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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撷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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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黄昏,扬子江上船桅如林,携着江水湿气的凉风徐缓吹向陆地,吹散了白天残余的燠热,也为停泊岸头的船舶解除冗忙的气氛。

末梢而归的「隆容」才抵镇江,就见容云跟随「麟盛行」的掌柜下船。

「萧掌柜,倘若让我看到你们家二爷,我就立即走,就算楚楚有事找我——」

「容小姐,倘若老身对您有半句不老实,您就请三小姐罚我一辈子不得还乡好了。」打断容云持续了一天的唠叨,萧荣拭着额上冷汗,老脸焦灼不已。

他一大清早就被三小姐推出门去请容小姐回来,三小姐还说她人不到,他这掌柜也甭回去了,害他好说歹说了老半天,还黏着「隆容」去了趟扬州,在船上晃得他难受,差点没把胃都给翻呕出来。

也不想想他一把年纪了,两位小姐还这么折腾人……呜呜呜,他好倒霉!

抿紧朱唇,容云不再多嘴,举步跟随萧荣往「麟盛行」迈去,明眸却不安地四处乱瞄,深怕一个不留神被掌柜唬了,教她碰见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让长孙晋那么一闹,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窝囊鬼。

那天她不再逞强,趁他一放开自己就立即拔腿滚下山,无暇顾及那样没命狂奔看起来有多蠢多没种,当下她脑子只余「此地不可留」的念头。

看她被吓成那副德行,始作俑者却在她背后开怀大笑,还一路盯着她跑回城内才结束跟踪——那个卑鄙小人!

这几日,她几乎日日躲在舱房不肯见人,懊恼自己当下怎不掌他巴掌?但只要忆起他竟以那种方式占她便宜,她羞极了,心头却也浮上异样的悸动。

芙颊不觉又红了,在她想着长孙晋的同时,足下已抵「麟盛行」。

视线触及柜台后的人儿,容云尚未来得及惊讶,就被那个见了她即跃身向她飞快冲来的桃红倩影抱了个满怀。

「云姊姊,你可来了,楚楚好想你!」长孙楚紧紧抱住她的柳腰,小脸往她柔软的胸脯蹭呀蹭,明目张胆地撒娇又偷香。

容云傻傻一笑,为楚楚的热情而脸红。「我也想你呀。」她柔声道,伸手摸摸身前香气袭人的柔软青丝。

「骗人!」长孙楚不依地更偎进容云的胸口。「人家一直叫杏儿去请你过来,你都不肯来,云姊姊好狠心,都不理楚楚了!」

「我、我这阵子忙呀……」她回答得好心虚。

「楚楚晓得云姊姊讨厌二哥,可是也别跟我断交嘛,楚楚很欢迎你的。」抬起灿灿水眸,她可怜兮兮地扁唇,用娇软的嗓音戳破她的藉口。

「我知道。」浅叹口气,她疼惜地回搂楚楚。「我怎会想跟你断交?只是有几回经过这儿,都看到好几顶轿子停着,我怕会打扰你招待客人。」

「才不呢,如果云姊姊来了,我肯定把那些不相干的人撵走。」长孙楚轻皱俏鼻。她不喜欢跟那些千金多费唇舌,奈何碍于来者是客,才勉强留她们喝口茶。

比起那些娇贵又虚伪的千金小姐,她喜欢云姊姊爽朗率直的性情。

容云笑了。「那我今晚可得多待会儿,好弥补弥补三小姐的相思之情。」

「这是一定要的。」娇媚的凤眸笑开了,长孙楚牵起她的手往内院走去,嫣然笑道:「要不是二哥回来了,我真想把云姊姊关起来跟我连床夜话呢。」她好怀念从前跟姊姊同睡一榻的日子。

