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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雨的午后时分,灰蒙蒙空中飘落着细如牛毛的雨丝,间着微微风儿轻柔坠落于天地。雨丝落在湖面上,荡起波动的涟漪漫至湖心。湖畔旁,熙来攘往撑着褐茄色纸伞的人群,宛若朵朵盛开的野蕈,随着人流飘移。
望着未歇的雨,善若水捧着书,杵在书肆的低檐前,看着原本熙来攘往的街井市集浸淫在薄薄雨雾当中,神情有些懊恼。
因雨,街上热闹的光景已褪,微风中泛着股寒意,让身子骨虚弱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汲心阁”的老板娘魏岚心发现她的异样连忙开口。“善姑娘,要不先进来歇一会,喝杯热茶,等雨小了点再走?”
唇边荡着浅柔的淡笑,善若水瞧了瞧天色有些无奈地淡道:“不了,回去晚了娘又要碎嘴了。”
魏岚心瞅着善若水温秀儒雅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感叹命运弄人呀!若不说,谁会知道眼前这气质出众的姑娘会是“四季楼”里出了名的四艺花娘之一呢!
“既然你执意,我也不好勉强,喏!只好借把伞给你喽!”魏岚心无奈地开口。
善若水微颔首,静静牵唇。“那就有劳姐姐了!”
刚被后母卖到“四季楼”那年,鸨嬷——四季夫人正为四艺花娘的人选苦恼。
她还记得四季夫人见到她时,脸上如获至宝的神情。四季夫人说她谈吐不凡、资色不凡、气质也不凡,不消多说便将她捧为四艺花娘之一,期许她以才女之资,为“四季楼”挣大把大把银子。
这些年来,她镇日与书香为伍,不需要太早过着倚门卖笑的日子,比一般花姑娘多了点尊严。运气好些,说不准真的能嫁一户好人家。
这对命运多舛的她而言,在“四季楼”的日子并不算差呐!
魏岚心瞧着她温静的模样,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语重心长。“老天爷待你不好,你可得争气些,算一算距‘撷菊日’还有几个月,别让自己真坠入风尘呐!”
她与善若水一见如故,真心把她当成妹妹。如果不是亡夫留下的“汲心阁”只是间小本经营、私家藏书的书肆,她一定会替善若水赎身。
至少挣的钱清清白白,还能糊口,能镇日与书为伍,她相信依善若水爱书的程度,必能甘之如饴。
善若水心思细腻,哪里看不清魏岚心的想法,她轻咳了几声才盈盈道:“上苍待若水不薄呀!所以姐姐放心,若水定能觅得好归宿。”
若不是上苍垂怜,她不会被四季夫人选为四艺之一,可以镇日与书香为伍。
若不是上苍垂怜,她不会在京城众多书肆中遇见了魏岚心,让爱书的她不必忍受异样眼光,又或者摆明了占她便宜,笑她故作矫情的不平等对待……
“好了好了,不多说了,再耗下去让你受了风寒,我的罪过可大了。”
“姐姐不用忙,回去后我会差人把伞送还给你。”善若水握住她的手,低柔而轻晰地开口,临走前还不忘吩咐道:“翻刻本的《范村菊谱》若到了,姐姐别忘了通知我。”
魏岚心点了点头,为她打起油伞,笑着应允。
这时始终候在一旁的随护查三连忙趋上前开口。“姑娘,书由小的来拿吧!”
“这书不重,不用麻烦!”善若水捧着心爱的书,浅笑接过伞对着魏岚心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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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绵绵不歇,打湿了宽敞的青石板大街,少了人声鼎沸嘈杂的喧闹气息,呈现难得的冷清。
霍地,在一阵急奔下,积水的宽敞大路因为男子慌忙的步伐溅出水花。
直到眼底落入熟悉的悠闲背影时,恭亲王府的三贝勒——翔韫才以着中气不足的嗓音喊道:“腾铎!站住!”
杵在原地顺着气,翔韫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他与好友腾铎的身形相当,一样高大威武、俊逸挺拔,怎么他为了追上腾铎的脚步,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腾铎闻声定住脚步,侧过身,不解地挑眉瞥了好友一眼。
由准噶尔凯旋归来后,皇帝龙心大悦地准了他一个月的长假。
抽去镇日操兵演练的时间,他的日子清闲了许多,也就因为这样,才多了同好友小叙的时间。今日,他到恭亲王府消磨了半日时间,正思索着接下来该到哪打发时间时,翔韫却突追了上来。
顺了顺吐息,翔韫才将伞递给他。“别说兄弟不关照你……这天气没个准头,说不定等会就把你淋成落汤鸡。”
“翔韫,我想你该找时间练练身子。”瞧他跑得气喘如牛,腾铎担忧地开口。
“不用这么调侃我吧!”
