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双眼。

有一双眼，一直盯着他。

在司仪介绍之后，韩寒缓步走向麦克风。

他一向习惯受人瞩目，也很习惯大家的注视，然而有一双眼似乎特别不一样。

下意识的，他在人群中找到那双眼。

直接对上一双充满怒气，又带着莫名神伤的澄眸。

韩寒微蹙起眉，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样的一双眼。

这念头一起，某些画面快速闪过脑海，快得让他抓不着、摸不透。

“理事长，说点话吧！”司仪在一旁催促着。

韩寒接过麦克风，收拾自己出神的情绪，念着手上早就准备好的演讲稿，没有半分迟疑。

稿子不长，他很快地念完，当他对着会场上的家长们点头示意的时候，却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孩。

陌生的感觉紧紧地揪住他的心，让他顿时有些茫然，待她转身时，某种怅然的情绪紧缚着他的胸口。

“怎么了？”叶典蓉靠了过来，察觉到韩寒的表情有异。“头还痛吗？”

“没事。”韩寒看都没看她一眼，对这名义上的未婚妻，没有任何的感觉。

他不着痕迹地回避了叶典蓉的靠近，仍下意识找寻那位女孩的身影。

脑后有个小小的伤口，正隐隐抽痛着。

那是一个月前，他去度假的时候，在山上摔伤的。

当时，他的未婚妻惊慌失措，赶紧送他就医，他的后脑因此缝了三十几针，在医院观察了一个礼拜，他甚至因为强烈的撞击失去了部分记忆。

这是他的“未婚妻”这么跟他说的。

但，要不是他父母强力的背书与拍胸脯保证，他对这个“未婚妻”，实在挤不出任何一丝好感，甚至还怀疑自己是否真有未婚妻？

他想，在他还没丧失记忆前，他应该已经丧知了判断是非对错的能力。

然而，这一切并没能阻止他想找到那个女孩的想法。

很快地，家长们陆续涌了上来，不停地丢出一个又一个对教育的观点与疑问，想知道他这位新理事长的看法如何？

头，愈来愈痛了。

不只是后脑，仿佛在心口也有个伤口，正汨汨地流出血来。

那个女孩的身影，一出现就困扰着他，而且似乎有愈加扩大的迹象。

想起那双眸里的怨怼，和说不出的哀伤，他就……

他认识她吗？不然，她为何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一连串疑问句，在他的胸臆间不断地回荡着。

不行，他一定要找出答案！

***

一一解答完家长的问题后，韩寒偷了个空，想到操场上透透气。

他刚穿过人群，就在角落里看到那个让他倍感困扰的女孩，她正坐在桌边，低头整理手上的资料。

他不自觉走近她，然后注意到她衣服上别着的名牌──

三年甲班尹嘉缇老师

黑眉蹙得更紧。

她是这里的教师？因为这样，所以他才觉得她似曾相识？

可隐约里，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失去记忆前，应该不曾来过这所学校……

尹嘉缇努力专注在眼前的事物上，但隔着老远的距离，她能察觉到他灼人的视线像针一样扎着她。

沉默、虎视眈眈，且富含责备的讯息。

他是责备她的出现吗？

尹嘉缇不想胡猜，也不想再对他有任何的妄念。

明明是他欺骗了她！这一点，她无法原谅。

于是她将视线转移到书面资料上，直到那伟岸的身子，直直地站在她面前──

这真是太荒谬了！

她都已经被骗过一次了，但是，再次被他的目光凝视、被他的气息包围，尹嘉缇还是紧张得无法呼吸。

他究竟想怎么样？！

尹嘉缇不自觉收拢桌上的手，感觉像他拿了一把无形的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却不告诉她，他打算怎么办。

不想处于挨打的分，尹嘉缇鼓起所有的勇气，抬头迎向他的视线。

韩寒微微一怔，看着一双通红的眼眸，正狠狠地瞪着他，只差没张嘴喷出熊熊火焰，当场把他烧成焦炭。

他们两个有仇！

这是韩寒第一时间浮现的想法。

只是下一秒，他的脑中却又浮现她与他并肩走在一片绿林中，她笑盈盈地勾着他的手，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她迷人的芳香轻拂过他鼻尖……

