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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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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西娅.艾许伯恩夫人紧张地挥手,“卢克,我有好消息。我们给爱玛找了个家庭教师。她年纪挺轻,但是聪明、漂亮、有教养,十全十美。你亲自见见她就最好不过了。”卢卡斯.斯柯赫斯特侯爵扬起一抹讽刺的微笑.,“难怪今天下午你会邀我做客,我还以为是我的魅力无边呢。”

他在艾许伯恩府邸里已经喝了半小时下午茶。查尔斯.艾许伯恩在伊顿时起就是他的好友。查尔斯是那种天生有天赋的社交高手,他看别人一眼就能判定此人有什么样的本事—这种天赋正是卢克缺乏的。一知道卢克会在伦敦逗留些日子,查尔斯就邀他过来喝茶。而今天,卢克刚进入客厅,就察觉到艾许伯恩一家有事要说.

"她很完美,”艾丽西娅重复说,“你觉得呢,查尔斯?”

查尔斯热烈同意,“我也这么想,吾爱。”

卢克面无表情。他的妻子过逝已经好几年,但提到她的名字仍让他感到悲痛,这悲痛会持续到他死去那天。“继续说,”他平静地说,“跟我说说这个家庭教师的事。”

“她叫凯伦.布琳斯。她以前一直待在国外,最近才决定返回英国的老家。在她没找到适合的住处和工作前,她都会待在这里。她的学识足够教授爱玛了,而且她也挺年轻,容易和孩子相处。我敢保证,你一看到她就会知道,她是家庭教师的不二人选。”

“很好。”卢克一口饮尽茶,挪进织锦长椅,伸展长腿放松。“把她的简历给我,有空我会看的。”

“恩……,恐怕有个小问题。”

"小问题?"卢克重复,挑起一边的眉。

“她没有履历。”

“没有?”

身着玫瑰色蕾丝衣领的艾丽西娅清了清嗓子。“她不想谈论她的过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原因足够了。这点上你可以相信我。”

短暂的沉默后,卢克大笑起来。他三十出头,是个英俊的男人,有浓密的黑发和动人的蓝眸。和俊美相比,他的男子气概更引人注目,唇鼻的棱角分明,虽然有点大,但轮廓优美。他常常挂着嘲讽的笑,不可一世的姿态却让很多人竞相模仿。当他笑的时候,就像现在,笑意也从不表现在眼中。

“你说的够多了,艾丽西娅,我相信她的确是个称职的家庭教师。会有好人家愿意雇佣她的。”

“在拒绝前,你至少和她谈谈—”

“没必要。”他一口回绝,“爱玛是我的全部,我要给她世上最好的。”

“布琳斯小姐就是最好的人选。”

“她是你最后一个慈善受助人,”卢克冷言相向。

“查尔斯,”艾丽西娅向丈夫求救,查尔斯加入了辩论。

“别拒人千里之外,”他温和地劝说,“见见那女孩对你来说又不会损失什么。”

“这是浪费时间”,卢克的口气坚决不移。

艾许伯恩夫妻俩交换了眼神。艾丽西娅鼓起勇气,叫住卢克。“卢克,为了你的女儿着想,你干吗不见见她?爱玛12岁了,她将发生奇妙而根本的变化。她需要有人帮助,需要有人理解,需要有人陪伴。你知道我不会贸然推荐一个不合适的人的.布琳斯小姐是很好的人选。我现在上楼把她叫下来。我保证不会耽误你很久,求你了。”

卢克眉头紧皱,她如此坚持,他实在不好拒绝。“好吧,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带她下来。”

“你真好。”艾丽西娅急匆匆走出房间,身后的裙子形成浪摆。

查尔斯倒了杯白兰地给他。“谢谢你答应我太太的请求。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后悔看到.布琳斯小姐。”

“我会见她,但不会雇佣她。”

“你会改变主意的。”

“下地狱都不会。”卢克站在摆满了手工花饰的桌边,他走到查尔斯旁边,饮了一口白兰地。慢慢地晃动杯身,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形成迷人的旋涡。“怎么了,查尔斯?”

