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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大任他们起程去府学的日子到了。羊洁没有回来。派人送了信上山去,也没有回音。平日负责巡山的官府人员回来说,似乎有见到山贼的踪迹,让过往行人旅客多小心,没事别山上山下地乱走。一时之间,戒备越发森严。
若不是身旁众人全力拦阻,担心欲狂的雁永湛已经单骑上山去了。只不过小王爷金枝玉叶,不可能让他往险地走,何况,北漠大军至今还是不肯相助,架子摆得挺大,大将军在江南王爷府里享乐逍遥,一点也不挂心的样子。
终于,忍无可忍的雁永湛,和北漠大将军秦天白,爆发激烈的争执——
“我不是不想借兵,只是朝廷里的意见……”秦天白还在随便找借口搪塞。
“七王爷就在这儿,他也说了,只要秦将军点头即可,七王爷能在皇上面前说话,加上我爹的支持,朝廷里没人敢有意见的!”
“话是没错,但北漠和江南向来没有来往,不能这样说借兵就借兵……”
砰!雁永湛的拳头重重击在桌上。他怒极反笑,笑容极冷,“秦将军,天下虽大,不管北漠、江南,可都是天子脚下,本就是唇齿相依。不互相帮忙,还老是推三阻四,到底是为了什么,还请明示。”
“湛儿,别这样!”七王爷出声劝阻,“秦将军握着兵权,自然不能任意妄为,要从长计议才是。”
“我们不是要借他旗下三万大军,只借一队人马,这很为难吗?”雁永湛不再拐弯抹角,“明人眼前不用说暗话了。从长计议了这些天,也没计议出什么结论来。秦将军,您要什么,尽管说出来便是。”
秦天白一双虎眼有所忌惮地望了望坐在另一面,始终不发一语的六王爷,又望望眼前这年轻气盛的小王爷,这才悠悠开口:“既然这样,那我就直说了。借兵的话,从北漠到江南,长途跋涉,这花费可不小,估计估计,少说也要两万银子——”
雁永湛听得肝火上涌,差点又要开口骂人。不过七王爷连忙来拦,打着哈哈,试图圆场。
“钱对我六哥来说,自然不是问题。何况,若是当聘礼的话,别说两万,十万也拿出来啦!”
“什么聘礼?”雁永湛怒问。
“咦?娶秦家的千金,难道不用聘礼吗?人家可也是把掌上明珠嫁给你呢。”七王爷苦口婆心地劝侄子,“以后都是一家人,有话好说,你这么气冲冲的干什么呢?”
“谁说我要娶秦霭香了?”
此话一出,花厅内登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寂。秦将军缓缓站了起来,脸色极为难看。
“我看在女儿喜欢你的份上,把你当未来的女婿,才跟你在这儿说了大半天;如果你是这个态度,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六王府我们高攀不上,那借兵一事,还请六王爷、小王爷自己想办法便是。”
说完,秦将军拂袖而去。临去还重重摔上门,表达心中的愤怒。
“湛儿,你是怎么回事?平常很沉着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冲动?”七王爷气急败坏,“人家千里迢迢的要来把女儿嫁给你,你居然是这个态度?!”
“我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娶她。”雁永湛斩钉截铁地拒绝。“我要的人在山上!你们不让我去找她回来,又不肯借兵来平贼乱,难道是希望我插翅飞上去吗?”
“你……”七王爷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双眼都快瞪出眼眶了。怒视了半晌,才扬声对六王爷道:“你倒是管管你儿子!自小聪明,就狂成这个样子!这当下得罪了秦将军根本没有好处,年轻人还是冲动、没算计,再聪明、读再多书也没用!”
眼看七王爷也摔门而去,偌大的花厅里只剩父子两人,一个深沉安静,一个正是怒火攻心;儿子一脸挑衅地望着父亲。
“不用这样七窍生烟,冷静点,发脾气也不能解决事情。”睿智自在的六王爷淡淡说道,“你越急,人家越能要胁你。落了下风,嗓门再大也没用。对你来说,是有要紧的人要带回来;可对他们来说,只是要钱、要利益。你得自己衡量看看,切勿因小失大。”
父亲的意思,是要他松口娶秦霭香,以换得把羊洁救回来的助力吗?雁永湛怎样都吞不下这口气。他根本不想娶别人,要与他厮守的,一直只有羊洁啊!
“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平乱是平乱,可以从长计议。北漠军就算不来,我难道就救不了自己的女人吗?”雁永湛英挺脸上,全是斩钉截铁的坚决神情,“何况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锦凰山上是不是真有山贼,她自己能上得去,我就能去接她回来!”