不行！她撑不住。

尹嘉缇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她移开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紧紧交握的双手，表情很是苦恼。

韩寒看着她低垂的小脑袋，似乎有些疑惑，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看着她。

没说，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走，是因为脚底好像突然生了根。

不可讳言，她看着他的样子，像是早就认识他了，但他的记忆里，似乎不曾有过这个女孩的存在。

只是，真的没有吗？

脑海又闪过似真似假、错综复杂的影像，弄得他头痛欲裂。

他愈努力厘清那些疑团，愈是引来更尖锐的刺痛，教他忍不住抱住了头。

“理事长，你怎么了？”几位眼尖的家长跑了过来，关心地问道。

不过，簇拥的人群中并没有他想见到的那张小脸。

甚至，趁着人群围上来的那一刻，她竟然转身就跑开了。

该死，她又躲着他了。

“又”？

韩寒怔忡于自己使用的字眼，他用得多么自然。

他严肃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她的反应，更不懂自己为什么一见到她，他的胸口就郁闷不已。

无法再放任疑问扩大，他不顾一切的冲了出去，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女孩，把事情问个清楚……

***

尹嘉缇的逃亡结束得很快，不过才走出礼堂没多久，她就轻易地被他追上。

“你究竟在逃避什么？”韩寒拉住她纤细的手腕，虽然跟他恍惚中的印象感觉一模一样，却还是没能安抚他一肚子的烦躁。

韩寒面无表情，眼神冷酷，紧抿的薄唇透露出不悦的讯息。

尹嘉缇缩颈闭眼，不知道做错事的人，讲话还能这么大声？还是，他压根儿就认为做错事的人是她？

无奈的笑容挂上了唇边，尹嘉缇发现自己仿佛要求太多了，于是睁开眼睛看着他。“算了，随便你要怎么想，只要你放手就好。”

这里是学校，她好歹也是为人师表，不想让家长有不好的印象。

“我不想放手！”此话一吼出口，韩寒才发现，他是真的不想放手。

他动也不动的，有些着迷地看着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似是着了魔，亦像是着了道。

他很生气！这样盯着一个女孩子看，很不像他，但是，他仍是移不开视线，仍是松不开手。

腕间有着他的温暖，那温暖，教她想哭。

“放手。”尹嘉缇没有费心出力挣扎，以前的经验告诉她，除非他想放手，要不然，她不会成功的。

他的胸口，因为她的痛苦表情而紧缩着，他不喜欢她一直想逃离他的举动。

他认识她！他绝对认识她！

她的身影既熟悉又陌生，握着她的感觉，熟悉得就像是他经常这么做一样。

“我是不是……遗忘了你？”他像是被下了咒一般，凝视着她。

一句话，教她又气又难以接受！他竟然会这么问她？！

她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呢？他的暑期情人？还是排遣无聊与寂寞的下酒菜？

她是不是傻得太过头了？

韩寒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过她，自然也没忽略那双染上哀愁与绝望的眼眸，此刻他的心备受震撼。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主动说出那件，除了家人，没人知道的事……

“一个月前我撞伤了头，丧失了部分记忆……如果我真的忘记了你，那我很抱歉！”

尹嘉缇一愣，全身无法动弹。

他说了什么？他丧失了记忆？！

原来，他并不是负心，而是受了重伤。

尹嘉缇的澄眸，缓慢地从震惊转为接受，欣喜的情绪，从眼底蔓延至唇边，化成一朵浅浅的、几不可见的笑花。

已经伤透的心开始狂跳，尹嘉缇颤巍巍地抬起手，直到指尖轻触到他的脸，感受到熟悉的体温……

她无法自抑地喘了一口气，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屏住了呼吸。

“你……”尹嘉缇轻触着他的脸，小心翼翼，仿佛他一碰就会碎，若一个不小心，他就要再次从她的眼前消失不见。

她的轻触、她的眼神，教他不由得停止了呼吸、乱了心跳。

原来，他们真的认识？

正打算要说些什么，一个突兀、不悦的声音，突然插进了两人中间──

“寒，我们该回去了。”叶典蓉僵着脸，小手宣告似的勾撰寒的手臂。

接着，叶典蓉有些故意地睨了尹嘉缇一眼。

“你是老师啊，找理事长有事吗？”她刻意忽略，其实是韩寒主动握住那女孩的手。

尹嘉缇胸口一窒，屏住了呼吸，竟像做错事的孝一样，不敢看向叶典蓉。

因为他是个有未婚妻的人？

无论他是不是撞伤了头？是不是遗忘了她？都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他是个有未婚妻的男人。

