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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明兰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值此多事之秋,她真担心自己那个看似呆头呆脑、实则鬼心眼不知有多少的兄长再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祸事来。
费明蕙抢婚事件,费明兰再三反复思量过,认为整件事情有太多巧合,始终透着蹊跷。如果说纯粹是天意,就算傻子都难以相信。如果说是人为的,那么费明蕙一个闺阁少女,见识不多,她能做什么?如果没有外人安排接应,她怎么可能与周孝光「巧遇」?
这样想来,如此费尽心机为费明蕙的婚嫁之事操心布置的人,就只有费明德了。
对费明蕙来说,费明德或许算是个尽心尽责的「好兄长」:可是对于他的嫡母费郑氏和嫡妹费明兰来说,费明德如此做,便十分可恶,王嬷嬷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可一点也不为过。
把自己嫡妹的准夫婿抢来给庶妹,不管让任何人来评论,都不能算是厚道行为。
费忠贵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很爱自己的妻子费郑氏,他原本不打算纳妾,想和费郑氏白首偕老,但是费郑氏进门七年也未生育,当时费忠贵的寡母还活着,眼看自家儿子后继无人,挣下偌大的家产又有什么用?闹死闹活要给费忠贵纳妾,不然就以「无子」罪休妻。
费郑氏本人也承受不起「善妒」、「无子」种种大失妇德的重罪,含泪为丈夫主动纳了陪嫁时最漂亮的侍女画儿为妾。
画儿也争气,费忠贵将她收房后,不足半年就有了身孕,次年就产下了费忠贵的庶长子。
费忠贵为这个儿子取名「明德」,取自「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既希望他走仕途,摆脱费家商人的卑微地位,更重要的是希望他「明德」,有德操,能善待嫡母。
但是当时孝不容易养大,一家只有一个儿子并不表示就万无一失,因此费母临死前再三嘱托费忠贵一定要多生几个孩子。
费明德两岁的时候,肚皮一直没动静的费郑氏居然怀孕了,费忠贵大喜过望,当即就要把画儿遣送出府,但却发现此时画儿也再次有了身孕。
不久后费郑氏产下嫡女费明兰,画儿产下庶女费明蕙。
费母己死,费明德看起来又很健康,费忠贵终究还是把画儿遣送出府,请相熟的牙婆介绍,将她远嫁给荆州一位中年丧妻的布行掌柜做继室,为她安排了一个相当好的后路,并没有亏待她,也算是报答了她的孕育之功。
费郑氏既然能生下费明兰,就证明她并非不能生育,费忠贵总想着如果她再生下嫡子就好了,所以一直拖延着,没有把费明德寄在费郑氏名下当嫡子养。
再加上他病逝得太突然,这才让费忠良有了「庶子不能做嗣子」的借口,要把自己的嫡幼子过继给费郑氏,想以此掠夺长房的财产。
费忠贵想让儿子走仕途,为费明德自幼延请了名师教导念书,因此在费明德心目中形成了「经商是贱役,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对继承费忠贵的事业没有半点兴趣,甚至还有点鄙视。
景国几任天子都是有为的皇帝,力图减弱豪强士族的保守顽固势力,努力提拔民间学子,大力推广、完善前朝出现的科举制,因此朝中出现了一些平民出身的科举新贵,这些新贵才是费明德的模范和奋斗目标。
景国科举制度的范围相当广泛,除了下九流和罪犯之后没有资格,凡是士、农、工、商出身的三代良民之后,都可参加科考。
可以说,科举制度是改变普诵百姓命运,让他们能够平步青云的天才创举,打破了「人才不出士族」的局限。
费明德的书房里就一直挂着这样一副字——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费明兰让自己的另一个贴身大丫鬟立夏重新上茶、上点心招待花厅里的千金小姐们,自己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出来。