听这口气,看这神态,六王爷居然微微的扬起了嘴角。多年前,他也曾经像这样对他的父亲宣示过,只要心上人,其他的,统统不要!
该说什么呢,有其父必有其子?
“吵成这样做什么?嗓门很大呀。”温柔慈蔼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母亲也已经进来了。
和夫君交换了意味深长的一眼,王爷夫人优雅地在圆桌前坐下,接过丫鬟斟上的热茶,啜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不娶人家女儿?那就用银子解决吧。”
“娘,他们是狮子大开口……”
“我不是说把钱给他们,傻儿子。”放眼天下,敢说雁永湛傻的,除了亲娘之外,也没别人了。王爷夫人微微笑着,已经中年的秀容却依然清丽非凡,她悠悠说着:“北漠的军粮、马草,不都是南方出的吗?那,不给他们不就成了?”
父子面面相觑。人要粮、马要草,不管是卒是将都要饷,北漠征战,银子虽然是京里拨出去的,但其实多年来都是仰赖南方缴上去的岁贡税收;这财源一断,连京里都要伤透脑筋。只是攸关国家大计,从没人想过要以此要胁——难不成要造反吗?!
“造反就造反,又不是第一次给人这样说。”反贼之女,说出来的话,果然气魄就是不一样!王爷夫人神态轻松地说:“反正上头一天到晚怀疑我们,还要把我儿子三天两头叫到京里去监视着,这一趟一趟的也累死人了,就吓吓他们吧。”
“这样好吗?”雁永湛浓眉紧皱,绝顶的头脑正迅速动着,苦思良方。
“不然,你有什么别的好法子吗?像你爹说的,你最要紧的给扣住了,要人帮忙,人家自然可以拿乔,对他们来说……”
“啊。”雁永湛就是雁永湛,冷静下来把情势好好思考过一回之后,他的眼眸开始闪烁自信的光芒,“爹,娘,我有法子了。”
父母只是安静地又互望一眼,没有多说,更没有携阻。虽然不知道儿子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如果儿子说有法子了,他一定是有把握,才会说出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隔天晚上,靖南王府出大事了。
王府里又是灯火通明。不只所有的灯都点亮了,还有家丁们持着火把来来去去,没人敢高声谈笑或说话,气氛非常紧绷。
接待宾客的正厅大门敞开,里面坐满了人,个个面色凝重。除了六王爷跟雁永湛之外,秦将军、七王爷,甚至连地方官、县衙里的大人们都到了。人虽多,但厅里寂静无声,连根针掉下去都听得见。
秦大将军的宝贝女儿秦霭香,失踪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众人都在忙着商议大事,雁永湛没空陪她,秦霭香闷得慌了,下午不顾身旁人的劝阻,偷偷溜出去骑马。结果,这一去就不见踪影,一直过了晚饭时分,府里都上灯了,还是没有回来。
“是不是有人在小姐面前讲山贼的事情?”秦将军深知女儿的跳荡不驯个性,加上艺高人胆大,非常可能明知山有虎,偏要去探探虎穴;登时,秦将军的胡子都快急白了,一双虎目轮流瞪视眼前一列排开、秦霭香的贴身仆佣们,厉声质问。
“好、好像听小、小王爷跟小姐闲、闲聊的时候有讲到……”
见秦将军狠狠瞪了过来,坐在窗边紫檀方椅上的雁永湛摇了摇头,“我没说过。可能是我跟朱石讨论时,给她听见了。”
“朱石人呢?”
“大概还在小姐身边。我有交代过,要好奸跟着秦小姐,就是怕这种事情发生。”雁永湛缓声道:“将军先不用急,我的护卫朱石武艺很好,保护小姐还不是问题。”
“你说那是什么鬼话!”粗莽将军怒得拍桌而起,“区区一个护卫够用吗?山贼一出现都是一大群,就算有十个朱石也不够!我女儿要是有一根毛发损伤,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人!”
“那么,随将军南来,目前驻在金陵城外的精兵,可以出动了吗?”雁永湛这才悠悠说。
“你、你怎么知道……”秦将军一惊,气势便弱了几分。
雁永湛嘴角略弯,“我也是在京里行走多时,兵部的蒋大人可是我在国子监的启蒙老师之一。将军离了驻地,一定带有精兵护身,如今您的掌上明珠有需要,总不用再藏私了吧。”
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秦将军咬牙切齿,怒目瞪视这胸有成竹的年轻小王爷。
“要是让我知道,这中间是你搞鬼……”
“万一不是呢?”雁永湛淡淡说,丝毫不怕的样子。“敢问大将军,敢赌这一记吗?”
