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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不是。”
“我是!我才是沈云端!”
“就算你是沈云端,也不是我的未婚妻。”
“这是什么意思?我、我不明白——”是真的不明白,却直觉地慌乱起来,声音抖着,一迳追问,却又怕得到无法承受的答案。
“你已经不适合了。”很温和的声音,很残酷的决断。
那日在丰业城外的驿站短暂而不甚愉快的交谈后,便又因为后方传来的消息不太乐观,他们听从李迎风派人传回来的指示——先不进城,朝城外一处山村躲去。因为不保证三皇子是否为了万无一失,也在城里埋伏了人,务求将他们这些人全部击杀。
三皇子其它才能如何未可知,但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却是一目了然的特质。眼下下令灭口,断然就不会允许有漏网之鱼来成为日后可能的隐患,宁愿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将大量人马派出来,在各地埋伏追杀。
于是原来以为逃脱生天的这群人,又开始了狼狈地东藏西躲。
因为主要武力被拖在后边,正与三皇子的主力人马交火中,留在他们身边、并且还算能经事的,就只有五六个武卫了。这些人迷迷糊糊地搞不明白,怎么好好的从一个劫持者,变成了如今这样的丧家之犬?这转换也太快了,快到完全反应不过来,就逃命得乱七八糟。
上位的主事者正忙着拼命中,没空对他们细细讲解,而他们只知道,他们被背叛了,那个许诺给他们无数好处的三皇子,让他们抓来周家公子,他们完成了这个任务,就没用了,可以去死了!
这事儿,仔仔细细要说个清楚明白,自是可以从“话当年”开始遥想起,说个三天三夜都没问题,但,简单来说,不过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而这三皇子更狠,周三公子这只“狡兔”可还没死呢,就要他们去死了。翻脸如翻书也不是这样的,如此残暴寡恩,怎么会有人真心为他效力?
这群人在大受打击之下,全都忿忿不平;而那些被骗得最惨的,更是失魂落魄不已。
白清程这些天,在洪慎那儿问清楚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不解的地方后,终于明白,他们被利用了——三皇子从来不打算恢复白家的名誉;他只是在哄他们而已,哄得他们给出所有能给的之后,转头就派人来杀他们……
“这世道,还有公理吗?”她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不知道自己一直喃喃地叨喼不休,整个人看来像中邪似的,吓得洪慎随时紧跟在旁守着。
而,这样失魂落魄的人,并不只白清程一个,无独有偶的,化名为沈追梦的沈云端,也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她虽然没有神种叨叨地念着什么,但涣散的眼神,每当稍有一点神采时,便不由自主地投向周枢的方向,然后,又因为发现周枢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那冒牌沈云端,而又恍惚起来,问或夹杂着不甘又愤愤地瞪视,如利箭般,朝杨梅射去。
杨梅只是个丫鬟,她没有任何资格得一名贵公子的上心!她不配!
而,在知道杨梅是个假千金小姐后,却还堕落得依然对杨梅关爱有加!对一个贱婢痴迷若此,这周枢,也未免太自降身分、太不自爱了!他这样,待回到京城的贵族圈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吗?
从来婢妾就只是主子的玩物,不过小玩意而已,可以争抢、可以狎玩,却不被允许平等以待,给予尊重珍爱,那简直是一污了家族门楣!
