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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马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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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怔地听着,枯坐片刻,终于还是披衣而起。

“这么晚了,阏氏要去哪里?”茉叶不安地揣测着我的脸色。

我冲她安抚地笑笑,“不是我要出去,是单于马上就要来了。”

她呆了一下,慌忙转身寻了一件色彩繁丽、镶七彩纹饰的褂裙给我换上,又打了水来侍候我净手净脸。我只任凭她摆布,心头怔怔的,一片空茫。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天际已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鱼肚白。

天就要亮了!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从茉叶手里接过犀角梳,“你去外面候着吧。”

茉叶垂了头,迟迟疑疑的。

我笑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的,没事。”

冒顿来得并不慢,他摔帘而入的时候,我的头发还只梳了一半。

在古代什么都不好,事事不如意,但最最让我不习惯的还是陈设再华丽的帐篷也没有门,薄薄一页帘子,温情善意怨毒恶念,通通都关不住,挡不了。

诸如此刻,冒顿如此怒气汹汹地站在我面前,我赖以阻挡的,不过也只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而已。

唯一的,透明的,赖以呼吸的空气。

如果有一天,连空气都不存在了,那么,我便唯有死。

这就是我的力量,如此薄弱。

“为什么要这样做?”

犀角梳顺着黑瀑般的长发缓缓落下,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样陌生的容颜,冰冷惨淡得毫无生气。

唇角不由得挂起一丝苦笑,心里头却寒冷如冰,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呢,还是不对?

“为什么?”冒顿向我跨近一步,高峻挺拔的身影在我的头顶上方压下大片阴云。

我拈起一绺发丝,漫不经心地编着,黑发在指间纠结缠绵。

“不知道单于问的是什么?”

“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为什么啊……”我自镜中淡淡一笑,“单于问这句话不觉得好笑吗?你告诉我,杀人需要理由吗?”

冒顿的脸色骤然一变,天光和烛影交错着在他的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

我感觉指尖有些发凉。

“不需要理由?”他的手在身侧握紧,下一瞬,我感觉肩上一痛,双肩已被他粗暴地钳住了,整个身子几乎被提了起来,“的确不需要!谁更强,谁就有权力掌握他人的生死!但是,你别忘了……”他狰狞地俯视着我,脸孔离我那样近,近得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灼热得几乎要烫伤我的每一分毛孔,“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冒顿的儿子!我绝对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我忍耐地看着他铁青的脸。

“单于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就那么憎恨我?你的心肠就那么歹毒?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

肩膀上传来阵阵剧痛,我咬牙笑着,笑得脸都有些变形。

“是啊,真可惜,说不定是个小王子呢。像单于一样伟大的王子。”我格格地笑了起来。

像冒顿一样呢,长大后是会弑父的。

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些已然尘封的过去。

扣住我双肩的手陡然收紧,肩上顿时奇痛彻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声。

良久,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昏厥过去的时候,那股痛彻心扉的力量陡然松了下来,我的身子软软地滑坐到矮榻上。

“我要你知道,谁令我痛苦,我就要他更痛上十倍百倍。”

“单于的心也会痛吗?”我倔傲地扬起脸来,迎上他充满杀意的双眸。

“我的心不会痛!它只会反击,谁意图伤害它,它就会伤害谁。”冒顿的双眼幽黑森冷,在渐明渐亮的晨光里,闪动着妖异的光。

我的心狠狠地抽紧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漫天阴云,兜头向我罩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别害怕。”冒顿的唇边漾起一抹细微的笑影,似讽似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你不喜欢玉儿,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在你的视线里出现。”他的手指轻轻擦过的脸,寒冷如冰。

我悚然一惊,“她怎么了?”

“她?连孩子都保不住,她不配做一个母亲,更不配做我的阏氏。”

我心底一寒,“你明知道,那不关她的事。是我的错,我故意激她骑上‘满月’,单于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我仰面直视着他。

“你?”冒顿的眼里渐渐升起冷厉的笑,“你一个人,那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你的命并不在你自己手中。不是你一心求死就可以死,我不答应,你就必须活着,并且,还要活得长长久久。”

我一窒,那一股不祥的阴云愈来愈大,愈来愈重。

“所以,你犯下的错,只能让其他无辜者的鲜血和生命来替你偿还。”多么冷酷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

不,那就是恶魔。

“不只是玉儿,还有满月。”

我在他冰冷的双眸里看到一个苍白的自己。

这是我一手犯下的错!

我原以为,为了复仇,没有什么是我不可以放弃的,没有什么是我还在意的,包括我的生命。

然而,其实并不是。

我在乎的东西还是太多太多。

在这一刹,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冒顿要亲手杀死雪瞳和冉珠!

为了复仇,他可以失去一切,而我,永不能够!

了然和寒意同时涌上我的心头。

“难道,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单于珍视的东西吗?”我恍惚皱了皱眉。

“珍视?”他的目光雪亮而凌厉,“再珍视的东西,也有力所不殆,守护不了的时候,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东西左右我的喜恶。”

我心头一震,看着他的目光渐渐流露出怜悯。

“都过去了。如今,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单于喜爱的事物,可是,单于一声令下,却可以粉碎他人的幸福。”

“是吗?”冒顿陡地笑了起来,“再没有人可以夺走我喜爱的事物?”他还在笑着,可却笑得那样生硬倨傲,“那么,我的儿子呢?他为什么会胎死腹中?”

我无言,半晌,方才涩然一笑,“那是因为,善恶到头终有报。”

是因为先有了贺赖的几百条人命,是因为霍戈的无辜被牵连,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果。而今日的果,又必然成为来日的因。

我用力闭了下眼睛,想起那一日,学长温润和煦的眼,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刻意等候在图书馆里,如果那一刻,我不曾鼓起勇气,如果图书馆的书架再早一刻,或是再晚一刻倒塌,如果学长在发现之后不是将我护在身下,而是独自逃走,那么,今日这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将不会发生。

没有贺赖曦央,没有身份不明的霍戈,或许,也不会有今日的冒顿。

“你说善恶?”冒顿的声音轻藐冷漠,充满了不屑,“我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只知道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败;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我只有苦笑,“如此说来,活着的必定都是恶人了?”唯有成功才能生存,而成功则必然需要付出代价。

冒顿倾身逼视着我,目光如霜似刃,“你说呢?”

我怔了一下。

“若说到死,你早就该死了!你为逆贼贺赖巴图鲁做先锋,以和亲为名潜入王庭,行刺杀之图。你心怀异心,扶助失势的太子夺取本属于你夫君的单于之位。你指使家奴夜盗先王首级,漏夜奔逃,于逃亡途中被王庭侍卫捉拿回庭……你说,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桩哪一件不能要了你的命?”他的目光似乎要洞穿我的面孔。

我们原是这样相似。

我一怔之下,竟然笑了出来,“没错,曦央原本就是该死之人。那么,就请单于赐曦央一死以谢罪。”

死,大约要比活着容易许多吧。

我静静地微笑着,神情哀凉而骄傲。

冒顿的眸中闪过一丝冷锐的光,不辨悲喜。

“我说过,你一人的生死是远远不够的,匈奴未来太子的性命只有用蕖丹的鲜血才能抵偿。”

“蕖丹?”我大震,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样幽深如井的黑眸里,我清楚地看见了明明白白的欲望,如草原里那些嗜血的饿狼。

“你要的,究竟是蕖丹的性命,还是整个白羊?”

冒顿无声地笑了。

那笑容让我的肌肤阵阵发凉。

“你看着吧,一个月之后,我就会让你知道,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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