自然不敢。爱女是秦大将军的心头肉。
当下军令一出,城外的一百精兵立刻动员,与地方衙门的人手联合起来,连夜搜遍了城郊的四座山。登时,金陵城外仿佛不夜,火把光芒照亮了幽静的山区。
雁永湛也没闲着,一身黑衣、英姿飒飒的他,亲自率领了铁骑数名,直奔锦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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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小庙,佛堂里,点了一盏油灯如豆。香烟袅袅,神像庄严,默然望着面前的两人。
其中一个娇柔纤弱,正跪坐神坛前,低声专心念经。另一个面目狰狞,虽然手上把玩着亮晃晃的利刃,靠坐墙角的姿态却很优闲,一双带着戾气的眼眸不时瞄着合掌默念的姑娘。
这姑娘大概让人双手一捏就会死,而且心如止水,从不多言多语。这几天来,除了帮他们煮食,安慰那几个老尼姑以外,就是念经,其他时候几乎不开口,安静得像是一抹影子,手艺却非常好,几道素菜、一笼馒头,就让饿了多时的草莽弟兄们吃得舌头都差点吞下去。
这会儿大伙都舍不得杀掉她了。他们还趁傍晚时分出去狩猎,打回来血淋淋的野兽,要羊洁料理。总不能要他们这些人成天吃素、吃馒头吧?而弟兄们出去捕野味时,领头的这位大哥总是谨慎地留下监视她。
说是监视,他真的从头到尾就是看着她,像在研究什么似的。羊洁努力忽略身后狰狞大汉散发的杀气,收敛心神,只管专心念经,两人一整天下来常常连交谈也没有。
“你是金陵人吗?”突然,一片寂静中,沉沉的嗓音响起,把羊洁吓了一大跳。
她不敢回头看那狰狞男子,只是摇了摇头。
“是外地来的?”身后的人继续说,“我猜,是蔺县?”
羊洁吃惊得回头看了他一眼。蔺县并不是大地方,而羊洁,还真的就是蔺县人!怎么会如此厉害,漫天乱猜,就给他猜中了?
狰狞男子扯了扯嘴角,脸上的刀疤更形可怖。“我看你有点面熟。你姓羊吗?”
她瞠目结舌的反应已经是答案了,羊洁呆了好半晌,才主动问了他一句:“你、你怎么知道?”
他接下来的话,让羊洁更是震惊。
只听他悠悠说:“我在你爹的私塾读过一年的书。没记错的话,私塾在小碟胡同,外头有棵大椿树。那时你大概七、八岁吧,我见过你几次。之前看你面熟,到今天才想起来。”
“你……也是蔺县人?”一个读过书的人,怎会落到这步田地,成了山贼?羊洁忍不住脱口而出:“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那人的笑意,嘲讽中带着难言的苦涩,“就是水患,逼人上梁山。”
洪水一过,满目疮痍。农地全然不能耕作,连家园都被泥沙淤积掩埋。羊洁自己的家也全毁了,她何尝不是带着弟弟、侄儿迁徙来到金陵城附近?幸好身边还有一点点积蓄、母亲多年前留下来的微薄首饰可变卖,加上她日以继夜地拚命工作,以及……遇上了她的贵人。要不然,别说读书考试、出人头地了,他们羊家,说不定也得出几个盗匪山贼!
登时,两个同乡人都在欷吁戚怀身世,一时之间,没人开口。
“我们也不是生下来就想杀人抢劫。”那人安静地说,“只是平民百姓给逼得没饭吃、要饿死了,金陵城里的商贾富人还是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你说,叫人怎么气平?”
“但杀人抢劫,怎么说都不对。”羊洁鼓起勇气,小声反驳,“何况你们全都好手好脚,做点粗工也是能活下去……”
“嘘!噤声。”那人突然举起手,制止了羊洁,脸上露出警戒之色,他侧耳倾听了一下,低声道:“有人来了。”
有人?应该是去打野味的其他山贼回来了吧,为何如此紧张?羊洁正困惑,耳中听得一声“对不住了”,她就被悄然掩至的刀疤男子抓住,那把从不离身的刀,又抵在她的喉头。
下一刻,佛堂的门被踢开,一身英气、俊美非凡的男子独自现身。
羊洁猛然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在她面前的,竟是多日不见,却从无一刻离开她心底的雁永湛!
“放开她。”小王爷沉声道,天生的尊贵霸气表露无遗。
“我若不放呢?”刀疤男人的手使劲,刀尖微微没入羊洁的肌肤,渗出细细血珠。“别过来。你不怕我刀一送,小尼姑的命就没了吗?”