这世俗的规矩如此严格,身分等级的差别更犹如天堑,不被允许太大幅度的跨越。光是以妾为妻这行为就会被口诛笔伐无法接受了,更别说周枢对婢女杨梅的态度,是尊重而喜爱的,这样的情谊,照理说,是嫡妻才能得到的,而周枢对杨梅这样痴迷,满心冒着以婢为妻这样叛逆的想法也是极有可能的!但周枢却是无论如何不可从娶杨梅!他若非要杨梅,就只能纳,而不能娶。
杨梅的身分,注定她若是进入了周枢的后院,再受宠,顶天了,就只能是个妾。而妾,永远不可以是妻,更别说她原先只是个婢,身分不清白。
国朝对“正统”与“规矩”是极为维护的,等级制定得森严,不许跨越,并且教化百姓,让他们从这些规范里,习惯地忠诚于皇家,认定皇家是不可动摇的国朝唯一掌权姓氏。
就如三百年前,天唐皇朝的玄宗皇帝为什么特地挑《孝经》出来注疏?当然不是因为《孝经》是所有经典里最薄的一本,而是他必须从《孝经》里拗出忠君爱国的思想,来名正言顺地教化给子民听从,藉以加深人民对皇室的无条件忠诚与拥戴,让天唐王朝可以千秋万载下去。
孝道,是几千年来,最被尊崇的德行,不用上位者的大力宣传、刻意教化,全民便自行遵从之,孝亲,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孝”是如此的有市场,渴望国朝永存的帝王,当然要从这里分出一杯羹吃吃。玄宗皇帝把《孝经》注疏完之后,以一种很道貌岸然的姿态、很神棍的表情,露出他注经的真正目的三吾明“孝”的终极表现,乃是——移孝作忠。
意思就是,大家都来把帝王当亲爹孝顺吧!
孝顺的最高等级,不是孝顺父母,而是忠于帝王,那才是大孝啊!玄宗对大孝的定义,永远被记在《孝经》里、被记在史书里,让天下但凡谶字的人,都能在经典里读到这些洗脑言论,而,写在经典里的话,万万是不会有错地,于是自然就流传千古了。
瞧,这世间颠倒黑白的事并不是做不得,但,首先得有绝对的权力,再有,就是必须花大力气宣传,让一切名正言顺。名正言顺了,符合规矩了,世人也就接受了。
玄宗皇帝的这段故事,沈云端印象非常深刻。她号称在无数教师的栽培下,天资聪颖,堪称凤阳第一才女千金,但她其实一直不耐烦读史。
于是这类苦差事就交给杨梅去做,让她去读去学,然后再以生动有趣的方式,回来说给她听明白。所以杨梅就用各种典故来让她熟悉一些历史大事记,不时穿插一些轶闻来增加她的兴趣。沈云端就当成弹词说书来听了,至今还能牢记的,就是一些趣闻。
一个皇帝想要全民的孝顺都这样大费周章了,所以沈云端一点也不认为周枢有这样的能耐去挑战世俗的规范。他只是个领不到实差、进不了朝常的赏公子,虽有一辈子富贵尊荣,但手中永远掌握不了权力,所以他只能服从已经制定好的规则,而不能妄图改变。
“你逦记得跟我说过的故事吗?”
“我记得跟你说过的每一件事,你得说是哪一个?”杨梅点头。
“我指的天唐玄宗注疏《孝经》的故事。”沈云端哼了一声道。
杨梅点头,静静地迎接沈云端灼灼的瞪视。
沈云端深吸一口气,将憋在心中好几天的话,一口气全给说了出来——
“你曾经跟我说过,这个故事虽在历史上说的是皇帝亲注《孝经》,是为了教化万民行孝道的重要,认定忠臣出于孝子之门,皇家选士,必以孝为首。但其实主要是显示出帝王对其至尊地位的眷恋与不安全感,所以想方设法要把‘忠’给绑在‘孝’的道理里,那么,即使国家传到了暴虐无能的君王手中,人民也不敢轻易兴起推翻并取而代之的念头。你当时还说,但凡一个新的规范成立、并被世人接受,都得费大力气的,而且一定要有权有势有钱有声望,才有机会成功。不知道为什么,你当年说的这些话,我记得特别牢。”
见杨梅一如既往,是个好听众,而不是个适合谈天的对象,她也不在意,瞥了杨梅的左脸一眼,接着往下说:
“你读史常有独到的见解,那你就该知道,你不是沈家真正的千金,你跟周枢,不会有结果!再说你容貌都这样了,想给他当妾,都有些勉强,去了周家,也定然没有你立足之地。你这么聪明,心底应该明白的吧?”
