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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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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云棠的眸光不经意落在翔韫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因而想起了他掌心温润的触感及暖意。

连他都有一双那么漂亮的手,更遑论娇生惯养的腾玥格格。

聂云棠暗暗冷笑,原来是这一双长期习武的手出卖了她呢!

因为他的细心,组织布下的局,竟因为这一点如此细微的破绽,让人称“云千变”的她,不得不吞下败果。

“所以……你早就知道答案了,是吗?”聂云棠认命地叹道。

这样一层认知,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在她心口划出一刀。这也代表着,这些日子以来,被对方玩弄于手掌心的,是她聂云棠!

“我不知道。”他的身形顿了顿,眼神由错愕转为黯然,那失落的神情,掩饰不了他此刻几近心寒的痛苦。

“不!你知道,所以你黏着我、逗着我,为的就是想拆穿我的身分,不是吗?”

这一刻她彻底明白,在他一连串状似轻挑的举止下,目的就是要证实──她,不是腾玥格格。

瞧着她苍白异常的脸色,翔韫绷紧着下颚,搏出最后一丝希望。“现在谁骗谁都不是重点,我要知道的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你要揭穿就揭穿,可是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

看透她平静外表下的慌乱,翔韫黯然道:“相信我,只要你不危害豫亲王府的人,带回腾玥,我就不会拆穿你的身分,绝对保证让你平安离开。”

“凭什么要我信你?”聂云棠面无表情地迎向翔韫异常坚定的眼神,恍惚间,她对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因为我在乎的是你。”

翔韫竟然可以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

“不!你在乎的是腾玥格格的下落。”她不禁冷笑。

因为这一个真相,他们曾经那样亲密的距离,竟然荡然无存了。

在这样的状况下,她能奢望他的话带有多少真实性?

再说,就算她与翔韫真的是两情相悦的,她也不能毁了翔韫。他是王公子弟、前程似锦,而她却是与满清作对的反清之士,他们注定不能共拥未来。

在离开豫亲王府后,她会慢慢把他忘记,将他永远藏在心底。

翔韫定定望向她,苦涩地问道:“你明知道不是……为何要曲解?”

即便她从来不对命运屈服,却已习惯不奢望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聂云棠叹了口气,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话题上。

“要告密、要揭穿,全凭爷高兴,我的眉头绝对不会皱一下!”

翔韫无言地望着她,像悲伤绝望到了极点地拽住她的纤腕问道:“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麻木的心隐隐抽痛,她轻蔑地笑道:“呵!贝勒爷长本事了,都说要怎么处置,随爷的便!重点是,我不想再见你!”

如果换做以往,她会不假思索,一剑取了他的命,但这一刻的她,根本做不到从前的冷血无情。

“你好好想想,我会等你,一直等你。”迎向她仅剩冰冷与漠不关心的冷眸,翔韫声音嘶哑而压抑地开口。

她晃了晃头,看着翔韫斯文的脸苍白了几分,下意识退了一步。

她累了,又或者是懦弱得不愿面对,他如此包容的心情究竟是为谁。

“只可惜,我不信任何人。”聂云棠雾般的眼神闪了闪,面无表情地一把甩开他的手。

曾经翔韫温暖的手让她莫名眷恋,这一刻,那温暖竟让她不由自主地打着冷颤。

突地,翔韫苦笑着想向前抓住她的手,沙哑的嗓音颤抖得支离破碎。“说到底,你还是和腾玥一样任性。”

不同的是,她比腾玥不驯、桀骛,不是他张开手臂便能轻易将她纳入羽翼,用尽生命呵护。

我不是腾玥!

听到翔韫脱口而出的名字,聂云棠脑中一片空白,心跟着揪痛起来,激动得想不顾一切喊出。

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聂云棠提着罗裙,无力再承受更多,迅速地奔离他身边。

“不管如何,我会等你,一直等你改变心意,不会让你出事的。”

他说得用力,坚定的语气像不允许她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与逃避。

没来由的,聂云棠的心如受重捶地涨痛起来,接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

原来心痛便是这般滋味,瞬间,夜色因为眸底的水气迷蒙着一股不真切……沿颊滑落的泪水,让她尝到咸涩的滋味。

翔韫目送着她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不由得懊恼地喃着。“我的私心,你到底懂不仅?”

