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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说,我出生的那日,爹爹正好从战场上凯旋,刚踏入院子第一步,便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哭声,顿时嘴角一沉。
来不及脱下沾满鲜血的战袍,爹爹匆匆进入房内,一把抱起裹在襁褓里的我,仔细瞧了瞧,刚毅的眉眼瞬间软化,氤氲出一朵花来,他咧着嘴,冲虚弱的娘亲道:“是个姑娘。”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挂在我的脖子上,低头,凝视我半晌,道:“黎姝。惜荷,我们有女儿了,叫萧黎姝。”
……
我五岁时同别院的孝打架,他抢走了我的玩具,还撕坏了我的衣服,我打不过,只好坐在地上哭着喊:“哥哥。”
哥哥听见声音从院子外跑来,同那个孩子打了起来,我的哥哥很厉害,三拳两脚就把那个孩子打倒了,我破涕而笑,可刚乐没多久,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一手提起我,一手提起哥哥,把我俩双双扔了出去。
我爬起来,坐在地上继续哭,哥哥走过来,撸起袖子擦掉我的眼泪和鼻涕,皱着眉问:“可有摔伤?”
我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屁股。”
哥哥叹了口气,转身背对我,蹲在地上,道:“上来。”
我趴在哥哥背上,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小声抽泣。
哥哥不耐烦地声音传来:“不准再哭,听到没?快要到家了,莫让娘看见。”
我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小木马被抢走了。”
“明日我再重做一个给你。”
见此,我才勉强止住眼泪,又带着哭腔道:“要一模一样的。”
哥哥点点头,扭头看我,“把眼泪鼻涕擦干净。”
我听话地在他背上蹭了蹭,感觉背着我的身体一僵,只听哥哥咬着牙,低低道:“你若不是我妹妹,我非……。”
哥哥的脸颊擦破了点皮,我伸手戳了戳,“疼不疼?”
他倒吸一口气,狠狠瞪了我一眼,“不疼。”
“骗人!”我撇了撇嘴,想到把我们扔出去的那个人,委屈道:“哥哥,那个臭男人是谁?为何比你还厉害?”
哥哥把我往上垫了垫,沉沉道:“可能是那孩子的爹爹。”
“爹爹”,我喃喃念道,倏地眼睛一亮,搂住哥哥的脖子,嚷道:“爹爹!哥哥,我们也有爹爹,对不对?我们的爹爹是否也同那个男人一样厉害?”
哥哥却是不应我,只顾着赶路,我急切地摇着哥哥的肩膀,问:“哥哥,我们的爹爹是什么样的?”
哥哥被我晃的烦了,腾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拍了我一下,见我安静下来,才开口缓缓道:“那时我尚且年幼,大多都已遗忘,只隐约记得,爹爹他身形高大,拿着一把长剑,像书上的英雄一样。”
回到家后,我缠着母亲,问她一些关于爹爹的事。
母亲放下手里的绣花针,眼梢眉角蔓延着温柔的笑意,她摸着我的头,道:“姝儿,你还太小,你且记得,你的爹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大将军,他护着我们,护这这个国家,有他在,姝儿什么都不怕。”
“真的?娘说的都是真的?”我兴奋地跳了起来,像一只蝴蝶一样,围着娘亲和哥哥打转,“娘,那爹爹现在在哪里?为何不跟我们住在一起?”
娘脸上的笑容暗了暗,她伸手将我和哥哥圈入怀里,坚定地声音从发顶传来,“姝儿,泽儿,等等,再等等,你们的爹爹很快便会回来,很快……。”
……
而我这一等,便等了一年。
我六岁,哥哥长我两岁,爹爹还是没有回来。
哥哥因是男子,需每日到学堂读书识字,那里不许女子进入。母亲每日都要做一些绣活,变卖以补贴家用,自是无暇顾我。
送走哥哥后,我无处可去,便每日在街上晃荡,有时趁着守门人不注意,便溜上墙头,坐在那里,看哥哥读书,跟着他们一起摇头晃脑地背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如鹦鹉学舌一般跟着他们一起念,有一次太得意忘形,晃动的幅度过大,一不留神从墙头栽了下去,幸好墙面不高,可我还是摔破了脑袋。
哥哥从课堂的窗户一跃而出,气急败坏地抱起我,用袖子按住我的伤口,我摔得有些发晕,看见哥哥紧绷的脸,咧着嘴呵呵笑,惨兮兮地吸了口气道:“哥哥,我流血了,很疼,你不读书了,陪陪我可好?”
打那以后,哥哥去学堂时再也不许我跟着。
可我没事时,还是会偷偷爬上墙头看着哥哥,跟着他们一起读,我几天没去,他们学了新的东西。
暖风拂过树梢,落叶簌簌而下,虫儿止了叫声,池里的秋莲也已败,天未降雪,却已是叶落草枯,我且知道又一个寒冬将至。
静谧的秋日午后,只听哥哥他们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式微,式微z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z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我坐在墙头,突然有些难过,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我仍旧不懂哥哥他们在读些什么,可这次我听懂了一句,哽咽着跳下墙头,不想再继续听下去。
式微,式微,胡不归?