不料雁永湛只是微微一笑,挑着眉,“尼姑?有我在这里,她这辈子都别想当尼姑。”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加上雁永湛从一进门,就灼灼盯着姑娘的视线,山贼大哥立刻心头雪亮——这俊美的公子,是为了羊姑娘来的。
看他一身衣饰极其华贵,手中握的剑柄还镶着宝石,绝对是肥羊一只;不说别的,光衣物大概就有上百两银子的价值。山贼头头不是作假的,他心念转着,正在忖度该怎么好好剥这肥羊的皮,然后杀了,又该弃尸何处——
“我劝你别多费心思。外头有我带来的人,你那些弟兄大概已经给收拾干净了。”雁永湛岂会看不出对方正在动歹念?淡淡的一句,就让山贼头子抬起眼来,目露凶光。
“我不信。”对方怒道:“官府里的兵员全是软脚虾,我那些兄弟不可能被他们抓住!”
“金陵府也许没有厉害的兵,但北漠军的大名你总听过吧?”雁永湛努力不去看那没入细致肌肤的刀尖,力持镇定,闲闲道:“北漠的大将军已经来到金陵多日,他身边带了精兵。”
“那又怎么样!”怒吼在羊洁耳边爆开,让羊洁皱着眉,小脸更加惨白。“别再啰唆了,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全留下来!”
突如其来一阵急促紊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大哥!不好了!”几个山贼慌张冲了进来报讯,一见到佛堂里的局面,登时傻在门口,动弹不得。
“蠢货,快动手擒住他!身上的银两全部给我搜出来!”大头目立刻下令,“你最好不要抵抗,别拿羊姑娘的生命开玩笑!”
“这位大哥……”羊洁还试图要劝。
“羊姑娘?大哥?”雁永湛凉凉一笑,“你们倒是交上了朋友?”
都什么时候了,还吃这种飞醋?羊洁又惊又怕,差点要昏过去。
只见那几个山贼真的动起手来,打算要洗劫雁永湛;一刀划过,雁永湛的前襟被划破,一个灰扑扑的东西落地,众人立刻动手去抢!
“什么嘛,看他人模人样,怎么用个破旧成这样的荷包,里面还没钱!”莽汉大为不满,顺手就把荷包丢回地上,还拿刀猛砍两下泄愤。
雁永湛眼中立刻迸射怒极的精光!他突然发难,抢回刚刚被夺走的剑,呼的一下,那莽汉的手立刻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冒。
“好你个杂种……”众山贼一阵混乱,粗话满天飞,个个都要冲过来给雁永湛好看。
就在此时,佛堂里突然无声无息地,又涌入了几个精壮剽悍的黑衣人,个个人高马大,动作却极为安静迅速,正是北漠精兵到了。
他们原先奉命上山来,是准备要追捕流窜的山贼,也是要保护小王爷;谁也没想到领军的小王爷竟会不顾一切,直奔佛堂,连等都不等他们护驾。
几下交锋,乌合之众的山贼立刻就落了下风,没两下,个个都给拿住了。只剩下带头的手上还抓着羊洁,依然遥遥与雁永湛对峙着。
羊洁玉颈上的血珠子已经滴湿了前襟,她动也不敢动,眼波紧紧缠绕着眼前英挺俊美的他,不愿移开,深怕下一刻就再也看不见了。
“放开姑娘。”雁永湛冷冷下令,“劝你立刻束手就擒,或可免你一死。”
“你放我们走,我就放过她。”
“大哥,你先走吧!”
“大哥,留得青山在,你别管我们了!”
“我们大不了就是吃牢饭,也胜过在山里饿死!”
“别担心了,快走吧!”
被拿住的山贼们还在呼喝。
雁永湛面不改色,冷笑,“一个换十个,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我赌她在你心目中,千百个山贼都抵不过。”
雁永湛沉默。他紧盯着一脸惊恐又强自镇定的羊洁,两人目光胶着,难舍难分。
山贼头目眼看情势不妙,知道现在要保命为上;抓紧机会,架着羊洁,一步一步往外走。众人忌惮着他手上的人质,竟没人敢拦,眼睁睁看着姑娘被架了出去,出了小庙。
被硬扯着走上漆黑的羊肠小径,躲到浓密的灌木草丛中,羊洁踉跄着,一滴滚烫的热泪突然落下,掉在紧扣着她颈子的粗硬大手上。那狰狞的男人僵了一僵。
这么多日了,即使恐慌害怕,她也不曾掉过一滴泪,坚强得令人心折。但此刻,她却哭了。而且哭得那么委屈,那么断肠。
昔日太平宁静的日子,仿佛回到眼前,那棵大榕树下,绑着辫子的小姑娘不小心跌倒了,疼得直掉泪;一把山羊胡的羊师傅,温言安慰着女儿的情景,竟那么清楚——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是不是上辈子?如今重逢,竟是天涯。
“他、他是我心爱的人……”今夜也许就会命丧此山,羊洁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说出了心底深处的话,“我能再看到他,真的,真的好开心……”
“住嘴!”凶恶的斥责之后,羊洁的嘴被用力捂住了,“想活命的话,就给我安静!”
