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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是慕容略冥诞,没能如愿问出下葬之处,她在客栈厢房遥遥祭奠了他。
隔日,她在房内用膳,桌上摊着铜城地图,出神凝思。
那不是随意说说,她是真的会用尽一切方式查出他的坟。
家主问她,只是一杯黄土,何苦?
但他不知,如果连这一杯黄土都无,往后漫漫人生,她不知何以为继。
即便是荒凉坟头,她也想守着,想他时便去找他说说话,让他知道,她心里一直惦着,没有忘怀他,心头有个依托。
她不要再对着冰冷的空气说话,惶然猜测着他究竟听到了没有、挂虑有没有人为他除草上坟,年年祭拜。
思及此,她顿了顿。
既如家主所言,只是一杯黄土,那他又执着什么?
他不是那般心狠之人,任她又跪又求也抵死不说,当真只因为慕容略临死一句遗言?
死者会比生者重吗?重到——连让孩子将来祭祭父亲的机会也不给?
慕容略当初不知便罢,家主明明已知,又岂会如此不知变通?
那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风,怎么想都觉得有悖常理,她合起地图,起身推了窗,望着街口往来人潮,一点、一点细细推敲。
她从未见尸,一切但凭家主说了算,因为太过信他,以致从未疑心,然而——家主真不会欺她吗?
会。若是为了慕容略,就会。
为了这个疼惜万分的亲弟,要他昧着良知,他肯,她比谁都清楚,他能为慕容略做到什么程度。
有没有可能……
心,颤抖着,为那万分之一的奢想,欺她、瞒她、怎么样都好,只要他还活着,她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能吗?她抵着窗框,逸出无声苦笑。
真是想他想得狂了,任何荒诞不羁的假想都冒出头,家主岂会轻易拿弟的生死来说嘴?她只是、只是……
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胡思乱想,只因至今——仍不肯接受他已离去的事实,于是见缝插针、找尽了理由,给自己一个希望,让那日日不曾止息的疼痛相思有个出口,盼着万分之一的相见可能。
「慕容……」直到今日,闭上了眼,脑海仍能清楚描绘出他的形貌、笑望她时的神态,不曾淡去。
那是他,不是家主。
家主笑时,温温淡淡,宛如清风和暖。
而他望向她时,嘴角噙起的笑带着一丝谑意、还有一丝怜意,喊她时轻软的嗓,特别低醇醉人。
她好想、她想再听他喊一声,「雁回,我的小拾儿……」
盈泪的眸,蒙胧间仿佛又见着了他,人群间仍能一眼便认出他来,那独特的音容笑貌,灵活生动地宛如真人一般——
她蓦地一颤,瞪大了眼,目光牢牢锁定住,贪婪地、怎么也瞧不够——
他没有消失。
日光下,清清楚楚倒映着身影,随他一举手一投足而改变……
他是活人,活生生的慕容略,而非她相思欲狂、贪妄幻想而出的虚影。
似乎感受到她强烈的凝注目光,他疑惑地仰首,朝上方半启的窗扉望去,对上她激动盈泪的双瞳。
是他!真是他!
那早已牢牢刻划在心版上的面貌,她说什么也不会错认!
她一定是疯了!这数月来,多少次求他入梦,她一次也不曾梦见过,却在大白天时见着了他。
幻影也好、撞邪也罢,能再见他,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一旋身,疾步往楼下奔去,步履凌乱仓促得几回险险绊着裙摆,匆匆追寻而去——
人潮依然川流,那方才还站在糖炒栗子摊贩前的身影,已然空空如也,寻不着踪迹。
只是——幻觉吗?太过渴盼而产生的幻觉?
茫茫然站在人群中,她什么也不能想,脑海一团乱。
那身影如此真实地映在眼帘、脑海,怎会是虚幻?