这些日子以来,沈云端仔细观察过杨梅左脸上的那两道疤竟然好了很多……真是不可思议,当初,她要求杨梅拿树枝划脸、好能名正言顺地蒙起脸冒充沈家千金时,是亲眼见到杨梅二话不说,折下一条树枝,以那尖锐的部位狠狠朝自己脸上划去,且一划就是两道,霎时鲜血喷了满面,吓得沈云端差点没晕过去。伤口很狰狞,就算治好了伤口,也绝对去不掉疤痕。
杨梅脸上的疤痕自然是还在的,但毕竟与她预期的差太多,怎么会……治得这样好?竟只有两道粉红色的长痕留在脸上,表面平滑,不见丝毫皮肉凹陷,让那伤痕看起来就像是以胭脂随意涂上两道似的。
虽然杨梅长得没有沈云端好看,但沈云端此刻就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不平——为着杨梅脸上伤况太轻微。难道当时看来下手得那样狠,其实也不过虚张声势吗?沈云端突然有些生气起来,为着她最心腹的丫头居然这样心机深重。
“姑娘,你何必跟我说这些呢?”杨梅听了沈云端的长篇大论后,只是这样问。
“你别装傻!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周枢对你情根——咳,对你很特别!”
“那又怎么样呢?”杨梅不为所动。没有一般女子听到男子对她心存爱慕时该有的羞涩与不安,更没有暗喜或扭捏,就这样平静无波地望着沈云端。
不自在的人反而是沈云端,她脸甚至红了,不知是因为不忿还是别的什么。
“杨梅!你不能放任周枢这样下去!你得让他好好清醒地看清自己的身分,他的身分,由不得他恣意妄为!”
“你不该来跟我说这些,这不是我该管的。”杨梅很实际地建议着。
但沈云端却只认为杨梅在推诿,怒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小心思!你就想趁着这次的凶险,让周枢在最孤立无援的脆弱中,对你这个生死共患难的丫鬟产生无可取代的感情。那日后,就算你不能冒着我的身分嫁进周家,也还可以勾住周枢的心,让你成为宠妾灭妻的那个妾!”
不愧是戏曲传奇小说弹词唱本这类闲书的忠实读者,随便一张口就能编出一串情爱纠缠、妻妾争锋的情节来,并且深信不疑那就是杨梅对未来的打算。
待在沈云端身边服侍也近十年了,杨梅对沈云端自然非常了解。对于沈云端很容易陷进风花雪月的臆想里不能自拔,她已经很习惯了,所以不管这个大小姐说什么、指责什么,她都不会辩解,也不试图纠正。
“你是这么想的,对吧?对吧!”沈云端等不到杨梅的回应,扯住她衣领追问道。
“我没有。但你一定不信。”这个千金小姐总是只相信自己猜想的,不管那有多么天马行空。
“你说谎!你都二十岁了,是个老姑娘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贵公子因为陷入绝境而对你产生异样的情愫,你不趁机抓住黏紧了他,这辈子也就没有别人要你了。我告诉你,我不会允许的!就算我没有嫁进周家,我也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
“姑娘,你究竟是怎么了?”离家这半年来,大小姐究竟经历了什么?明明看得出来没吃什么苦头不是吗?至少,在见到周枢本人之前,她与白清程的斗嘴是那么得意昂扬,怎么,如今却这样?
还能怎么了?不就是因为,一向是天之骄女的沈云端、要什么有什么的沈云端、就算跑到江湖见世面也深深记得自己是高贵的贵女的沈云端,为着周枢那日淡淡的一句“你已经不适合了”的话语给弄得心神大乱,像是她的贵族资格已经被否认,而她再也不是那个值得被贵公子视作可以求娶的佳妇了……
当周枢说出那样的话,就表明了拒婚的意思;而他的拒婚,让沈云端终于想起了自己这半年来恣意妄为的行止,不会被贵族圈所容忍,而若是被世人知晓了,满天下朝她砸来的议论,就能让她再无立身之地。
她害怕了,为了她不想失去、也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贵女地位。
她后悔了,为了这半年来,抛去一切,追求自己梦想却无果的行为。
无果,所以才后悔。
她的贵女身分,对心仪的李迎风来说,不值一提。江湖人自成世界,对官方与贵族最是排斥;而如今,她冲动地对周枢表明自己的真实身分,又是一个令她后悔万分的错招——她给了周枢名正言顺对她退婚的理由!