自十岁那一年两人相识开始,他的书卷气便比不过腾铎英气飒爽的英雄气息。
当他手上总捧着书卷徜徉浩瀚书海时,腾铎却是醉心习武,跟着外谙达学习弓箭骑射与比试武艺。这也说明了为何腾铎至今已成为战功彪炳的镇国将军,而他仍是个贝勒的主要原因。
腾铎俐落若鹰展的眉扬了扬。“怎么,有话没说完?不会真的只是为我送把伞吧?”
“你的书。”
腾铎刚毅的眉蹙了蹙,语气绷了绷。“你知道什么是我的死穴。”
他可以反复练武练去大半天的时间不喊累,但只要一翻到书,不消半刻,字落眼帘,他便可直接呼呼大睡。
翔韫扬起坏坏的笑。“此次皇宴皇上肯定又会出考题测试咱们,多读点书,有益无害的。”
“行军打仗靠的不是纸上谈兵。”腾铎不以为然地开口。
“书中自有黄金屋更有美娇娘,没听过吗?”
腾铎微勾唇,气闲神定地反问。“要不要练练强身拳看看?”
翔韫微瞠眸,半晌神朝他抱了抱拳,一脸敬谢不敏的神情。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咱们兄弟俩别同时出席皇宴,省得皇上瞧见你嫌我肚子里墨水不够,看见我,嫌你手无缚鸡之力。”
翔韫瞪大着眸,一时间惊愕地觑着他。“大将军,您真了不起,皇帝老子天大的面子你都敢推……”
“既然出来这一趟,到宝源楼喝茶?”腾铎不以为意地耸了耸宽肩,稀松平常地岔开了话题。
“喝,当然喝!”
宝源楼是王府大街的百年老茶楼,以寿眉茶泡菊花而成的“菊寿茶”远近驰名,不管在地人或外地来的,全都爱上茶楼听听小曲、喝喝茶,过个悠闲的午后。
今儿个的天气,喝盅热茶再适合不过。
腾铎了然地扬了扬眉,没再多说脚步便直接往前迈开。
一见到腾铎的如此神情,翔韫急急跟了上去,怕一转眼,自己又得追的上气不接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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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仍蒙蒙,善若水撑伞走在其间,怕捧在怀中的书册会被雨水给打湿,她的脚步在不自觉中徐缓了许多。
脚步一缓,蒙在雨雾中的“颐明湖”映入眼底,吸引了她的目光。
这“颐明湖”位在护城河西边,每逢中元节,不时可看见当地百姓在河中放河灯、赏河灯。
她出门的机会不多,此刻才知晓,原来烟水迷离幽蒙的“颐明湖”比清波涟漪的风暖日丽更加动人。虽然知晓细雨将骤,她的脚步还是时而驻足、时而浅移,只为好好感受着难得静谧的湖景。
跟了她几年的查三也知晓姑娘的心思,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一点都不敢松懈。只是看着愈来愈暗的天色,他还是不得不迈开脚步,在她身边低声提醒道:“姑娘,这春雨多变,咱们还是快点回楼里比较妥当。”
这秋美人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有任何闪失他可担当不起呀!