“我不太确定。”这个回答令人不太舒服,“布琳斯小姐是个完全的陌生人。一周前她出现在家门口。无处可去,不求施舍。艾丽西娅全然地接受她,对她的故事只字不提。我猜想她可能是艾丽西娅一个远方亲戚,在工作里惹了麻烦。如果她的前任雇主对她想入非非,我也理解。她如此年轻,她的眼睛很迷人,”查尔斯顿了顿,补充说,“而且她常做祷告。”

“很不错嘛,正符合我给爱玛找的家庭教师的要求。”

查尔斯不理会他的嘲讽,“她还有些事……”他沉思着说,“我不太清楚。但我想她曾经遭受过什么事。”

卢克的双眸紧缩了,“什么意思?”

查尔斯刚想继续说,艾丽西娅就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位穿灰色套衫的女士。“斯柯赫斯特爵士,允许我向您介绍凯伦.布琳斯小姐。”

卢克简短地回应她的屈膝礼。他可不想对她太仁慈。她应该明白如果没有履历,很难会有人雇佣她。“布琳斯小姐,我想知道的是—”

他看到的是一双猫般的双眸。颜色是浅浅的灰蓝色,睫毛是与众不同的浓密,投射在眼下形成投影。卢克突然丧失了思绪。他盯着她看,她则在旁安静地等待,仿佛这一反应她司空见惯。

“眼睛很迷人,”查尔斯先前是这么说,而事实是他说的远远不够。她有着典雅的美。发型保守,发束向后梳,用发针固定在脑后,但却比世上的任何女人都不凡。脸庞如精心雕琢的瓷器般光洁诱人。她的眉毛笔直,皮肤白皙,她的嘴唇,本该是热情的,现在却悲伤地抿着,让人想一探究竟。没有一个男人在看到他后能不无动于衷。

“爵爷,”最终,她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感谢你百忙中抽空见我。”

卢克稳下神来,手里还机械地握着半空的杯子。“白兰地喝完前我从不离开。”从眼角的余光他瞟到艾丽西娅因为他的无礼言行而皱了皱眉。布琳斯小姐静静地观察着他。她的坐姿无懈可击,背挺得笔直,下颌下抿,以显对对方的尊重。虽然如此,房间里还是弥漫着一股莫名的张力,就像两只猫盘旋着衡量对方。

卢克又吞了口白兰地。“你多大了?”他不客气地问。

“22岁,先生。”

“真的?”卢克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但没多问。“你自称可以教好我的女儿?”

“我能教授文学、历史、数学,以及淑女必须学会的所有社交礼仪。”

“音乐呢?”

“我会弹钢琴。”

“会几门语言?”

“法语……还会一点德语。”

卢克沉默着,他正在掂量她的口音。“还有俄语。”他最后说道。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是的,俄语。”她承认,“爵爷,您怎么知道的?”

“你在俄国待了很久。你的口音非常完美。”

她以优雅的公主般的姿态倾了倾头。卢克不可抗拒地被她的动作迷倒了。他立马抛出一连串的问题。但他不得不承认,他那有着一头不羁的红发的女儿的确需要上几堂象样的礼仪课了。“你以前就是家庭教师吗?”

“不是,爵爷。”

“看来你对孩子没什么经验。”

“没错,”她承认,“可您的女儿不是个孩子了,13岁了,对吗?”

“12岁。”

“微妙的年龄。”她继续说道,“不是女孩,也还不是个女人。”

“对爱玛来说的确有点困难。她的母亲早早就离她而去。一直没人能教她如何做一位真正的淑女。过去一年来医生认为她已经处于神经质的边缘。她需要一个成熟、母性的伴护来照顾她。”卢克在“成熟”和“母性”两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任何人都愿意以这两个词来形容面前这位面容姣好的女士。

“神经质?”她柔声重复。

卢克不想继续谈论他女儿。他不想和陌生人谈论爱玛的状况。可他一看到她,他的话就不自禁地说了出来。“她很爱哭,常发脾气。她都快比你高一个头了,还希望能继续长高。到后来她什么也听不进。她总说我理解不了她的话,上帝知道—”他突然中断了,意识到自己告诉了她那么多事。这一点都不像他。

她接过了话头,“爵爷,我觉得这不能算是神经质。”

“那你认为这是什么?”