拆穿,让他看不见她真实的一面,反而将她推得更远。如果心是可以控制的,他倒宁愿未曾对她动心呐!

***

与翔韫坦诚以对后,聂云棠觑了空,偷偷走了一趟“汲心阁”。

魏岚心瞧她形单影只,端上了一盏茶后才打趣地开口道:“真难得,今儿个你身边怎么少了那张狗皮膏药?”

她闷闷的肘着下颚。“老板娘还有心思同我说笑哩!”

这一段日子来,组织的行动像被施了咒术似的,狙击腾铎失败、名册下落不明,连她的心,也被翔韫捣得不得安宁。

“再怎么沮丧,日子还是得过。”

魏岚心稀松平常的语调缓缓落入耳底,聂云棠长叹了口气。“有劳店家给我纸和笔。”

“平白无故的,同我要纸和笔做啥儿?”魏岚心扬了扬眉,一脸好笑地问。

“写遗言。”

魏岚心没好气地软斥了声。“呸、呸呸!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他发现了,我被揭穿了。”聂云棠有些无奈地笑着承认。

“谁?”魏岚心轻蹙着眉,像不信有人能有如此通天本事,可以识破“云千变”的易容术。

“你口中的狗皮膏药。”

魏岚心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神色自若地呷了口茶道:“杀了他。”

“我办不到。”她答得果决,无法掩饰心里矛盾至极的思绪。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翔韫产生那么深的依恋,一种渴望与他长相私守的依恋。

魏岚心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心思俱收眼底。“棠儿,你变了,由内在到外表,全被腾玥格格给同化了。”

其实魏岚心在“倚青会”里,当面见过聂云棠一回。当时聂云棠的神色冰冷,眼底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傲气,看来并不好亲近,摆明了和大当家是同一种人。

但现下……她眼底的柔软,已失去“云千变”该有的形象。

“放心,我不会让私人情感牵连组织。”她的语气颇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魏岚心诧异地倒抽了口凉气。“你要继续留在豫亲王府?”

“我会找出名册!”

聂云棠望着她,眸底有一丝悲伤而决绝的意味。

像是飞蛾扑火,即便知道眼前那一团火足以将自己吞噬,她却管不住心底的冲动,硬要前进。

她虽无法相信翔韫的话,却极度想印证他的心意。

“棠儿,这太危险了!”

“我知道。”她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轻声说道:“最糟糕的状况,顶多是赔上一条命,就当是用名册来回报老太爷对我的养育之恩。”

在娘亲屡次上豫亲王府寻夫被拒后,是老太爷出手救了本欲轻生的娘亲,并收留了她们母女俩,让举目无亲、颠沛流离的她们有了安身之所。

没有老太爷,也就没有今日的聂云棠。这点,她再清楚不过。

因此当她到了懂事的年纪,便下了誓死效忠“倚青会”的宏愿。

魏岚心见她异常坚决的态度,心中陡地一震,有半天缓不过神来。

“也罢!人各有命,你就顺着道儿走,应了天意吧!”

一个交换身分的计画,将聂云棠、翔韫贝勒、腾铎、善若水,以及大当家与腾玥格格几个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她虽感慨万千,却也无话可说了。

聂云棠扯开释怀的笑容。

“对,就是这样,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有些意外,面对魏岚心,她心里的烦恼竟在她沉静温柔的目光中,神奇地蒸发,心情也跟着豁达了许多。

***

由“汲心阁”回府后,聂云棠心里盘旋的,还是翔韫那日对她说过的话。

虽然她一直不仅翔韫的用意究竟为何,却也不由得志忑不安了起来。不知道她的身分何时会被揭穿?何时会为豫亲王府掀起轩然大波?