就算是妄想也好,她一定要去找家主问个明白,一日没能亲眼见坟,她永远无法死心。
*****
一大清早,同睡的娃儿便醒了,攀到他身上爬爬蹭蹭,穆阳关被蹭醒了,索性带小侄女逛个早市再回来。
青青胃口不错,喝掉几口热豆浆,一颗肉包子吃个精光,还能再吃上小零嘴,他买了糖炒栗子,沿路边剥边吃,再喂上娃儿两口。
回到家,大哥正好有客,他立于厅外,那对谈声传来,不经意听了几句。
「家主,请您实话告诉我,他真死了吗?」
「……怎会这么问?」那厢,答得有些气虚。
「我见到他了!」
「……啊?」
「我没撞邪!也没眼花!请实话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死了我也要见坟,否则我这一生都会纠结不平,永难安稳,家主,您真要逼疯我吗?」、
雁回性子与略似极,若没给她个说法,她这拗性子,怕是不会轻易罢手。
正凝思着,脑子时快速转过几套说辞,目光瞥见她后头,正往厅里走来的弟弟,神色瞬间一僵。
穆阳关也不是傻子,见兄长表情有异,正欲踏入厅口的脚步停住,本想来告知一声,他等等要回村子里去了,但大哥似乎不太乐意被打扰,也就默不作声地安静退开。
只可惜,晚了。
莫雁回是何等灵敏,跟在家主身边那么长的岁月,他随便一个表情变化,她都能察觉,当下本能地随着他目光朝后头瞥去——
穆邑尘直觉一抬手,待他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时,已经一记手刀劈下。
居然暗袭毫无防备的孕妇——看着犯案的手,穆邑尘只觉万般无言。
穆阳关这头遮掩了视线,没能见着自个儿最敬重的大哥使的下流招,只见到那女子回身与他对望的瞬间,便晕在大哥伸出的臂膀中,心头不禁暗想,他长得有这么可怕吗?居然把人给吓晕了。
一阵慌乱后,暂时将访客安置在客房。
根据大哥的说法,这女子与他有生意上的往来,因临盆在即又长途跋涉,应是一时不堪劳累才昏了过去。
大哥看似相当沮丧低迷,他也没多问,告知兄嫂一声便要回村子里去。
「记得准时回来喝药。」大嫂忽然补上一句。
「……」昨晚不是说看他看很腻,要他少回来?
「现在已经没差了啦!」
「……」所以,是腻、还是不腻的意思?
「青青会哭,你大哥会挂心得睡不着,所以我又改变主意了。」没差了啦,反正都是恶嫂嫂了,再变成喜怒无常、刁钻难伺候的恶嫂嫂,也没什么分别了。
夫妻俩完全是自暴自弃,人格一同沉沦了。
莫雁回在昏厥了半个时辰后醒来。
氛围很僵,谁也没敢轻易开口,打破这诡异的平静假象。
穆邑尘仍在盯着自己的手,懊恼他竟已低劣至此。
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欺骗一个万般信任自己的人,他骗了。
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一个从不防他的人动手,他动了,还是偷袭。
最羞耻的是,那人还是孕妇,正怀着他的小侄儿,要有个什么万一,他——
叹气。
总之,他现在对自己是失望透顶,也懒得再狡赖什么了。
「你——还好吧?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她没应他,兀自沉默着。
她究竟瞧见了没有?在她醒来前,这问题在心头反覆缠绕了许久。
醒来后,对上她的目光,他便知晓,瞒不住了。
这便是风雨前的宁静吧?愈是波澜汹涌,她会愈沉着思考、分析现下的景况,绝不失了冷静及判断能力,而这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算不算自作自受?他有些欲哭无泪地想。
「抱歉,不该对你动手,我当时急了,没想太多——」
「为何骗我?」她坐起身,冷冷打断,「你可知,我为了这个谎言痛彻心腑,夜夜难以成眠?!」
他若恼她恨她、心存报复,大可以明着来,兄弟俩合谋扯这种卑劣至极的谎言来耍弄她,这算什么?
果然。
她非常恼怒,光看她失了一贯的敬重及礼便知。
也好,都说了吧,反正他也瞒得累了,再这么下去,她若要坟,总不能真造一座坟给她,好好的人,多晦气!
「那是略的意思,除了没死成之外,我当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昏迷之前明明白白告诉我,无论如何,都要我告诉你,他死了。」
她闭了下眼,「在你告知死讯时,他人在何处?」
「在房里,命悬一线,他是存心不活,狂灌了多种毒,发作得又猛又烈,日里夜里不断呕着血水,我什么都不敢想,拼命地灌他汤药,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用,当时我真的以为,他活不成了……」
她倚着床帏,默默听着,不发一语。
「雁回,这怨不得他,他没有存心要戏弄谁,这条命能再捡回来实属万幸,没对你吐实,是因为他把过去全忘了,不记得你,也不记得那些恩怨是非了。」
「我不晓得你怎么想,但对我来说,这是好事,让他可以重新再活一回,就算他真欠了你什么,一度也几乎拿命来偿了,还不够吗?这剩下来的半条命,能不能请你就放过他?」
放过——他?
「家主明知,他死了我都愿为他守,如今他——」
「雁回!」他低低一喝,「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能如何,这句话,我曾对略说过,同样地,你也要面对现实,有些人、有些事,过去就是过去了,不要指望还能追得回来。」
「为何?」她不懂,忘了,就不能重新再来吗?
她可以等啊,只要人活着,等多久都无妨,总有一天能等到他回首看她,如过去那般,带笑再唤她一声「小拾儿」……
不能吗?不能这样吗?
穆邑尘叹道:「我问过他了,本来也有意要成全你,可——他现在有人了,昨日听懂寿面时,亲口告诉我,他喜爱她、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