再次听到那不愿提起的名字,容云跟随长孙楚的步履稍显沉重,忐忑间,她迟疑启齿。「那个……听萧掌柜说,你二哥不在家?」

「是呀,他应酬去了,晚些还会上花船,不到半夜不归家。」步进闺房,长孙楚关上门后,扬起灿烂的娇笑偷觑她的神色。

容云松了一口气。「掌柜果然没说谎。」

那个吻对她而言还是太刺激了些,尚未淡忘之前,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看她一副安然舒坦的模样,乖乖躺上矮榻准备任人摆布,长孙楚纳闷着,从梳妆盒里取出小钳开始帮她绞眉毛。

听见二哥出外花天酒地,云姊姊居然毫不在意?她素来喜怒形于色的……看来,她是真的对二哥没意思了?可是,在二哥离开后,她不是经常有意无意地打探他的消息?有回还被杏儿撞见她执起案上的信笺,躲去一角偷看哩……

「对了,楚楚,你看帐怎地那么粗心呢?」

凝神思索间,忽然响起的问句顿住了长孙楚绞眉的手势。「嗄?」

「下回籴米记得要看清楚家里到底囤了多少粮,不然太浪费食粮了,你一下子送这么多过来,喜姨都看呆了。」

后来,长孙晋隔日就派人送了两坛酒来,还附了百石米,灶舱都没位置囤了。

「我送米给你?」长孙楚听得一头雾水。

察觉楚楚似是不知情,容云蓦然睁眼,不解地望向同样疑惑的娇容。「掌柜说是你买多了粮,眼看着就要变坏了,所以你才请我们家吃掉啊!」

这是什么诡异又破烂的藉口?她持家的能力是弱到这种地步吗?

笨二哥!想讨好佳人就直接讨好啊,干么把她给拖下水?

「我不晓得有这么回事。」拒绝帮二哥圆谎,她不甘被诬诋。

那个笨二哥,敢情还在怪她没尽心照顾好云姊,现在懒得再使唤她,索性找掌柜去帮他干这种鬼祟事,呿!笨死了!

瞧楚楚一脸严肃,容云不禁坐起身。「你不晓得?那是谁出的主意?」

长孙楚不答反问:「云姊姊,你可晓得我二哥怎地突然回来了?」

「你要嫁人,家里的帐他自然得多担待了。」全镇江的人都这么认为啊。

「不瞒云姊姊,我二哥在燕京的时候,一直以为你和陈公子结成夫妇,我半个月前才写信告知他你根本没嫁,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她瞅着容云惊讶的眉目,别有意味地一笑。「云姊姊,你认为二哥为何会这样?」

尽管不该,她也要出卖二哥的心意。再这样耗下去,他们啥时才有结果?

长孙楚的话让她有片刻忡怔,傻愣愣地凝睇眼前一双精明而热切的秋眸,她默然垂下眼睫,意兴阑珊地道:「他是赶回来看我笑话吧。」

她不想相信楚楚语中的暗示,瞧,连自家妹子都美若天仙了,外头的那些千金们不仅相貌好,性子与家世都是温顺、清白,她没有自不量力到以为长孙晋会看上自己。再说,他都对她明说了,他惹她只为了排遣无聊而已。

他既是怀着那样戏谑的心思,一个吻,又算得上什么?连她这个受害者都觉得不具任何意义了,而那百石米……大抵也是报恩来着吧?

唉,还是别想太多了,她对自作多情这玩意儿不感兴趣。

「你——」长孙楚几乎气昏了过去。「你的脑袋怎地那么硬啊?」二愣子啊!她二哥最好有这么闲,省得要她这小女子管理那么繁重的事业!

看楚楚难得跟自己生气,容云倒笑了起来。「我突然想起你从前总是舔着糖葫芦,睁着这双大眼睛看我和你二哥打架,不管我跟他打得多厉害,你都面不改色。」素指轻轻画过楚楚柔嫩的香腮,她恬笑的脸容带着一丝感慨。

「是呀,我的胆子就是被你们练大的。」重提幼时,长孙楚不禁大笑。「你还跟我说,若非有这么可人的楚楚让你赏心悦目,你根本没办法和二哥同桌用膳。」

「是啊,我最喜欢楚楚了。」握紧她的小手,容云轻敛起笑,凝眸认真道:「嫁人不容易,光是胆子大是不够的……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云姊姊,我会的。」长孙楚伸出另一手覆上她的柔荑,美丽的凤眸透出坚毅的精光。「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她的自信教容云露出安心的笑靥,倾身与她相拥。