若周家真的对沈家退婚,最糟的,还不是沈云端将再也无法得到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就算下嫁给一般人家,也不会得到夫家的尊重;真正糟的是,沈家累积五代以来的清贵声名,将毁于一旦,从此被世人耻笑!这是她恐惧的,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啪!突然狠狠甩出一巴掌!
“都是你的错!杨梅!都是你的错!”被各种压力逼迫得快发疯的沈云端,终于暴发,就像以前她读书学习到烦躁时的那样——对身边丫鬟劈头就赏巴掌下去!
一掌还不够,有了抒发的出口后,沈云端打上手了,于是又想接着打!
“住手!”随着一声暴喝,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掌横向探来,用力抓住沈云端的手掌,并且甩到一边去!
原本就机警地退了一步的杨梅,并没有理会被狠狠丢跌在地的沈云端,而是转头看向来人,有些错愕地望向那双充满关怀而小心翼翼遮掩着什么的眼。
竟是他。
沈云端哭着掩面跑走了。
留下来的两人,却是因为陌生而无言以对。
“多谢。”杨梅的左脸一下子红肿起来,但她并没有伸手去抚摸搓揉让疼痛好点,只是略略整了下被沈云端拉扯得有些凌乱的衣领;理好了之后,平淡道了声谢,就要离开。
“……你……”很迟疑、很谨慎、很小声地低叫。待杨梅走了几步,因他的声音停下,回头望他时,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是……”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我还有别的事,失陪了。”杨梅再不理他,坚定地转头走了,脚步跨得很大,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等等!你是——对吧?你就是——”
“洪慎!”白清程突然从一条树林小径中跑过来叫人。
“尘姐儿!”冲口而出。
“啊?干嘛这样叫我?你不都叫我清程的吗?”白清程听成“程姐儿”,站在洪慎的面前,双手叉腰斜睨杨梅一眼后,再瞪向洪慎,一口气问道:“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你不都一直跟在我后头保护着我的吗?你怎么会来这儿?又怎么会跟她在一起?你没在我身边,我发生危险怎么办?那三皇子的人可随时会追杀过来呢,你说要保护我的,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清程、小姐,不是,我、我只是——”洪慎不知该如何说起,不愿对小主子说谎,却又不敢说出他猜测的真相——即使这个猜测八成是真的。
“你结巴什么?说!你做了什么事瞒了我?给我说清楚!”白清程发现洪慎居然一迳地望着杨梅,还满头大汗着急得不行的样子。
这下子还得了,大小姐气炸了!
在重重踩了洪慎一脚后,转头就对杨梅发作,指着杨梅——
“你不是周枢的未婚妻吗?啊,不对,周枢真正的未婚妻不是你,是沈追梦,她才是真正的沈云端。”突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怒瞪道:
“所以说,你现在当不成周枢的未婚妻了,就把主意打到洪慎身上了是吗?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i慎虽然是我家的家生子,但打他出生之初,就被我母亲开恩给除了奴籍,送回老家养着,户口直接报到户藉黄册的正册里,是个堂堂正正的良民,身分清白得紧,不是你这个奴婢可以肖想的!再说,我也不会允许的。洪慎就算是良民了,也还是我的人!”依着世俗礼法,白清程是有底气这样说的。曾经的家奴,就算变成良民参加科举当了状元、成了大官了,对主家而言,也还是个家奴,逢年过节得来主家以奴仆身分叩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