在这样多重压力之下,为了尽快找到名册,她每天都殷动地向老福晋请安问候,或以赏雪、看景的借口,极尽可能地把握每一个机会,找遍王府的各处角落。

无奈,这般处心积虑的忙碌当中,仍是一无所获。

这一日,漫天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了几天,没法外出,婢女多拎了几个炭盆,帮她把屋里烘得暖和。

聂云棠只能靠练字打发时间。

而此刻,心一但得了空,翔韫的影子便会不期然钻入她的思绪,左右她的心情。

这会儿她提起蘸饱墨的毛笔,却发愣地写不出半个字,浑然不觉墨渍顺着笔尖,一滴接着一滴落在纸上。

而翔韫的笑脸,在小小的墨光中迂回,哄骗了她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冲散纸上的墨渍,迤逦了满纸墨痕般的相思。

轻淡淡的,王廷绍的《霓裳续谱》里的《一溜圈儿圈下去》,由唇边脱口而出:

“欲写情书,我可不识字。

烦个人儿,使不得!

无奈何画了几个圈儿为表记。

此封书惟有情人知此意:

单圈是奴家、双圈是你。

诉不尽的苦,一溜圈儿圈下去。”(注二)

她忘不掉啊!

她深深叹了口气,起身挪移到窗边。

这个时节当下,梅花已争相盛放,不知曾几何时,揉在风里的清淡花香总是能为她紊乱的思绪带来一丝宁静。

于是顾不得天冷,她索性拣了面窗子坐下,任由一股挟着冷意的清香扑面而来。

就在她望着梅枝独自出神的时候,几片雪花从半掩的窗不经意飘入,落在她落寞的脸上,同时一件外氅披落在肩。

“下着雪呢!整天在窗边底下坐着,要再受了寒可怎么办?”

她连忙回过身觑向来人,轻轻扯开一笑。“孩儿有额娘关心着,哪还会受寒呢?”

“你哦!就这一张嘴甜。”老福晋温柔地斥了她一声,片刻又道:“额娘不跟你拐弯抹角,说,你这会儿是跟谁呕气呢?”

她有些心虚垂下眼睫,无辜的水眸撒溢出一股言不由衷。“哪有。”

“你和翔韫为了亲事呕气吗?额娘好一阵子没见他过府来了。”

“他也许在忙吧!”

心口还是微微的疼,她这谎扯得极不自然。

其实翔韫来过几回,但全被她百般的推托给打发掉了。

老福晋见女儿心虚得紧,不禁皱眉苦思了起来,却怎么也得不到答案。

“额娘就是想不透,你和翔韫都已经好到蜜里调油了,怎么不嫁呢?”

“我……没有……”她嚅了声,一时间竟无语。

她想嫁,但不能嫁,况且翔韫心里的人是……腾玥格格,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她企图厘清的思绪便益发混乱。

即便她努力抗拒、严加防备,翔韫的宠爱还是把她的心,偷偷的、一丝丝的带走。

魏岚心说对了,她是变了。

纵使不愿承诺,还是得面对现实。撇开名册的事不说,看着老福晋脸上被岁月风霜刻下的痕迹,她即使再恨,也狠不下心报仇了。

她知道,她的心被“腾玥格格”操控,她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再也唤不回原来的聂云棠。

“我和韫哥哥真的没事,额娘就甭操心了。”

“就算你这会儿后悔,可也没法了。”老福晋没好气地开口道:“今儿个宫里派人送来要你入宫见驾的圣旨。”

聂云棠惊讶地张大嘴,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刻。

“入宫见驾?”

“皇上说你太久没进宫,想你想得紧。”老福晋见她惊讶的表情,从容笑了笑。“算算你也大半年没进宫了,这一回除了给太后请安以外,也记得到几个极疼爱你的娘娘、妃嫔那边坐坐,知道吗?”

唉!莫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可真要被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腾玥格格给折腾死了。

皇上的旨意没人敢抗拒,即使心底万般不愿意,她还是只能妥协。

不过反过来想,若能以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入宫,或许她能觅得机会,为“倚青会”做些事……

