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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余七美只有十七岁。
只是一个平常的高二学生,行走在一堆穿着制服的同龄人当中,素面朝天,毫无特殊之处。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她时常看天空。无论在行走过程中,还是在上课,她的眼睛总会有意无意地瞟向高远的天空。蔚蓝晴空,宁静悠远,宽广无垠,一如人的心,没有尽头,不可探测。
她一直想问,一直想找一个人问问清楚,她是不是没有存在的价值?否则,为什么那个忙碌的家庭都没有人肯认真地看她一眼,为什么老师一点都不喜欢她,为什么周围的同学都说她是最不受欢迎的人?
家人,老师,同学,十七岁生命中全部的人,没有一个人可以给她一个肯定或者是认同。在家里,爸爸妈妈和其他人忙着生产外销的手工制品,纷繁杂乱、热火朝天的工作场地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偶尔抬头看看她;在学校里,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各自结成大大小小的团体,而她永远是孤单的那一个;在课堂上,无论她做出什么动作,积极举手也好,故意扰乱课堂秩序也好,任何一个任课老师都会选择忽略,仿佛她这个人如空气一般虚无缥缈。
年轻的余七美,仰着脸,行走在人群中,抬头挺胸,目不斜视。
四月。一个平常的早晨。
太阳从淡淡的云层中露出一张笑脸,金黄色的光芒透过白色的窗帘直入房间。强烈的阳光让余七美从熟睡中清醒过来,她揉揉酸痛的眼睛,下意识地看了一样桌上的闹钟。
时间是八点整。距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而她就算把单车骑到飞起来也要二十分钟才能到达学校大门。
她却丝毫没有慌乱或着急的感觉或动作。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慢慢地刷牙洗脸,慢条斯理地吃早餐,不慌不忙地收拾书包,而后迈着中规中矩的步伐穿过庭院。在走向大门口的过程中,她四处飘摇的眼神不经意与偶然抬头的爸爸相遇,她的心在瞬间停跳了一下,似乎在等待爸爸的反应。但是,他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高挂的太阳以及她铁定迟到的事实,眼神一滑而过,转而低头,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工艺品。
余七美只觉得自己的心瞬间空白,眼泪差一点就掉下来。她捂住脸,低着头,一路奔跑着离开家。无论经过多少次心理建设,无论经过多少次希望幻灭,可每一次失望来临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难过的感觉。
走出家之后,她放慢了脚步,一个人无意识地向前走。脚随心愿,带领她到达了她的圣地。
这是一个神秘花园,隐于茂密树林之中,宁静而典雅。更漂亮的是花园前面的白色别墅,有欧式建筑的高雅,又不失中式建筑的细腻,仿佛童话中神仙居住的城堡。
其实,她发现这个城堡完全是因为它后面的一方湖水。在一次无缘无故被老师责骂之后,她气愤难忍,一个冲动背着书包就跑出了学校。一阵东闯西撞之后就跑到了丛林之中,意外发现的澄静湖水令她委屈的心兴起探险的念头。她穿过深厚丛林,行走了几分钟之后,一座被白色栅栏围住的别墅出现在她面前,而别墅附带的花园植满了蝴蝶兰。透过密林而来的稀稀落落的阳光照耀着翩翩而舞的花朵和白色别墅,这一切仿若梦幻仙境。
她惊呆,为这突如其来的美丽。
她寻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一个缺口可以钻入花园。她直觉这粉色花海围绕的白色别墅可能是某个富豪用来金屋藏娇的场所,但走近才知道久已不用。因为,别墅的所有门牢牢锁住,窗户紧闭,一块块天蓝色的丝帘遮住了室内风景,正门前的车道因无人清理已长满绿茵茵的杂草。
心底的道德底线提醒她到此为止,探测空间止于神秘花园。而她每每心情低落之时总会到这方独属她自己的空间中,逃避伤害,排遣郁闷,暂时平静。
这一日她若平常一般钻过缺口,躺在树阴下的蝴蝶兰旁边,仰望天空。空中的流云变动不居,奇形怪状,无拘无束;地上的这片花海,花朵绚烂,自由自在。而她,生在蓝天下,置身于花海中,却没有丝毫的自在和快乐。
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头顶一双满含疑问的眼睛无预期撞进她游弋的眼波,有一个瞬间,她怔怔失神,不能动弹。
这双眼睛澄静如后面的那方湖水,直视入底,却什么都没有。
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空洞无物的人,心里也会是空白一片吗?
