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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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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静的小村落正热热闹闹地办着喜事。

这么小的村子稍有风吹草动都是瞒不了人的。春樵子夫妇对其他村民说段柔是他们的亲侄女儿,因为外头乱所以前来投靠,连着把未婚夫也一块儿带来了。无奈在途中遭抢受了伤,眼下伤势好了,便顺势替他们把婚事给办了。纯朴的村民没有多问,大伙儿只开开心心地替他们张罗着喜事。

村子小便有此等好处,村头村尾全像是一家人一样,昨儿个才说要办喜事,大清早便有人送来囍字红帐,不等招呼便自顾自的搭挂起来。几个手巧的妇人在屋里替他们剪纸花做装饰,还有年幼的孩子们四处去采来的鲜花。

朴素的茅草泥屋顿时成了热闹的喜堂,村民们忙碌地穿梭其间,有人捧着大红色印着薯字的馒头、有人送来红色窝窝头当成喜饼,对对红烛自是免不了的,连簇新的凤冠霞帔都端整地放在案上。

屋内的春大婶儿正埋头改着喜服,别瞧她粗手粗脚,针线活儿却是极为灵巧,做着喜服的时刻眉梢都还隐约带着笑,像是回忆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刻。

「大婶儿。」

「来来来!快来试试我给你改的喜服。」

段柔楞了一下,没想到春樵子夫妇的动作这么快,屋内屋外这一切,简直像一场梦一样!

「唉9是大了点儿。你啊,真该多吃点了,要嫁人喽!哪个姑娘家要嫁人了还像你这样瘦的?」春大婶儿拿着喜服往她身上比比,左看右看,喜不自胜。「瘦归瘦,模样却可爱得紧!这套喜服啊,是我当年嫁过来的时候穿的,那时候年头不错,我爹娘专程请裁缝做的呢!大婶儿眼巴巴的留着这么多年,再怎么穷都舍不得拿去换银两,就是想给自个儿的女儿穿。没想到……哈!几十年也蹦不出个子儿来,你来了正好,给你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婶儿……」段柔红了眼,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您这样待我,柔儿真是……真是无以为报……」

「真是个傻姑娘!报答什么呢?咱们相逢就是缘分,这不就了了大婶儿一桩心事吗?是好事哪,怎么哭了?大婶儿不说就是了,好不好?别哭了。」

「我没哭……」

泪水都已经掉下来了还说没哭?春大婶又是叹气又是好笑。「你这丫头也真够怪的,哭就哭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大婶在你这年纪还不是成天哭哭啼啼的。」

「我……我是很开心,大婶把我当自己人这样照顾我,让我想起我爹娘……」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这么长的时间,一路上种种惊险跟心境的转变都无人能说,而现在居然要嫁人了,如果这个时候太祖母跟娘在身边,那该有多好啊!

「傻孩子,别这么说。唉唉唉,瞧你,弄得大婶儿都想哭了!」春大婶忍不住也吸吸鼻子,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这时候边承欢与春樵子都进来了。边承欢虽然已经康复大半,但行动却还是不方便得由春樵子搀扶着,他们一进门便见到两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春樵子摸摸头道:「咱们家办的好像是喜事儿,怎么?是咱们走错门啦?」

「死老头!没个正经的!」春大婶儿含着泪笑骂,顺手将段柔往边承欢身上推。「去去去!小两口外面溜达去。晚上你们就要成亲了,这里没你们的事,快去溜达溜达吧!」

「可是大婶儿,我想帮忙——」

「帮什么忙啊?晚上够你忙的!趁还有时间,去村外逛逛,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哪有新嫁娘自个儿动手的道理?快去快去!」

边承欢忍不住笑了起来,揽着段柔的肩,「走吧,别拂了大婶儿的好意。」

离开春家,边承欢牵着她的手慢慢走着。他的腿伤虽然外表已经痊愈,但却留下永远的残缺,走起路来微微跛着。

田间小路上几个村民挑着扁担朝他们微笑致意,苗圃中有妇女正弯腰播种,春天的气息早早来到这小村。

「如果……我们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你会觉得厌烦吗?」

段柔慌乱摇头,「当然不会!」

「跟着个跛子一辈子,不遗憾吗?」

「边大哥!」段柔含嗔嚷道:「你怎么这么说!你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害的……」说着,眼眶又红了。