赏景的雅兴突然被打断,善若水轻敛眉暗叹了口气,即便心底儿有些不甘,她也不得不轻移莲足,向前再行。
可就在这时候,她莲足一转,竟就这么与迎面而来的男子撞上。
“唉呀!”善若水惊呼出声,直觉自己应该是撞上了一堵石墙,撞击的力量吃痛地让她水灿的眸覆上蒙蒙幽光。
“小心!”腾铎毕竟是习武之人,沉稳的嗓音才溢出,矫健的身手在瞬间便扣住姑娘的纤臂,适时扶住她欲往后倾倒的身子。
在他尚未走近姑娘前,他的眼神便被打着伞,体态苗条、步履轻盈的姑娘所吸引,没想到一回神,姑娘却撞上自己。
当他的大掌扣住姑娘触感柔软的纤臂时,他不由得蹙起眉。姑娘的身形太单薄,若不是他瞬间收下力道,她的臂或许会被他的掌劲给折断。
“我的书!”在男子强而有力的扶持下,善若水原本纤柔的身躯虽然不致跌倒,但手上的伞却是挣掌飞出,书也散了一地。
轻风突扬擅自吹翻了页,当雨丝斜落在墨色清润、印刷皓朗的书页上时,善若水诧异地惊嚷出声。
听到她紧张的轻唤,腾铎低身想为她拾起书的同时,善若水与他有了相同的动作——
同一瞬间,他指节分明的长指与善若水若柔葱般的纤纤玉指同时叠落在——北宋柳永的“定风波”诗名之上。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眸光落在两人指上的轻触,善若水的心猛地漏了个节拍,缩回手的瞬间,沾着雨珠的小脸好奇地微仰,一双水眸落在男子身上。
男子穿着酱色的绸褂子,外罩着石青色的巴图鲁坎肩,一双深邃的黑眸在两道鹰展浓眉下,形成一股磊落坦荡的清峻气质。
他的肩很宽,拽在他宽肩上梳得光洁的辫子,为他麦褐色的刚毅脸庞添一分清俊潇洒。
不可否认,这样一个男子,光外貌就有教人倾心的条件。
腾铎拾起书,顺势扶起她,感受到她打量的眸光,不回不避地迎向姑娘晶莹水灿的眸。
她穿着一件月牙白的透地春罗,衬底是藕荷绉纱女袄,下着一条素白秋罗绸裙,乌黑的发髻中嵌着一支别致素雅的簪。
微风斜雨让她的云鬓发絮有如飘荡在风中的柳丝,纤柔似水,绝美出尘,可谓为天姿绝色。
惊艳一闪即逝,心里有种微微的悸动,但瞬间便被腾铎压下,可惜……身子骨如此单薄,如何生养子嗣?
“有劳公子!”遐思翻飞,善若水隐不住心头过份怦动的思绪,竟觉心口隐隐作痛。
他未撑伞,在衣料上扩散开的雨渍纷落在他的宽肩、衣摆,勾勒出他颀长而精劲的身形,再加上他敏捷的身手,不难看出男子是个练家子。
思及柳永的那一首诗,善若水不知怎么就把眼前的男子套入诗境中,心里头直想发笑。
那一句诗的意思是:早知道他如此,我后悔当初没有把他的马锁住,不让他走。把他关在书房里,只给他纸和笔,将他管束起来,让他把做诗、填词当作功课去完成。
她的贵人若是他,应该挺完美的……突如其来的悸动思绪在善若水的脑袋瓜子里转呀转的,半晌,她双腿一软,很是故意地扑倒在男子身上。
“没事吧?”腾铎眼明手快扶住她,为她的柔弱感到万分同情。
“谢谢公子。”善若水幽幽柔柔地开口,似白梅般的苍白唇瓣让她看来楚楚动人。
腾铎瞧着她轻拧眉,清幽的眼底、眉梢瞬即蒙上浅愁,那模样像是随时要晕倒般地让人瞧得胆颤心惊。
善若水晃了晃头,纤柔的身躯反而因为他有力而坚定的扶持,虚软地站不住脚。
就在此刻,查三意识到秋美人正与一名陌生男子过份贴近的接触,连忙步上前。“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抿了抿唇,她淡淡地摇头,心里直想把这煞风景坏事的查三踢一边去。
查三善尽职责,将秋美人揽在身后,不客气地狠狠训斥眼前无礼的男子。“离咱们家姑娘远一点,你知不知道,秋美人可是咱们——”
感觉到查三过份张扬的语气,善若水轻咬着下唇,略低的嗓音随着悠长的吐息揉着一股叹息地打住他的话。“查三,不得无礼。”
男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傲然冷淡,身上有一股不怒则威的气势,再由他尊贵的衣着打扮看来,善若水更加可以确定男子非富即贵,绝对不是一般寻常人家。
她大可捉住此次机会,但却莫名的不想让眼前的男子知晓她的身份,这思绪让她处在矛盾的紊乱当中。
查三观察着善若水脸上微愠的表情,灰着脸不敢造次地退到一旁。
霍地,气氛陷入莫名尴尬当中。
善若水还没开口,便见一名太监脚步匆忙地由街角转出,神情极为慌张地朝他们而来。
“将军!”