沈聪看着这个躺在自家花园呆呆的小女孩,讶然失笑。他蹲下身,伸手在她眼前椅两下,“喂,回魂啦。”
余七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反应的敏捷远远甚于她早晨起床的拖拉。
沈聪亦随她立直,高大身躯所带来的压迫感令娇小的余七美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她立定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沈聪打量着面前这个全身戒备的小女孩,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她面目清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灵动的光芒,鼻子精致,嘴巴小巧,身材娇小可爱,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就像一个精灵。
遗落人间的精灵。
在他梭巡目光探究下,余七美的心涌起一阵不可自抑的惶惑。这惶惑可能来自于她被一个陌生人逮到在他人的地盘上肆意放松,也可能来自于毫无预期闯进她心里的那个干净却无物的眼神,她说不清楚,无法界定。
看他还没有开口的意思,余七美决定抛却心底没来由产生的陌生情愫,壮起胆子,大声斥责:“喂,你干吗跑到人家的花园来?还有,谁允许你盯着我看呀?”
沈聪被她的问题弄得皱起眉头,“你说话一向这么有气势吗?小朋友,做人不能没有礼貌。”
余七美愣住。
“小朋友,做人不能太嚣张,当心没人和你玩啊。”
这句话戳住了余七美的痛处。强烈的自尊和面对陌生人的一份莫名其妙的勇敢激起了她的斗志,她不顾一切地开始反击:“你以为自己比我好吗?才不是呢。仗着自己是大人就欺负孝子,你难道都没有羞耻之心吗?”
沈聪被她的伶牙俐齿激怒,良好教育的熏陶让他不能忍受余七美无理找碴的嚣张行为,“你闯入人家的花园就不觉得羞耻吗?明明是你有错在先,你不承认错误就算了,还偏偏要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你爸爸妈妈和老师没有告诉你要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吗?”
余七美不明白为什么面前的这个陌生人句句针对她的痛处,她的伤疤一一被他揭开。爸爸妈妈,老师,朋友,这其中的每一点都是她不愿面对的伤口。她在外部的世界横冲直撞,撞到头破血流,身心伤痕累累,逃避到这个世外桃源还是要忍受一个陌生人的斥责。她喃喃自语:“我真的很差吗?”
沈聪没有顾及她的颜面,直话直说:“是。很差。”
他直接的否定又激起了余七美的反击之心,她撇撇嘴,甩掉刚刚的伤感情绪,“如果我很差,那么你比我还差。我还未成年,进入这里怎么说也是无心之失。你就不同啦,你是成年人啦,私闯他人住宅可是犯罪行为!”
沈聪接口:“这是我的别墅。”
余七美睁大眼睛,“什么?你说谎。多加一条罪。你不知道吧,在这里成人说谎也是犯罪。”
“你跟我来。”
余七美跟着沈聪走向别墅正门。原本关闭的大门现在敞开着,院子正中央停着一辆白色的轿车。别墅的大门也开着,一眼望过去,淡黄色的地板光亮干净;三楼左侧的房间开了一扇窗,天蓝色的窗帘随风舞动。这一切在早晨金黄的阳光沐浴下散发着柔和的味道,飘摇的蓝纱装点着白色的建筑,仿若仙境。这美好如清清泉水涌入她幼小干涸的心灵,琴音拨动心弦,轻轻跳跃。
沈聪指着别墅的门,“现在相信了吧?擅闯私人住宅的是你,不是我。”
余七美转过头,不服输地盯着他的脸,目光炯炯有神,“但是,现在依然不能排除你破门而入的可能。”
沈聪真不明白这个小女孩怎么可以这样固执,或者可以说是怎么可能具有这么强的自我麻痹能力。明明已是山穷水尽之时,她却可以气定神闲地说自己还有机会。死不认账,死不认输,超级自负。
选定一条路,即使走到无路可走,亦不肯回头。
他决定挫挫她的锐气,“好,今天我一定要让你知道自己错了。”说罢,他掏出手机,只说了几句便挂断了。
余七美挑挑眉毛,不置可否地望着他。
他也不做说明,神色安然。
大好的四月春光,草长莺飞,世界处于一派生机盎然之中。一个是惯常逃课的十七岁女高中生,一个是刚从加拿大回国的二十三岁成年男子,生命对于他们来讲,在这个阶段可能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可是,这两个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个开始,只全心投入于这个毫无意义的证明活动。生命中的美好和悲伤在他们对峙的眼神中一一来临,慢慢闪现。
十分钟后,一辆警车停在别墅大门前。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务人员走进院子,了解事情起始后开始严厉地批评余七美。警务人员甲,口气恶劣:“你这小女孩怎么这么顽劣!这么大地方你偏偏跑进沈先生家的花园撒野。别以为你只有十七岁我们就拿你没办法,只要沈先生坚持,只要你态度再恶劣一点,我们可以依规矩把你送进少管所啦!”说罢还不忘附赠一个类似凶神恶煞的眼神。
警务人员乙,口气谄媚,只不过对象是沈聪,“真是不好意思,沈先生。是我们督察不周,怎么可以让您刚回国就遇到入室抢劫这等大事呢?您放心,我们一定严加惩办,坚决杜绝未成年人犯罪。”