★★★

两天后,中元节到了。

天未亮,各家各户已然忙碌,从五更天开始备素菜至晨光一起,待正式祭祖过后,严肃的气氛才见弛缓。

「二爷,踏白船已经准备好了。」

在帐房内室假寐的男人睁开锐目,视线触及到门后的小厮,他勉力坐直有丝酸软的身躯,慵懒轻道:「请三小姐出来吃过了午饭再出门吧。」那丫头最贪看这种热闹了,不先拦住她,肯定又会饿着肚子跑去看「踏白船」比赛。

「方才容小姐过来作客,午膳已按三小姐吩咐送进她房里去了。」小厮回答。

长孙晋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旋即下了矮榻,离开帐房,步伐轻快地往妹子的闺房去。

这几天他抽空上「隆容」却总是扑个空,呵,这下可终于逮到那个不见人影的女子了。

岂料,他连人都还没见着便狠狠踢到了铁板。

「小姐说要和容小姐单独用膳,不欢迎二爷您加入。」

闻言,阴霾立刻罩上他俊美的脸庞,他盯着挡在房外的杏儿,耐着性子道:「告诉小姐我正准备出门观赛,看她要不要跟来?」他就不信楚楚抵得住玩乐的诱惑。

杏儿直接摇头。「小姐说今午不出门了,待会儿还得跟容小姐一块儿淋浴。」

「一块儿淋浴?」她们两个究竟在搞什么?

「嗯……」暗红了脸儿,杏儿硬着头皮把三小姐那句故意要逗着二爷玩的话背出来。「小姐说,既然二爷您听得着又看不着,想得着却摸不着,那就请您别再过来打扰了。」

看不着容云的人,摸不着容云的……她这是什么混帐话?!分明故意刺激他!

凛起颜,长孙晋甩袍离去,不想跟吃里扒外的妹子一同瞎闹。

匆匆用过食不知味的午膳后,他独自出门来到岸头观赏一年一度的节日盛事。心不在焉地跟各船家闲谈交流,他满脑子只有那张倔强的容颜,最后连「麟盛行」夺冠了,面对如雷不绝的拍掌道贺,他也是皮笑肉不笑,完全提不起劲儿。

看来,那天的鲁莽亲近真吓到了她。

管束不住满心的妄念,他也高估了她的胆量,没想到轻浅一吻,她就吓得避而不见——他拧紧眉,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恼,但没有半分后悔,当初既是为了她回到镇江,他就绝不放手!

草草观赛完毕,他掏出酒钱犒赏一众船夫,拜别了还在谈笑风生的船家们,他顶着炎炎烈日赶回「麟盛行」,然而等着他的,依旧是楚楚紧闭的闺房,他的俊脸再次铁青。

按捺下就要伸脚踹开房门的冲动,他着实尝尽了懊恼不甘的滋味。

再次负气离开,他干脆回房歇下,待得小厮进房唤他醒来用膳,他模糊睁眼,才晓得天已全黑了。

「二爷,您脸色不大对劲。」小厮点起油灯,察觉主子不似平日的精神,容颜异常苍白。

「没睡好罢了。」长孙晋拧眉揉揉太阳穴,摇了摇首,想排开晕眩的不适。「三小姐呢?晚膳都备好了?」不忘询问妹子的行踪,这下出去总可以见着容云了吧?

小厮搔着头,吞吐道:「呃……三小姐和容小姐用过晚膳后就出门了。」

不断惨遭亲人狠心抛下的长孙晋,这会儿真的火大了。

他眼眸燃上熊熊焰光,霍地翻身下榻,他走至面盆前拧湿了面巾,胡乱擦了把脸便立刻大步杀出家门。

太没规矩了!楚楚还把他这兄长放在眼里吗?明知道他这些天都为了见不着容云而满怀失意,她还把人拦住?