“我小的时候,身边有个亲人和您描述的情形很类似,她是我的堂姐。在爱玛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情况是很正常的。”

他想要相信她的话是对的。他拼命说服自己相信她。最近几个月来心理医生已经给了他严重的警告,说爱玛拒绝配合治疗。更糟的是,他年迈的母亲时不时地写信来斥责他一直拒绝再婚的行为。“你让她失望了,”他的母亲这么说,“每个女孩都需要妈妈。她正在成长,但长大后没人会要她。她会成为一个老处女,只因为你心里除了玛丽谁都放不下。”

“布琳斯小姐,”他唐突打断,“我很高兴你认为爱玛的病不是什么大问题,那么——”

“我没有说她的病不是大问题,爵爷,我是说这曹常见。”

她的言谈举止已逾越了主人和仆人之间的界限,仿佛他们生来是平等的一样。卢克皱起了眉,他怀疑她的态度是故意的还是不知情的。

房间里充塞着沉寂。卢克意识到他几乎忘记了艾许伯恩一家还在这里,艾丽西娅正在把绣花靠垫放到长椅上,查尔斯好象发现了窗外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卢克回头看了看布琳斯小姐。过去每当他以这样的目光盯着他人时,总会不出意料地看到别人脸色涨红,口吃结巴,甚至流泪。而她只是回视着他,她的双眸苍白而锐利。

最后她的视线落了下来,停留在他的手臂上。卢克对人们这样的行为已习以为常,有的人是害怕了,有的人是被迫转移视线。他的左手是一只弯月状的银钩。9年前他的手受伤了,唯一让他活命的方法就是把手锯掉。是他冥顽不认输的个性让自己免于沉溺在自暴自弃的伤感里。如果这就是生活给予他的最大恩惠,他将尽所能的利用和享受。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这几年他的生活已做了很大改变和调整。很多人都畏惧他的钩子,事实上他甚至以此为傲。他仔细观察着.布琳斯小姐的反应,预期她会觉得不舒服。令他愕然的是,她表示出的是一种超然的兴趣。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看他。从来没有。

“爵爷,”她严肃地说,“我决定接受这份工作。我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她转身离开了,灰色的裙浪发出沙沙的响声。

卢克瞪大了眼睛,嘴巴惊愕地半张,望着空空的门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查尔斯,“她说她决定接受这工作。”

“恭喜你,”查尔斯谨慎地回答。

卢克露出阴森的微笑,“叫她回来。”

查尔斯警惕地看了看他。“等等,斯柯赫斯特!我知道你想干吗。你存心想让她难堪,这会让我的妻子很伤心,然后我还得料理善后。我会给布琳斯小姐找另外的工作,但在之前你得雇佣她几周,作为朋友,我请求你——”

“我不是傻瓜,查尔斯,告诉我真相。她是谁,我干吗要接你的烂摊子?”

查尔斯的手臂叠起来又放下,然后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绕圈。很少看到他这样。“她现在……恩,这么说吧,处在非常状况中。她和我们待得越久,就越危险。我希望你下午就能带她离开,在乡下躲避一阵子。”

“看来她对某人有所隐瞒么,为什么?”

“我现在不能说。”

“她的真名叫什么?”

“别问了。”

“别问了?那你还要她做我女儿的看护?”

“爱玛不会有事的,”查尔斯焦急地辩护,“没人会伤害她。你应该知道我和艾丽西娅对你女儿怎么样,你怎会认为我们会置她于危险之中?””此刻我的确不知如何回答。”

“就几周而已,”查尔斯请求,“直到我给她找到另外的安身地。布琳斯小姐绝对胜任家庭教师的工作。她不会伤害爱玛,她甚至会表现更出色。卢克我们是好朋友,我希望你能帮我。”

一想到布琳斯小姐看他时与众不同的神情,卢克本想一口拒绝。她是个麻烦,可是她决定相信他。为什么?她到底是谁?一个逃妻?流亡政客?他不能撒手不管,不能让他的朋友孤立无援。他有着典型英国人所特有的直觉。当前的事十分棘手,不容有错。“该死,”他低声咒骂,终于点了点头。“就一个月,不超过。然后你们就带她走。”

“谢谢你。”

“我帮了你的忙,查尔斯,”他低声地说,“可别忘了。”

查尔斯露出感激的笑容,“你不会让我忘的。”