这语气弄得沈聪哭笑不得,原本只是想让他们来证明一下,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让事情提升到打击未成年人犯罪的高度。他心中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小女孩虽说顽劣,但还不至于说成犯罪。他思索着该以怎样的口气和他们解释清楚,以免她受到伤害。
可是,那边的余七美仍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冲着那个凶她的警务人员甲挑衅地说:“好啊,那你们就把我送进少管所吧。反正我还没进去过,正好进去看看。”
甲不甘示弱:“小朋友,你别以为我是吓唬你。”
余七美微微一笑,“我没有以为你在吓唬我,我只是不害怕而已。”
沈聪听到她满不在乎的话语倒抽一口凉气。这小女孩,人不大,可是却不容小觑。小小年纪都可以如此桀骜不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等到她长大成人,又会是何种样子呢?他不敢再想下去,心也乱了,没有了开始的镇定。原本想要帮她解脱的话语硬生生地吞回去,她是应该受到一点教训的,如此才可以收回不羁的触角,正常成长。
因为,私心里,他认定她是一个精灵。
童话中的精灵善良又温柔,解救处于危险的主人公,远离罪恶,向着美好飞翔。
余七美最终还是因为她的挑衅被两位警务人员带走了。鸣着警笛的车子渐渐消失在沈聪视线中,余七美精致的脸却留在了他心里。
虽然他并不自知。
余七美闲闲地看着一群身穿制服的警员忙来忙去,整间办公室仿佛一只上满发条的钟,不停运转。她却有点百无聊赖,好像她根本就是来这里参观的一样。坚持带她来警局的警务人员甲对于她的拒绝认错与寻衅滋事的态度无可奈何,百般征求上级及同事的意见亦不能对她进行任何实质性的惩罚。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之气不过给自己惹来多大的麻烦,而余七美的轻松加倍刺激了他脆弱的神经。双方就这样耗到下午三点钟,同事均对他的处境予以担心,拖到最后他只能打电话给余七美的家长,寄希望于家人给她相应的惩罚。
余七美听到了打回家的电话内容。警员的口气有些严厉,似乎她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大坏事。打完电话的警员恶狠狠地瞪着她,强力想给自己挽回一个面子,“哼,一会儿你爸爸就来啦。”
余七美没有出声。她忐忑不安,心底真的希望爸爸可以像警员叔叔说的那样狠狠地批评自己,甚至是打一顿。
她想看到他在乎自己的表情。如此以来她今日装来的骁勇善战方可有成果。
坐在她对面的警员见她没反驳,心里窃窃开心,嘴上仍是不依不饶:“怕了吧?如果怕了,以后就要收敛点。”
余七美笑道:“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只怕他们不在乎我。
警员刚刚上扬的气势倏忽而泄,愤愤地说了声嘴硬就跑到办公室门口等家长来。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小女生成功地扰乱了他这一整天的情绪,他此时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比面对真正的罪犯还要强烈。那个时候可以使用强硬措施,而这个孩子让他束手无策。
爸爸到来的时候余七美的思绪还沉浸在夕阳的美景中。警员重重地敲了敲桌子,余七美一回头就看到了面无表情的爸爸。她不由自主地乖乖站起,面色严肃而认真,态度恭敬而谦卑,绝无戏谑,紧张地等待她生命中的一个转折。
只要爸爸发火,或者是问她是不是被冤枉,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可能出现她都会喜极而泣。然后诚心道歉,洗心革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甚至可以放下身段与同学热心交往。
这一切她都可以做到,只要他在乎。
她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等待着爸爸的下一个动作,全身紧绷,全神贯注。
可是,爸爸只是弯腰对警员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拉起她的手向门外走去。她的眼泪终于掉落,狠狠甩开爸爸的手,回头看了一眼惊讶的警员,大步跑出去。
爸爸紧走几步用力拉住她,拖着她走向停车场,一把将她塞进车里。她没有再反抗,因为心中还有一些期盼。
期盼到家里后可以迎接一场暴风雨。可能来自于妈妈,奶奶,爷爷,或是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一路上她和爸爸同时沉默,无声无息。她的错误对他没有影响,所以照理推来,她的成功对于他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她只是一个平凡人,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希望有个人可以给予肯定。因自己的失败而难过,因自己的成功而开心,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于他都有价值。
如此而已。
甚至可以为此放弃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