在往前院走的时候,立春才详细将事情诉说了一遍:「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听少爷的小厮洗砚说,少爷不喜兰苑里的纷杂吵闹,所以今儿一早就带了洗砚出门闲逛,中午在酒楼用餐,不知怎么看上了一位……」
说到这儿立春停顿了下,小心地看了看自家小姐的脸色,见费明兰依然平静,才大着胆子继续道:「看上了一位美貌少年,可能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惹恼了人家,被少年的同伴打晕了。洗砚吓得只会哭,少爷倒是被那少年给送回家的。」
费明兰叹了口气,她这个兄长念书念到走火入魔还无所谓,竟然不知何时染上了好男色的毛病,父亲在世时,他还知道遮遮掩掩,只和小厮混闹,父亲过世这才多久,就到外面惹了事。
费家在余姚县城里有主宅,费氏兰苑是位于郊区的别院,原本是费忠贵为妻子建来观赏游玩的,只是每年二月底三月初的兰花花期时段,费家人通常都会迁移来兰苑居住。
费明德在兰苑的房子位于前院的东部院落,他向来不喜兰花,所以他这个院子里是兰苑唯一没有种植兰草的,除了一些常青树木,就点缀了一些诸如罗汉竹、紫竹、斑竹的观赏竹。
费明德向来以竹自喻,什么「有节」,什么「虚心」,按照王嬷嬷的评价,是「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费明兰带着立春匆匆进来,在堂屋就见到了满面忧虑的母亲。费郑氏为亡夫服重孝,一袭素白的麻布衣裙,漆黑乌发上只别了一根没有任何花样的银簪子,耳上戴着朴素的银耳环,除此之外周身再无任何首饰,可是这些都无损她的清颜丽质。
已过不惑之年的妇人看起来不过三十有余,这个少时得父母疼爱,婚后得丈夫宠爱,之后又得女儿贴心孝顺的女子,前半生算是过得极为幸福,只可惜中年丧夫的巨大打击几乎将她彻底摧毁,如果不是为了未嫁的女儿,她早就有了追随亡夫九泉之下的决心了。
费明兰其实继承了母亲的天生丽质,只是她性格上却像父亲,气质上的坚强独立让她看起来宛如傲霜寒梅,倒和母亲那寒谷幽兰的楚楚气质有了截然之分,在外人眼中,费明兰就不如母亲柔婉动人了。
费明蕙的气质更像嫡母费郑氏,或许这也是她更能轻易打动周二公子的关键所在。
男人大多喜爱女人身上的柔弱特质,太过坚强刚性的女人,会让他们觉得有压力吧?
此时费郑氏正手捏着白色手帕,在手中揉来捏去,满眼的惶急与焦虑,她几乎没有操心过任何事,以前有丈夫,现在有女儿,所以一遇到点事情,就会焦虑不安,惶惶而不知所措。
费明兰快步上前握住母亲的手,问:「娘,哥哥怎样了?」
费郑氏双眼中泪花隐隐,紧紧反握住女儿的手,「还没醒呢!大夫刚刚来看过,开了药方,还在煎药。」
费明兰拍拍母亲的手背,「只是小争执,应该没什么大碍,您且坐下等等,我到里屋看看。」
费郑氏点了点头,又用手帕擦了擦眼角,「那两个少年也在里屋,你要小心应对。」
费明兰一愣,随即无奈地看着母亲,她怎么就放心让昏迷不醒的哥哥和「打人凶手」同处一室呢?
虽然服侍哥哥的下人们肯定也在,但是没有家人陪着,倒让两个凶手在那里看着……费明兰真是对自家母亲彻底无语了,行事没有个分寸到如此地步,也不知道父亲这些年是如何娇养她的,让她不知世事至此。
费明兰无语地转身向内室走进,立春快步走在前面为她打起帘子,向里面通报了声:「大小姐到了。」
在内室床前伺候的洗砚听闻此声,立即转身跪倒在地,惶恐地磕头,道:「大小姐,都是洗砚护主不力,才让少爷受了伤,还请大小姐责罚。」
在费家佣人的心里,第一怕的是原来的家主费忠贵,第二就是这位嫡小姐费明兰。
如今费忠贵已逝,费明兰自然荣升为第一怕了。
少爷一心读书,对待下人随和宽厚;主母只爱赏花赏月,对佣人向来都淡淡的;庶小姐娇弱,对佣人向来是笑脸相迎;只有嫡小姐向来治家严谨,规矩森严,言出令行,容不得半点差错。
费明兰并没有理会洗砚,先是疾步到床前看了看费明德,见他面色红润,宛如沉睡,并不像有大碍的模样,这才稍微放下心,转而又看向坐在窗前小几旁边的两个年轻男子,不由得眼前一亮。
她的目光率先被紫衣锦袍少年吸引住──好个精致美少年!