滚滚的热泪却止不住,一滴滴,滚落。
即使死去,她也真的含笑甘愿。雁永湛的情意和眷爱,她来世会还……
身后的男子僵立了好半晌,良久,都没有声响。任由羊洁滴滴珍贵的情泪湿了他的手,仿佛洗涤了他手上的满满血腥罪孽。
突然,羊洁颈子上的刺痛淡去,蒙着她嘴的大掌也松开了。然后,她被从后面狠狠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往前奔了几步,摔倒在小径上。
再回头,身后只剩黑夜细雨中张牙舞爪的林木野草,随风沙沙摇曳。
追出来的雁永湛已经奔到她面前,他在泥泞的林间小径跪了下来,一伸臂,把娇弱人儿狠狠搂在怀中。他搂得好用力好用力,像是要把她搂碎了一样。
“没事了……没事了……”雁永湛温言安慰着,自己的嗓音却不由自主的也在发抖。刚刚,他经历了出生以来最恐慌的时刻,这种刺骨的恐惧,当然一时三刻不可能恢复。
死命搂着劲瘦的腰,在鬼门关打转了一圈又回来的羊洁,不顾一切,放声大哭起来。“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
“傻羊儿,我会让你死吗?别说傻话了。”雁永湛柔声安抚着,一面吻着她的发心。温暖柔软的娇躯抱在怀中,他的心,终于踏实了。
“我不要嫁给朱石,我也不要去北漠,不要把我送给别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我跟着你好不好,当丫头一辈子也好,你娶别的女人也可以,我会伺候她,我一定会……”
她的恐惧如此深刻而压抑,在生死瞬间,终于崩溃爆发。
要求如此卑微,如此认命,她还不敢说出口。
“你要去北漠?你要嫁给朱石?是谁说的?叫她来见我。”雁永湛自然知道是谁,不过,这可以往后再解决,当务之急,是让他的小羊儿别哭了。“你哪里都不去。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你还去哪儿?”
“我、我……”
“我当初跟你谈的条件,可不是这样!”有人终于想起来要发飙了,“你当我是谁?你弟弟他们考上了,不需要我了,师傅就扔过墙?利用完了就走,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连声谢也没有,你这是尊师重道的态度吗?”
被骂得一头雾水,本来哭得梨花带雨的羊洁,终于慢慢止住了。她抽噎着,抬起湿淋淋的小脸,又委屈又莫名其妙地望着眼前英挺俊美的心上人。
“还看?我冤枉你了吗?”雁永湛继续凶她,恶狠狠的,快比山贼还霸道了。“我还有很多帐要跟你算!你居然有胆说要出家?还有,跟朱石是怎么回事?跟高师爷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连山贼头目都跟你有交情的样子?你倒是说清楚!”
幽暗夜色中,月光下,她的泪光闪了闪。狼藉的小脸上,全是莫名其妙的神色。脑袋瓜已经一片空白了,还选在这时候跟她算帐?羊洁根本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她选择耍赖、装死。毕竟,普天之下,能让她撒娇的人,只有他了。
泪痕斑斑的小脸重新埋进他温暖的胸怀,双臂又死命抱紧他。
“他们还把我的篮子摔坏了……”呢喃也湿答答的,好委屈好委屈,“那是我从蔺县带出来的呀,是我娘的遗物之一……”
“没关系,我找人帮你修好。”雁永湛再度搂紧她,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你给我的荷包也给弄坏了,你绣个新的给我吧。”
“那不是我给你的,是你硬抢走……”
“知道就好。”薄唇终于弯起了近日来第一个真正的微笑,“想要的,就算得动手抢,也要抢到,绝不可轻易放弃。师傅的教导,你记清楚了。”
春雨酥润,无声无息地轻轻飘落。夜风轻过,落英缤纷,片片娇柔桃花瓣顺势而下,在清风细雨中盘旋,最后,栖息在树下小径,两个深深紧拥、切切热吻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