇到什么极喜之事。
“他在吗?”她问,她向来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范丞曜,叫范丞曜,不够亲切,而他亦不会同意。丞曜?葛薇兰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她听到阿笙用手捂装筒的声音。不知道是有意或是无意,她听到那边的对话,清清楚楚。
“曜哥,葛小姐的电话?”
“说我不在。”
葛薇兰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打下来,他从没有拒绝过她。
她听到阿笙说:“曜哥,有什么话你们自己说吧。”
那边没有人说话。
阿笙回头对葛薇兰说:“刚出去了,有什么要紧的事?”
葛薇兰像是心中被人挖去一角,抑制心情,缓缓地说:“没事,就是打电话问一下。”
阿笙说:“你晚上过来吧。”
她听到电话里面有人喝叱他的声音。葛薇兰说:“不了,我晚上还有事。”
“哦。”
再也无话可以接下去。
阿笙等着她挂机,葛薇兰握着话筒隔了良久才问:“沈小姐……”只说一个名字,再也接下不去,要问些什么?要以怎样的立场去问?
她瞬间挂断了电话。
那边,阿笙对着话筒说:“沈小姐怎么啦?喂,喂喂,喂——”
阿笙不解地看着挂断的电话,转头去问范丞曜:“要不要再打个过去,不知道怎么断掉了。”
范丞曜坐在雕花的黄杨木椅子上,说:“若是有事,她自然会再打过来。”
阿笙察觉到一丝不寻常。只是范丞曜不说,他也不能问。整个房里安静下来,只听到那西洋的钟兀自走得滴滴地响。
范丞曜问:“大都会的生意怎么样了?”
阿笙知道瞒不住他,一笑,“你都知道啦,本来是想今天给你说来着。前几天有几个人来闹事,正解决着呢。”
“什么人啊?”
“地痞,没事找茬的,活得不耐烦。”
范丞曜站了起来,阿笙为他披上外衣。范丞曜问他:“今天几号?”
阿笙一愣,他今日也够魂不守舍,问这日期已问了三次。他只得又答了一次:“今天十四了。”
他见范丞曜要外出,便问:“找葛小姐去?”
范丞曜说:“到大都会去走走。”
阿笙有些失望,劝他说:“那些个人,还用不着你亲自动手。”
范丞曜握了一下手,只说:“好久没运动了。”
阿笙也没有当真,因看他眼光游离,只当范丞曜开个玩笑。哪知第二天晚上果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