边承欢连忙停下脚步,双手揽着她的肩,「柔儿,我的意思是说你该配得上更好的——」

「可是你就是更好的!天底下没有再比你更好的了!」

靠在他的胸前,段柔紧紧拥住他的腰低语:「我不要其他的,我只要你……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真的不怨我?不恨我?」鼓足了勇气抬起眼,段柔望着边承欢温柔的眸子,一鼓作气将所有的话全说出来。

「是我太想得到你才会说了那种谎。虽然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那样,但终究是发生了,死了很多人……你爹你娘的心愿、你的心愿,都因为我而不能达成,这样的我配得上你吗?」

「配得上。」

简单的三个字令段柔感动得无以复加,她再度破碎地呜咽,惭愧得无地自容。

「嘿!别哭。」边承欢紧紧拥着她,贴着她的发际柔声安慰:「是我不好,是我太固执、太八股,如果我能早点觉悟,事情又怎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所以我也要负责。既然你要对我负责,而我也该负责,那不如……」抬起她的小脸,边承欢印下柔情万千的吻。「不如我们就一起负责直到地老天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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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了,屋内的段柔正在试穿喜服。春大婶儿的手艺果然极好,喜服改得分毫不差,穿上去的模样艳丽可人,就算素净着脸也是个艳丽可人的新嫁娘。

「真好看……我都忘了自个儿年轻的时候穿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唉唷,都什么年纪了还想这个,真是个没脸的老蹄子!」

「春大婶儿穿这件衣服的时候怕不是四十年前的事儿了吧?哪还记得!」

「什么四十年?呸呸!老娘几时那样老了!」

「那不?你都自个儿说是老娘了咩!」

帮着换衣服的村妇们取笑着春大婶儿,一伙的婆婆妈妈嘻嘻哈哈的热闹极了!原本心头上总缠绕着的遗憾,被她们这么一笑闹,心情顿时轻松不少。段柔回头想开口,却瞧见春樵子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快走快走!」

「咦?时辰到了——」

春大婶儿嘴里还有个「吗」字还没说出口,春樵子已经急忙扯着段柔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嚷:「快脱下来!这衣服颜色太显眼,容易被找着!快脱!快脱啊!城里的军队来找人了!」

段柔脑中轰然作响!

城里的军队来找人了?!

村妇们没有多说,她们只七手八脚地将好不容易穿上去的喜服又剥了下来,随手帮她套件短衫,接着春大婶儿便拉着她的手往屋后跑。

「可是边大哥——」

「别怕,我当家的会来知会你,一定也会让你那口子逃的!」春大婶儿柔声安慰她:「别怕,你快往后头的林子里跑,林子里阴森,他们应该不至于找过去,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春大婶儿话说完转头便走,段柔连忙扯着她,「大婶儿……」

「好孩子,别怕,不会有事的,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办喜事。乖!快走!快走!」春大婶儿温柔地揉揉她的发,不住地挥手叫她定。段柔不得不往茂密的竹林中盲目地前进,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春大婶儿的人影,只剩下黑影幢幢的密林。

段柔心头有着不祥的预感。为什么军队会找上门?为什么会选在这时候?

林子里好阴森,夜风袭来冷冽刺骨,她孤独地瑟缩在草丛中,无肋的感觉油然而生。

突然,后方的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正朝她的方向走来。段柔一双大眼睛瞪得大大的,恐惧得几乎立刻拔腿就跑。光线越来越暗,她已经无法看清前方的情况,耳边听着那声音越来越靠近,她终于忍不住转身——