少年正值十五六岁,男女之别还不是很明显的年龄,肌肤晶莹如羊脂白玉,没有一点瑕疵,长眉入鬓,桃花眼波光潋滟,悬鼻精致挺拔,嫣唇薄而红润,五官当真增不得一分,减不得一分,几近完美。
更难得的是这少年气质华贵,紫色原本很难穿出精采,却将他衬托得贵气逼人,他的锦袍上绣了折枝葛巾紫牡丹,腰束巴掌宽同色绣花腰带,一侧坠白玉佩,一侧坠紫罗香囊,当真华贵无双、风流无限。
身为皇商之女,以及织造家章茹芸的闺阁手帕交,费明兰知道这少年穿的乃是专供皇室的贡品布料「暗花锦」,而他的这身折枝牡丹锦袍,因其紫色晕染得格外高雅纯正而更加希罕难得。
陡然意识到少年身分可能尊贵无比,高不可攀,费明兰的心一紧,暗暗捏了捏手掌心,哥哥这次怕是真的惹了大麻烦!
她转而又看了看另外那名年纪稍大,约莫十八九岁的青衣布袍青年,看第一眼,只是觉得青年五官端正,气质斯文,没有锦袍少年的抢眼夺目,但是再看第二眼,费明兰才暗自咋舌了──又一个大美男啊!
比之锦袍少年华丽喧嚣夺目的美,青年的俊美更内敛,宛如温玉,剑眉干净俐落却不显跋扈,星目幽深却又明澈,鼻梁同样高挺,薄唇同样嫣红,弧度却似乎更加诱人。
见费明兰怔怔地盯着自己,青年莞尔,扬唇一笑,费明兰顿时觉得眼前万花齐放,头晕目眩。
就算她呕心沥血培育的「素心如雪」,也没有青年这么一笑来得如此震撼!
世间怎会有如此美人,偏偏又是男子?
难怪好男色的书呆子哥哥都忍不住发了花痴,当众惹了麻烦。
费明兰干咳了一声,努力压制自己怦怦乱跳的小心脏,用最端庄的淑女姿态微微福身施了一礼,道:「家兄莽撞得罪了二位,小女子在此先代兄长赔礼了。」
锦袍少年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苛刻地打量了费明兰一番,见她身姿秾纤合度,五官秀丽精美,明明是娇柔美少女,却因为目光中的坚定沉稳,而让人不由暗自警醒,肃然起敬。
少年扭头看了看青年,暗暗点了点头,第一印象,此女绝不简单,不是那种空有其貌的花瓶,或者媚俗美人。
青年微笑道:「也是在下出手莽撞,不小心伤了令兄。」
费明兰尴尬笑笑,「想必是没有大碍的,如果能让他受些教训也是好的。」
少年却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费小姐,令兄对我们无礼,就算告到衙门里也是我们有理。这次我们之所以跟来,一是为了顺道取素心如雪,其次是想让令兄对我们有个交代。」
费明兰大为惊讶,不由秀眉微挑,问:「您就是素心如雪的买家?」
少年下巴微扬,骄傲回答:「嗯?不行吗?」
费明兰忙笑道:「那真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了,您是我们费家的贵客,怠慢了。立夏,快上好茶,就泡前些日子刚得的狮峰明前茶吧!」
立夏应了,快步而无声息地出去准备。
青年微微扬唇,笑道:「这下我们可真是沾光了,西湖龙井以狮峰最佳,而明前茶更是贵如金,小姐大方。」
费明兰微笑道:「与贵客相比,这点茶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