步履才落至大街,鼎沸人声瞬即冲来,白天仍未歇下的喧嚣持续至今,光是盂兰盆会便吸引了上百人参与,市集一片热闹拥挤,江水岸边更是挤迫不已,成群男女老幼抢着放河灯,沁凉夜风里尽是恣情欢悦之音。

忽地一阵稚嫩童嗓传来,长孙晋循声望去,只见一群调皮孩童高举以长柄荷叶和莲蓬造成的水灯,边奔边唱,他在旁瞧着,不禁勾唇微笑。

这些敢拿水灯来玩的小鬼头,让他忆起自己也曾这么不知死活过,但容云比他玩得更疯,她会下水把熟人的水灯给捞起来,然后偷偷放回那些人的舱房,不把人吓到狂奔出舱惊喊:「水鬼来了!」不罢休。

他与她,也有过这般纯真无忧的快乐日子。

朦胧暖意浮上他的黑眸,沿江步行间,他的视线突然被掠过前方的佳人攫夺。

如瀑青丝没了平日的随意束起,今夜容云绾了个流苏髻,在发髻的末端系上紫红丝带,当她走步轻曳,细长丝带随之飘舞,衬着她一身紫缎衣裙,恍若紫兰化身。

长孙晋没错过她曼妙的身影,也没错过那群围绕在她四周的男人。他逸出冷笑,要是让他们知道她是「隆容」的当家,看他们还敢不敢盯下去!

他不假思索地迈开长腿,她却戛然止步,循着她目光望去,他也顿足了。

往来鼎盛人潮之间,一对夫妇停驻在卖水粉的摊子前,他的视线掠过那名身怀六甲的妇人,专注于她身旁气宇轩昂的男人。

居然在这种时候,让她遇见她那无缘的良人——陈旭。

看她为了陈旭伫足旁观的背影,他眼眸登时燃起了愠怒。当陈氏夫妇挽手离开,她竟即时跟随移步。他看在眼底,火在心里。

别人俪影双双的,她到底在跟个什么劲儿?没看见别人已经娶妻生子了吗?难不成她还想做别人的妾?

可容云没走几步,就被罗裙绊倒了。

狼狈之际,有双大掌递到她面前,她想也不想便伸出手,让男人将自己扶起。

「姑娘,你还好吧?有摔着了吗?」

听不进那道关切之音,她只顾着东张西望,想寻回那道眼熟的身影。

「你不想活了?敢来招惹她?」

毫不陌生的男性嗓音唤回她的心神,回过身,她脸颊不由得一阵发烫。

她一直躲,还是躲不掉他,想忘了那个吻,却仍是忘不掉……明知道那不过是他的作弄,她却牢记着眼前这张勾勒漂亮弧度的薄唇,是如何向她压迫过来,而她,又是如何呼吸着他炽热的气息,让浑身的知觉都变得茫茫的、麻麻的……

「告诉你,她是隆容的当家。」跨步上前,长孙晋把容云挡在身后,挺拔的身躯直逼那名意欲靠近她的男子,他眯眸低问:「容云这名字你知道吧?」

如他所愿,那男子陡地变了色,马上逃之夭夭。

勾起满意的笑,长孙晋心里霎时舒坦,转身凝视她。如斯粉雕玉琢的动人艳姿,的确能为她在这宝马雕车香满路的夜晚挣得姻缘。

滢眸忽地触及身前的俊颜,她即时惊醒,浅酡的粉脸变得一阵青一阵白。眼下又被他嘲弄了,她刚才到底在回味个什么劲儿?

「你那是什么意思?」把所有迷乱抛诸脑后,容云清丽的眉目蕴起恼色。

误以为她在为他吓退姻缘而生气,他气闷,却又扬起讽刺的笑。「怎么?你的名字见不了人?我说不得、介绍不得吗?」他巴不得所有男人都知道她的身分,更恨不得把所有对她虎视眈眈的男人吓个半死!

「去你的介绍!谁要你来介绍我?你太闲了是不是?无聊!」她看到他这副要笑不笑的嘴脸就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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