“没、没事。”尹嘉缇嗫嚅着，扯出一抹微笑，语音有些虚弱，趁着他没注意的当下，将手扯了回来藏在身后，紧紧握住，想握住他手上传来的温暖。

不理会突然出现的叶典蓉，韩寒执意想知道尹嘉缇未曾说出口的话究竟为何？

“我认识你，对不对？我绝对认识你！”韩寒试图再度伸手拉住她，尹嘉缇却退了一步，教他扑了个空。

尹嘉缇极力维持她的微笑，心儿却在颤抖、碎裂。

就算他们俩真的相识，那又如何呢？

现在的她，并不想介入他与他的未婚妻之间。

笑容快撑不住了，尹嘉缇又退了一步，转身想要离开。

韩寒往前一迈，硬是擒住了她。

“我明明就认识你！”韩寒微蹙着眉，眼神黝暗，表情咄咄逼人。

尹嘉缇逼不得已只好回望着他，粉唇轻颤，她突然开口，语音哽咽。“你忘了我，不是吗？”

他忘了他们的快乐过往，也忘了两人曾经期待的美丽未来，忘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一切……那么就算他们认识彼此，也只是单纯的“认识”而已。

韩寒愣住了，同时也觉得心快碎掉了。

她的神情恍惚，看着他的表情像看着一场梦，带着浓浓的悲伤，教他的心莫名地揪痛着，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在胸口发酵。

然后，尹嘉缇真的转身走了，这一次，他没再伸手拦住她。

没拦的原因，正如她所说的，他忘了她……既然他忘了她，那他留她下来，是打算叙旧，还是利用她来恢复记忆？

不过，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他的胸口仍不禁紧绷着。

他不想要让她离开，非常不想！可是，他该怎么做才好？

***

在最快的时间内奔回宿舍，尹嘉缇把小脸埋进棉被里头痛哭，她情绪复杂地直摇头。

她该高兴他没有故意遗忘她？还是该难过他受了重伤，所以忘记了她？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现在的她，完全六神无主。

发现他不是故意忘记她的时候，她多想扑进他的怀里，不过，若她真这么做，那他的未婚妻又会做何感想？

她不敢，也不想伤害另一个女人的心。

只是，她自己的心，又该置于何地？

她体谅他那位未婚妻，那谁来体谅她？

矛盾，说不出的矛盾。

尹嘉缇想唤回韩寒对她的记忆，希望他记得他们的一切，但是，她又不想夺人所爱。

强撑的笑容似乎要瓦解，受伤的心伤痕累累，尹嘉缇哭得不能自己，泪水湿了棉被，一次又一次。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一声急过一声，使得不想起身的她，也只能被迫拭去眼泪，上前瞧个究竟。

她一打开门，才拭干的泪又在眼眶里闪烁。

“你……”尹嘉缇试图开口，但话却哽在喉咙，像是一说出口，所有的伤痛与难受就会倾泄而出。

“我必须跟你谈一谈！”韩寒面无表情地说道，所有的情绪收在眸底、心里。

他回去翻遍了所有教职员的人事资料，所有的相片本、团体纪念照，想查出任何的蛛丝马迹，或找出他与她曾经认识的证明，但……

没有，完全的空白！

他跟她真的认识吗？

但是，如果他们不认识，那么为何他连一秒钟都无法等待，一查到她的档案资料，就马上冲到宿舍来找她。

这种控制不了的急切，该做何解释？

空气间充斥着滞闷的氛围。

“谈？要谈什么？”尹嘉缇哽咽开口。

她知道她应该将他拒于门外，她知道自己正在作茧自缚，却依然像飞蛾扑火般不可自拔，沉溺于他专注的眼神中。

其实，连韩寒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跟她“谈”什么。

只是那双眼，那带着浓浓伤悲的眼神，揪紧了他的心，教他喘不过气，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像是他忘记了她，害她的心碎了一地一样。