腾铎眸光迎向来者,认出是自家当差的奴才。“有事?”
小太监先朝翔韫躬身一礼,才靠在主子身旁耳语。“布穆绮格格来访,福晋请将军尽快回府。”
腾铎神情一僵,还没答话,善若水却抢了一步开口。
“公子多有得罪,告辞。”乍闻男子尊贵的身份,善若水心头一愕,一双幽眸意味深长地轻瞥了他一眼后才旋身离开。
迎向她的凝视,腾铎扬了扬眉,深邃的黑眸凌厉得似要将她看穿地回应她的眸光。腾铎以为她会开口说什么,没想到善若水只是垂下眼眉,不疾不徐地将书册重新纳回怀里,移动莲足走离他的视线。
善若水刚离开,始终杵在一边的翔韫沉醉地开口。“四季楼的秋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四季楼?妓院?”腾铎不解地蹙眉。
“是呀!善若水是四季楼所栽培的四艺花娘之一,才学兼备,香态纤妙闲雅,乃京城之冠。”
腾铎攒眉沉思良久,有些不敢相信,方才那出尘脱俗,极具风雅内涵的姑娘,竟会是香艳秾丽、庸俗狐媚的青楼女子。
“今儿个可还真是走运,平日要瞧秋美人吟诗画画,少说也要花个千百两不可……”
“原来是花娘呀!真是可惜……”鼻息间似乎仍盘旋着姑娘身上的清雅幽香,腾铎不自觉喃着。
“怎么,你看上秋美人了?”翔韫倪着好友恍惚的神情,打趣地问。
腾铎浓眉略挑,语气中隐有笑意。“太瘦弱了,连当妾都嫌不足。”
她纤细柔软、他健康强壮,怕是他一个扬掌一挥,就可以让她当场晕死过去,如此荏弱,根本没资格成为他的妾。
“镇国大将军果然眼光高过天,这一次回京怕是又要让心仪大将军的姑娘们伤心了。”毫不掩饰地叹口气,翔韫装模作样地为姑娘们抱屈。
腾铎不愠不火地反将了他一军。“身子骨健壮才能为豫亲王府传宗接代、生养子嗣,若你身为女儿身,绝对不合格。”
“我可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不好断袖之僻!”翔韫眯起俊眸,冠玉般的儒雅脸庞上有着明显的怒意,撂起的袖口有着扞卫尊严的准备。
“我不同你这花拳绣腿计较,哥们一场,大哥请你喝茶。”
瞧着他的神情,腾铎禁不住笑地将强而有力的臂膀搁在翔韫肩上,没好气地开口。
“这可是你说的。”翔韫极识趣,袖口刷刷挥甩下,欣然接受他的道歉,其中颇有准备大敲竹杠的打算。
腾铎不以为意地耸了肩,看着蒙蒙雨景,脑中掠过的竟是善若水撑伞的纤雅身影……
传话的小太监始终杵在一旁,见主子愈走愈远才连忙扯开脚步问。“将军……你们喝茶……那、那……奴才怎么同福晋交代,格格她……铁定拽下奴才的脑袋瓜子……将军……”
一想起布穆绮格格骄横的泼辣模样,小太监两条腿儿已经管不住地直打着颤。
“你就同福晋说找不到我便成了。”他答得坦然,头痛地不想让娇纵的格格坏了他的兴致。
翔韫闻言,态度却无法像腾铎如此从容,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问。“布穆绮格格又找上门了?”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普天之下最骄横霸道的莫过于和硕公主——布穆绮格格。
就算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买布穆绮格格的帐。偏偏腾铎就和一般人不同……顶撞、忤逆、无视布穆绮格格示爱的行径全是他的专长。
而布穆绮格格拿腾铎没法,气自然而然往腾铎身边的人一个迳的发。
翔韫受了几次池鱼之殃,只要一听到布穆绮格格,便吓得直想直接和腾铎撇清关系。
“别坏我的兴致。”腾铎瞧好友脸色发青的模样,冷哼了一声,语气里警告的意味甚浓。
他话一落下,翔韫连忙对着小太监交代。“对、对……就说找不到将军便成了,千万、千万别同布穆绮格格说我和将军一起,知道吗?”
还真的是推的一干二净哩!小太监登时神色大变地嗫嚅了句,直想转身跳进“颐明湖”还干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