***

聂云棠这一入宫,便被困了几个月。偏偏她不是腾玥格格,因此完全无法适应宫里的生活。

周旋在帝王、后妃的宠爱之间,唾手可得的机会却因为联络不到大当家,而一再错失良机。

入宫前想刺杀皇帝的雄心壮志被磨尽,之后她便被那宛如坐牢般的束缚感,给紧紧圈缚得快要不能呼吸。

身处在那样的无奈当中,她只能在心中苦笑,将心头的烦躁、不安,以及更多、更多她所不明白的情绪抑下心头。

终于,因为腾铎大婚的日子在即,她如愿回到豫亲王府。

不过也因为人了宫,她与翔韫足足有好几个月没见面。让她意外的是,翔韫信守了承诺,这段时间她并没听到任何不利于她的消息。

回到豫亲王府后,因为腾铎的婚事,府里上下皆为繁琐的婚礼忙得不可开交。到处张灯结彩,到处充满了喜气洋洋的喧嚣热闹气氛。

老福晋忙着指挥下人贴喜字、挂红绸、派帖给皇亲贵戚,腾铎这新郎倌也忙得不见人影。

唯独她,无事一身轻,天天笑看一群人为张罗婚事忙得团团转。

此刻,聂云棠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这一段时间是她寻找名册的大好时机。

腾铎的院落、寝房,冷清得犹如无人之境,给足了她安心搜寻的好机会。

于是一入夜,她再度换上夜行装、蒙着黑纱,让夜色为她掩饰。

几个闪身、纵步,聂云棠来到了腾铎的书房。原本她早放弃此处,却在一股莫名的趋使下,再一次走进书房里。

当日,她在腾铎的桌案上发现了名册,之后大当家下了狙杀的命令。

连那时被安排到腾铎身边的古氏大夫也宣称,在腾铎身上的是武经七书的其中几本,名册根本不在腾铎身上。

聂云棠悄悄地关上门扇,却冷不防的一个踉跄,直接往前扑倒。

完了!她暗自叫惨,想利用桌案稳住身体的双手却扑了空,直接便扫过搁在角落、足足有半人高的汝窑青磁花瓶。

聂云棠猛地一惊,正想伸手抢救花瓶却晚了一步。

唉!这下可好,这养尊处优的日子真让她的身手益发不灵活了。

懊恼不已的她却发现花瓶根本没倒,虚晃了下后,反而缓缓往右移了半寸。

紧接着,桌案后的墙发出机关缓缓挪移的声音。

聂云棠屏息聆听着声音的来源,赶紧走到书架旁,一把扯下墙上的字画。

果然,暗藏玄机的石板退移,露出了方形密洞,密洞里搁着一本册子。

她飞快地取出名册,触目惊心地将册内的名字纳入眼底。

“老天!”一股难以言喻的冷窜上聂云棠的背脊,她不敢揣测腾铎究竟掌握了多少,更不确定带走名册是否可以阻止些什么。

就在她把名册攒入怀里那一瞬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聂云棠润指戳玻窗纸,打量屋外的状况。

只见豫亲王府里的护卫纷然而至,人声嘈杂,远处随着脚步遽烈摆晃的琉璃灯像原野星火,刺眼至极。

“为什么……”她一凛,眼下也无心细思护卫为何会突然冒出。

“守住大门,别让那小贼给溜了!”护卫头子大喊着,准备来个瓮中捉鳖。

聂云棠放眼打量了书房,无计可施之下,横了心准备突破重围。

砰的一声,她俐落的身影化成一道黑影,倏地破窗而出。

“拿下小贼!”护卫头子扬声再唤,没想到将军爷竟料事如神地掐准了贼人的盘算。

带刀护卫手中的森然寒光,让手无寸铁的聂云棠不得不提高警觉,不敢掉以轻心。

“该死!”以一敌众让她难以挡架,一个失神,她感觉到锐利的刀锋划开了左臂。

蓦地,聂云棠一个踉跄,感觉一阵晕眩伴着撕心裂肺的痛朝她袭来,左臂上的伤口鲜血如泉涌,瞬间殷红的血染湿了她身上的夜行衣。

她不能倒,倒了,牵连的会是一整个“倚青会”。

藉着对院落地势的熟悉,聂云棠咬牙转往“咏月苑”疾行而去,迷离的眸光模糊了天地,所有动作全凭本能反应。

像是没料到贼人受了伤还能保有敏捷的身手,护卫头子提气紧追在贼人身后,并吼道:“追!不要让他给跑了!”

那野蛮又嗜血的音调,像非要将对方置于死地般,震得一班护卫不敢稍做停留。

黑夜里,那紧追不舍的脚步声让沉寂的夜蒙在一股惊悸的氛围当中。

注二:《一溜圈儿圈下去》选自《明清民歌浅谈》一书中,王廷绍的《霓裳续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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