尹嘉缇垂下眼眸，察觉他的沉默，知道他的无助。

她发现，她实在不应该对他要求太多，他是这么的无辜……

尹嘉缇艰难地下了一个决定。

“既然忘了，就继续忘了吧！”尹嘉缇笑了，悲伤又无奈地笑了。

爱恋已在心里生了根，硬是要拔起，竟有说不出的撕扯与痛楚。

韩寒的思绪原本已是一团混乱，一听到她这么说，焦虑攀上心头，他更火了。

“我不想忘！”韩寒的大掌紧钳住她的手臂，他的力气大得有些夸张，音量也大得连他自己都吓到了。

喊出了口，韩寒才发现，他是真的不想忘了她、一点也不想。

尤其是看到她僵硬的表情，发现她恬静的笑容里夹杂着难以愈合的伤痛，那伤那痛仿佛也同时刻在他的心口上，教他有说不出的难受。

为什么他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候，发现她眼里的浓浓悲伤，听见她心里在哭泣、淌血的声音……

见不到她，头痛；见到了她，头更痛！

“天杀的你，之前到底是把我怎么了？”韩寒头痛欲裂，却丝毫理不出头绪，只能失控地对着她咆哮。

尹嘉缇扬起眸，看着他，默默无语，充满灵气的大眼在凝视他的时候，像全世界只剩下他那般的专注。

他，看起来好难受，是因为她吗？

心里猛地一揪，尹嘉缇此时才发现，她爱他，爱得好深好深，深到不愿意见到他这么难过，深到愿意让他彻底地忘记她，只要他能恢复他以前的笑容。

是的，只要他能恢复快乐，那她愿意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两人间的气氛一阵凝滞，短暂的沉寂竟像永恒一样难捱。

半晌，尹嘉缇开了口。“如果见到我，让你这么难受……那就请你离开吧，走得愈远愈好……”尹嘉缇艰难地说道，觉得嘴里好苦，苦得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韩寒气得一阵心痛，没想到，他的情绪竟然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大受影响，他额上青筋抽搐，恨恨地瞪着她。

不走，他就是不走！

他那么想见她，想得心都痛了，而他该死的，甚至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而且，看到他这么难受，她却还想赶走他？！

“你不想见到我吗？真的不想吗？为什么？”韩寒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近，节节逼近她的脸，想知道她的答案，却只见她不停地落泪。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尹嘉缇满脸泪痕，呜咽的话里，说的是她最不需要说出的抱歉。

泪，不止；心，好乱。

而她的泪眼，明显地干扰了他的理智，甚至撩起了他压抑许久的渴望。

打从在家长联谊会见到她之后，他心中就涌起狂热的想望，想将她拥进怀中，热情地亲吻。

接着，韩寒终于顺从了自己的心意──

吻她的感觉，好熟悉，像是他早已吻过她千百遍，而幻觉也同时出现──

她的黑发、雪肤、红唇，她的微笑，还有她教训他的模样……全都历历在目！

该死的，他真应该先跟她把事情弄清楚才对！

但，他却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吻她，不想停止吻她……

尹嘉缇终于抓住理智的尾巴，推开了他。

她急喘着气，双颊泛红，唇被吻得红肿，眼神迷蒙地看着他。

“你还是这么没礼貌！”尹嘉缇气得双眼冒火。

他不但忘了她，也忘了她教了他很久的礼貌，但是，却没有忘了要吻她。

“难不成，吻你之前，我还要礼貌地征询过你的同意？”韩寒拧起剑眉，不悦地瞪着她，像是这些话严重侮辱了他的人格，但实际上，他只是讨厌她推开他的动作，像是她一点都不留恋他的吻。

除此之外，他更是觉得这些对话似曾相识，在许久之前，好像也有某位女孩，曾经这样指责过他。

他印象中的那个女孩，真的是她吗？

果真如此，那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没关系，她不说，他会靠自己把事情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