爹爹,你为何依旧不归?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屋前的梨花树,早已是枝繁叶茂,万花争晖。
我每日依旧去街上转悠,若遇到身材高大,手拿长剑的人,便都会凑上去,问上一问:“敢问阁下是萧擎苍否?”
娘说,爹爹的名字叫,萧擎苍。
可拿剑的人,都不怎么理人。
除了去哥哥学堂的墙头,其余时间,我都很闲,没人理我,我只能去理别人,可理着理着就理出祸来。
以往有哥哥陪着,我还可以全身而退,可今时不同往日,哥哥现如今很忙,每天都有练不完的字,读不完的书,况且哥哥自从书读多了后,便如换了性子一般,再也不同我一起胡闹,只会冷着脸骂我:“幼稚。”
没有了哥哥的庇佑,我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肆无忌惮,在那些坏孩子手下吃了几次亏后,我突然想起,我的爹爹,娘说爹爹是举世无双的大将军,有了他在,我什么也不怕。
这种认知,让我兴奋。
于是在那群坏小子又一次往我身上扔泥巴时,我捡起地上的木条,恶狠狠地指向他们,朗声道:“住手!知道我爹是谁不?我告诉你们,我爹是大将军,等他回来,我让他……我让他打掉你们的牙!”
我说完,他们都住了手,我以为他们被爹爹吓住了,可他们每个人却都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一边笑,一边把泥巴扔到我的身上,我的脸上,我的发上。
那个稍大的男孩,轻蔑地看着我道:“你爹是大将军?”他指着自己,笑的张狂:“那我就是皇帝!来,都给朕跪下!”
我将手里的木条掷了出去,打到他的腿,他痛得弯下腰揉了揉,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一把将我推倒在地,又狠狠地踢了我几下。
我哼唧了几声,想要站起来,继续同他理论。
我娘不会骗我,我爹是大将军,他一定会回来接我们。
可我很疼,站也站不起来,他们继续往我身上摔泥巴,我的眼睛也胡上了泥浆,看不清他们恶毒的脸。
这件衣裙是娘新做给我的,她整整缝补了一个月才完工,现在变成这般,我想,她肯定很伤心。
我正想着回家后该如何编谎话向娘解释,哄她开心,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然后便听到几声惨叫,以及杂乱的脚步声。
我被一个人捞进了怀里,鼻尖充斥着淡淡的沉木香,我强忍的眼泪汹涌而出,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哥哥。”
哥哥用衣袖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泥浆,我这才看清他的脸,我从前常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从未见他的脸色这般阴沉过。
他一言不发擦拭着我的脸,我有些不安,又唤了他一声,“哥哥。”
他像是没听到般,应也不应,他专注而认真地擦我脸颊,嘴上,耳朵的污渍,动作温柔的不像话,我被他擦得有点痒,咯咯笑了起来。
只听他沉声问:“为什么弄成这样?”
我揉了揉鼻子,道:“他们用泥巴扔我,我打不过他们。”
“为何不叫我?打不过为何不跑?”哥哥背起我,冷声道。
我趴在他肩上,呐呐道:“是你说,让我以后不要经常去找你,打扰你功课。”
哥哥闻言,脚步一顿,半晌,低声道:“我何时说过?”
我见他不认账,伸手捶了他几下,愤愤道:“就上次啊,我去房间找你,想告诉你那群坏小子又欺负我,你将我赶了出来,还说让我无事莫要去烦你。”
我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竟哽咽了起来。
天色渐晚,夜风微凉,一轮残月不知何时跃上楼头,蟾光无意,平白惹人泪。
哥哥侧过头来看我,眉梢沾染了月光的清冷,竟似有些悔痛。
他唤我:“黎黎,莫哭。”
他不遂母亲唤我“姝儿”,他觉得娘,他也不愿唤我“姝姝”,觉得我占了他的便宜,是以每当他觉得对我不住时,便会唤我“黎黎”,再道一句“莫哭”。
而这时纵我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会止住哭泣,我只道他是我的哥哥,我再哭,他也会伤心,而我不愿他伤心。
我在他的肩上蹭干了泪,瓮声瓮气地说:“他们都不信我。”
“不信什么?”
我趴在他背上,喃喃道:“不信我们的爹爹是大将军,我要同他们理论,所以才没跑。”
“黎黎”,哥哥叫了我一声,良久,才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娘是骗我们的,我们的爹爹根本就不是大将军,不然他为何到现在都没出现过。”
我本已昏昏欲睡,哥哥的话却偏偏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我耳内,我突然很生气,比刚刚被那群坏小子嘲笑时还要生气,我用力地挣扎开哥哥的手臂,从他背上跳了下来。
哥哥错愕地看着我,我盯着他,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萧子泽,你和那些嘲笑我的坏蛋有什么两样!”
我道,然后扭头往家里跑去。
我听见哥哥在身后唤我,“黎黎。”
可我不想回头,也不想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