「嘘!」边承欢的大掌捣住她的唇。「是我,别出声。」

惊慌失措的心终于稳定下来,她想也不想便回头投入他的怀抱中。「天哪……你差点吓死我!」

边承欢的胸膛微微震动。「别怕,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们……」

「跟我来。」边承欢领着她在黑暗的竹林中穿梭,他虽然伤势未愈,但行动却依然敏捷。「别发出声音。」

段柔悄悄地跟着他,他们穿过了竹林又绕过小丘,终于来到一处隐密的高点,两人躲在冰冷的草丛中,他们的正下方就是村落的入口。

陶源村亮晃晃的,几十个士兵正挨家挨户搜查,所有村民都被集中在村子口,大家一个挨一个聚成一团,表情都有些忐忑不安。

「边大哥……」

「没事的,只要没找到我们,他们应该不至于对村民不利。」

「真……真是来找我们的?」

「嗯。」

边承欢直直望着在村中进进出出的官兵。飞虎营已经在紫禁城中守卫两年,他也驻扎在京城中两年了,那些官兵们其中有些还与他打过照面……京城里的官兵何其之多,会专程挑些与他认识的人前来,可见绝对是曹公公派出来找寻他们的。

「为什么选在现在……」段柔泫然欲泣。

为何选在他们成亲的这一天?前一刻还浸淫在欢乐的气氛中,此时却连背脊也因为不安而感到寒凉。

现实的残酷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终于不能再欺骗自己,她有爹有娘,远在通州的他们会不会受到牵连?皇帝会不会一怒之下将他们全都杀了?

感受到她的恐惧,边承欢紧紧地拥住她安慰道:「别担心,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只要他们找不到我们,日子一久就会认为我们真的死了,到时候我们就安全了。」

「可是……我们一辈子都要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你受得了吗?」

他的薄唇微微一抿,那瞬间令她的心无助地揪紧。原本边承欢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是朝廷的猛将,一心只想尽忠报国,可如今却为了她区区一个小女子而得终身畏首畏尾地过日子,这对他来说多么不公平!多么残酷!

「傻瓜,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已经约好了要在这世外桃源相守一生吗?我们就在这里种田、织布,过着粗茶淡饭的平淡生活,何来躲躲藏藏之说?」

段柔低眉垂眼,神情黯然。

「嘿。」边承欢揽住她纤细的肩,柔声道:「别胡思乱想好吗?咱们既然已经决定共度一生,天底下就再没任何事可以分开我们,相信我,好吗?」

「嗯……」

挤出的笑容如此勉强,边承欢心中隐约有着一丝不安。

段柔什么都好,就是心思纤细敏感,稍稍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忧心半天。

「柔儿……」

段柔仰起小脸。

「答应我,不要做傻事。」边承欢忧心地拥她入怀,如雨点般的吻落在她脸上、眼上。「答应我,跟我白头偕老。」

凝视着边承欢带着忧伤的眼,段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滚落粉颊,她只能不住点头。

有了她的允诺,他终于松口气,紧紧拥她入怀。只是他的心却依然不踏实,不祥的预感如乌云般笼罩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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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几名士兵拎着凤冠霞帔交给红胡子军官禀报:「找到这些东西,但屋里没人。」

「办喜事啊?」红胡子军官冷笑。「新郎官跟新娘子呢?」

「新郎官不就在这里?」春大婶儿没好气地努努嘴指着春樵子。「咱老夫老妻了,偏生还没拜过堂,想拜个堂过过瘾而已。」

「你?」李将军冷笑着将喜服扔给她。「喜服你穿得下?你倒是穿给本将军看看!」

春大婶儿脸一红嚷道:「还没改呢!看就知道啦,这是小姑娘的身段,不改一改我这老婆子怎么穿得下!」

「连喜服都还没改好,喜堂倒是全布置妥当了,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咳,军爷,贱内童心未泯,大伙儿也跟着凑凑热闹罢了,军爷怎么当真了!」春樵子恭敬地上前打揖,「只是闹着玩儿——」

「谁跟你闹着玩儿!」红胡子李将军恼怒地将春樵子踹得老远。

「哇!」村民全都吓呆了。春大婶儿哭喊着赶忙扑上去扶着春樵子。

「反了反了,怎么动手打人!」

「对啊,我们又没做坏事!」

「通通给我住口!」李将军凛着脸怒道:「快说!段柔跟边承欢在哪儿?要是不说的话,一个个全都拉回去严刑烤问!」

「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儿没你说的人!」

「把人给我带上来!」李将军一挥手,被五花大绑的王胖子跟张三、王二两个匪徒立刻被推到马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村子?」

「是是是是!」

「我们就是在这里被打的!那个男人武功好厉害!」

「是啊!那个姑娘还装成自己是傻的,其实一点儿都不傻!」

「听到没有?段柔跟边承欢是朝廷钦犯,窝藏者杀无赦!你们说还是不说?」

村民们噤若寒蝉,谁都没想到还有这一段。

「不说是吗?」李将军指着还躺在地上的春樵子夫妇,「给我重重的打!打到他们肯说为止!」

士兵们一拥而上,全都对着春樵子夫妇拳打脚踢。他们只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庄稼人,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毒打,现场顿时哀号声一片。

躲在村口上方的段柔紧紧捣住自己的唇,免得哭嚎出声。她身边的边承欢握紧了拳,温和的眸子闪出戾光。如果他现在出去,大概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他伤势未愈,不可能对抗那么多军士;而且他们还打算成亲,那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段柔呜咽着,手里悄悄握住一颗石头,她突然回头往后看,轻嚷:「边大哥,你!」

话未完,边承欢甚至还没回头,已经被一棒子敲昏倒地不起。

「熊大哥!」

「嘘!你快走吧,被发现就不得了了!」熊定邦将边承欢晕过去的身体拖进草丛藏起来。

「不成,我得去救春大婶儿,他们待我极好,我不能这样害他们!」段柔哭红了眼睛,凝视着边承欢昏迷的脸眉,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才暖热的心,再度粉碎。「边大哥就……麻烦你照顾……」

「唉!照顾个屁!我哪能照顾他?我是跟着那个该死的李将军来的!幸好让我先找着你们,要是让其他人逮住,你们两个全都人头不保!我得马上回去,免得被发现了。」

「既然你要回去,那……就连我一起带回去吧!」段柔伸出双手,决绝地说道。

「什么……」熊定邦不由自主地大叫。

「是谁在那里?」下方的红胡子将军立刻警觉。

段柔霍地起身将自己塞进熊定邦的怀中,一切……都结束了。「放开找!放开我!」

熊定邦又苦又懊恼,但他能怎么样?只希望边承欢醒来之后能自行逃生,别来讨他的项上人头,他也是百般无奈啊!

「是我!我抓到段柔了!」

临行前,段柔无言地再深深凝视边承欢一眼,一口充满不舍与懊恨的鲜血随之呕出。老天爷,若是无缘,何必让他们相识?何苦这样做弄人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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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段柔?」

曹公公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段柔可是他精挑细选的女孩儿,他深知主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段柔敲是当中最好的——或者该说约莫一年前的段柔是最好的一个,但眼前的女子跟他之前所挑选的段柔却有着天壤之别。

她一身粗布素衣,皮肤显得粗糙晦暗,连那张小脸蛋也晒得黑乌乌的,这哪是他选的段柔?这根本就是个乡下粗鄙村姑!

段柔抬起眸,淡淡地望着曹公公那张老脸。「我就是段柔,公公要是不信可找我家的人来指认,不用从通州找,我有个舅母就住在京城的仪华街——」

「不用不用。」曹公公厌烦地挥挥手。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你说说看,这些日子你都到哪里去了?」

「被村民攻击之后受了伤,一直住在一位大婶儿家里,直到伤势痊愈。」这番话她已经在心里默念了上百次,但从嘴里说出来还是显得艰涩绕口。出卖自己的谎言说出口原来是这般苦涩。

「嗯?真是这样?」曹公公冷眼打量着她那张无表情的脸,突然转向身旁的小太监道:「去把唐嬷嬷给找来,老夫要验验这丫头。」

小太监领命而去,段柔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惊慌。

「怕啦?」曹公公冷笑道:「你可别以为老夫老眼昏蒙什么都不知道,你跟那边承欢一路上眉来眼去、暗通款曲老夫可都瞧在眼里。咱们被暴民攻击是真,但你跟边承欢双双失踪也是真,莫不是你被那边大将军给甩了才想重回皇宫吧?小丫头,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咱圣上难道会是个捡破鞋的吗?」

这些话像是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凌迟着她,但她却什么表情也没显露出来。

她这一生算是已经走到尽头了,离开边大哥的那一刻就是她的死期,现在旁人说些什么又与她有何关?反正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被称为唐嬷嬷的老宫女在小太监的带领下很快来到,曹公公命两名小太监就地拉起一道布帘。

「进去吧,段家小姐。若你已非完璧会有什么下场你可知道?」

段柔微微蹙起眉。曹公公脸上的表情像是将她当成某种已经厌恶的玩物,非得使劲摧毁才甘心似的,他甚至微微笑着,仿佛很期待可以亲手掐死她。

「若你已非完璧之身,就是犯了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曹公公兀自抿着唇轻笑道:「非但是你要杀头、边大将军要杀头,甚至连你的家人也无一可幸免。」

「你那么讨厌我,当初为何还要选我?」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老夫当初是不讨厌你的,反倒还认为你会是最得皇上欢心的一个,我跟你爹可是煞费苦心要栽培你哪!为了让你在众女宫之中拔得头筹、脱颖而出,老夫还特地买通了画匠,精心绘制你的图像,那可真花了老夫不少银两呢!可惜你这小贱人却完全不知感恩,居然趁乱与边承欢私奔!唉,段姑娘,你可真真是伤透了老夫的心哪!」

「边大哥才没有——」话才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真笨,怎会受这老狐狸的使弄!

段柔凛着脸掀开布帘走了进去,她一点也不害羞地躺在斜榻上掀起裙子,对着面容丑恶的老宫女开口:「来吧。」

那一刻,泪水还是掉了下来,濡湿了她的乱发。

这样的羞辱……是她早该想到的,她可以后悔一千次,但只要想到边大哥从此得以解脱,可以完成他毕生的心愿,这一点小小的牺牲又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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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掀开小轿窗帘,昂首望着碧空下显得华丽庄严的城池,每座燕子飞檐上都是素雅干净的,没盘据着五彩斑烂的巨龙、没有展翅欲飞的凤凰或者模样神气的麒麟,但线条华美的飞檐朝天高高翘起,反而更有种尊贵肃穆之感。飞檐之下赤褐色的瓦片整整齐齐地堆迭着,层层往上堆,直指天际。

城墙太高了,无法瞧见里面的景象,但只凭这几眼的印象,她已经知道这是一座打造得富丽堂皇的监牢。

小轿静悄悄地穿越了城楼,眼前是一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廊,放眼望去,右边是一片精工打造的白石地,石板被打磨得光亮平整,一大片一大片铺在地上。偌大的白石广场上,站着许多雕像般的全身金光闪闪的钟甲武士,白石地一直绵延到远处雄伟壮观的大殿,那便是皇帝召见群臣的主殿。

太祖母曾告诉过她,每逢重要节庆或者国家有要事之时,天下百官会群集在这片白石地上,高官贵爵们会整齐画一地对着天子下跪朝拜,场面壮观。

长廊的左边便是城墙,墙边花木扶疏,干净得好似那些花木全都不会掉落任何一片叶子似的。

扛着轿子的太监们半点声音也没有,好像连呼吸也不用,他们脚步轻快又稳重地朝目的地前进着。

小轿抬得好稳,如履平地。过去在家乡她当然也乘过轿子,但从来没有这么舒适过,相反的她总被轿子晃得头晕,视乘轿为苦差。坐在几乎不椅的轿子里,会以为他们会就这么地老天荒地走下去。

原来这就是天子殿堂,连扛轿的太监也得训练得如武林高手。

换了大姊或二姊一定会很高兴吧?这里处处透露着尊荣,隔绝了天下万民,可以从高处冷眼俯视人间。

轿子终于停下来,太监无声地掀开轿帘,示意她下轿。

眼前是一座亭楼,太监引着她往亭楼上走,来到二楼之后,太监朝她有礼地打个揖便退下了。

楼上半圆形的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可爱,环境清幽隐蔽;亭楼的另一头还有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长廊,但她提不起任何好奇心,连一点儿想探究的意愿也没,她就这么木然地站在亭楼中央。四下只有鸟叫虫鸣,清风穿楼而过,屋里一盏水晶铃发出清脆可人的声音。

这里,就是皇帝的居所了,苍天之下最尊贵的地方。

她将要见的会是皇帝本人吗?想都没想过会见到皇帝,这也从来没在她的志愿内过。

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太祖母经常抱着她,说些她年轻时待在宫里的所见所闻给她听。

太祖母说:「有一次有个官员为了一件小事跟皇帝意见不合,原本所有的官员都应该听从皇帝的话,但是那时候的皇帝说自己喜纳百言,鼓励官员多发表自己的意见,于是那名官员一次又一次地上呈奏章表达自己的意见,有一天,皇帝便下令将他杀了。」

当时她不解地问太祖母:「皇帝说自己喜纳百言,那为什么还要杀他?」

太祖母微笑着回答:「傻孩子,皇帝说的话怎么能听!他会说喜纳百言是怕人家说他没有度量,可是实际上他还是不喜欢听跟自己意见相左的话。聪明的官员说一次,只要发现皇帝不喜欢便不会再说了;只有愚笨的官员才会一次又一次与皇帝争辩。」

她还是不解。「可是他也只是跟皇帝争辩而已,皇帝不爱听就算了,何必要杀他呢?」

太祖母又回答:「傻柔儿,蚊子也只不过是咬了你一口,你还不是立刻把牠给杀了吗?」

当时她还想辩驳说人跟蚊子不一样,可是看到太祖母那种表情,她便住了口不再追问了。

任何人在皇帝的眼里也只是一只蚊子,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讨厌而扑杀——就像现在的她。

蚊子,嗯……瞧瞧自己过细的手脚跟粗黑的皮肤,还有瘦得削出下颚的脸颊……哈9真的挺像呢。

以前她跟小弟经常偷听爹爹在书房与文士闲谈,据说现在的皇帝二十几岁才继位,刚开始好像还有点作为,但过了不久就原形毕露——他性好渔色又耽于逸乐,身边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个王美人、林美人,可却还是日复一日搜寻天下美女。这样的男人想必一见到她这种长相就会倒尽胃口,也许盛怒之下真的会把长相跟蚊子一模一样的自己给杀了也说不定。

思及此,她的脸上悄悄浮现异样光彩,居然笑了。

另一头的男人在太监的陪同下来到,远远地停住脚步,他蹙着眉瞧屋里的女子,脸上的表情不甚愉悦。

怎么屋里的人与曹公公所送来的画像全然不同?画里的女子如同一朵清晨悄然绽放的楔般清新可人,屋里的女子却皮肤黝黑、神情憔悴,面容了无颜色不说,那眼瞳竟也黯然无光,只看一眼男子便觉得不耐烦。

随行的太监深知主子心意,悄悄躬下身子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去打发了她?段御史还在京,不如就让她……」

男子正欲开口,眼神却忽地闪出一丝惊诧。

那女子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半倾着头微微笑了起来。

天下女子美丽无比的笑容他不知已见过多少,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动人的笑!

那笑容笑得极慢,如墨彩在白纸上晕开,如东方初阳染红天际,又像花朵于晨雾中绽放,缓缓地、一丝一丝地,笑容从她的眉宇、脸孔,一直蔓延到整个人,瞬间某种不可思议的光彩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不止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甚至还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雀跃起来。

男子如着了魔,他惊奇地看着那笑,不知不觉地挪动了脚步踏进屋里,来到女子面前;而女子则不明所以地抬起那双晶亮墨瞳瞧着他。

他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好似从来没那么开心过,而他只要一开心就会忍不住结巴,「我……我叫德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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