马车缓缓行驶在路上,塔西娅的目光自始至终停留在窗外的风景上。她想起了她的家乡,绵延无尽但荒芜的土地,烟灰色的阴郁天空。而这里是那么不同。英格兰称霸世界,但国土却不可思议地有限。走出拥挤的城市,迎面而来的是篱笆院落和绿色草坪。路上看到的农人也比俄国的农人更生机盎然。他们的服饰一点也不落伍,没人穿长长的罩衫。家畜和动物得到精心喂养。乡间小镇上的木制农舍和小旅馆,小但干净整洁。可惜这里没有木制的浴室,俄国却有。同在一个世界,这里的人怎么如此整洁呢?

这里也没有桦树林。土壤不是黑色,而是棕色。空气中没有波罗的海的咸味。塔西娅搜索着教堂塔顶特有的线条,惊讶地发现这里没有教堂。在俄国,即使是最贫瘠的边远地区,教堂都随处可见。白色的塔身顶上是圆弧型的金色顶穹,从地平线上远望过去,就好象一支点燃的蜡烛般照亮着旅人的心灵。俄国人喜欢教堂的铃声,做礼拜时、节日的开始和结束时都会拉有节奏的铃声。她怀念那有点杂乱但欢快的铃声。英国人看来不像是喜欢打铃的人。

思乡之情让塔西娅感觉心痛。从她到达表姐艾丽西娅家门口到现在已经一个礼拜多了。那时她精疲力尽,面无血色,只来得及用俄语问一句安就晕倒在她怀里。艾丽西娅虽然对她的不请自来感到震惊,但还是马上收留了她。她对她的遭遇无能为力。幸运的是,她们家族中的忠诚美德代代相传,艾丽西娅虽然打小就被送到英国来,但骨子里还是俄国人。

“没人知道我还活着,”塔西娅告诉她,“可一旦有人发现真相,他们会怀疑我投奔到亲戚那里去了。我不能长留这里,我必须走。”

艾丽西娅不需要问就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但她认为在正义的法制下政府的滥用权力走不了多远,更何况他们还得应付层出不穷的社会混乱和政治阴谋。“我们得给你找个家庭教师的职位安顿你,”艾丽西娅说,“没人会注意家庭教师,即使是仆人也不会去注意。这是个卑微的职位,但不引人注目。事实上,我们有个朋友可以雇佣你,照顾他的女儿。”

然后她就看到了斯柯赫斯特爵爷。塔西娅吃不准他是怎样的人。通常她很容易就能判断一个人的性格,但斯柯赫斯特不同。圣彼得堡没有像他这样的人。那里有的是一脸大胡子的法官,自以为是的军官,或是平庸的富家子弟。塔西娅感觉到他冷酷的外表下有一股强大的意志力。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落空。对这样的男人还能说什么呢,她别无选择呀。

驶往乡间别墅的一路上,卢克刻意把银钩整个地露出来,放置在大腿上休憩。塔西娅怀疑他是故意的,存心让她气馁。她怀疑自己是受此“礼遇”的第一人。她感觉紧张,并不是因为那钩子……而是她以前从未单独和男人相处过。

她不再是以往那个家财万贯的女继承人,即将和某个王子联姻,过着仆人簇拥的奢侈生活。现在她自己就是个仆人,对面坐着的就是她的主人。过去她乘座的马车里铺设的是软软的水貂毛皮,装饰着金色流苏和硬如岩石的水晶车门,内里由法国的画家设计装饰。这辆马车装修也很豪华,但还是没得比。塔西娅知道以后自己得自己洗澡,自己洗内衣。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针线活。此刻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孩子,脆弱无力。

塔西娅命令自己不去想这些,她不该再流连过去。失去优越的生活并不算什么,财富转眼即是空。即使所有开普特瑞的财宝都不能阻止父亲的死去,也没有让她摆脱孤寂的忧伤。她不怕贫困,不怕工作,也不怕挨饿。她会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一切由上帝主宰。

卢克用锐利的蓝眸打量着她,揣测他带回的究竟是怎样的女人。她衣服上的每个褶皱都是精心布放的,每个线条也如是。她坐在天鹅绒的坐垫上,姿态优美地像副肖像画。

“你想不想知道你的佣金是多少?”他突然问道。

她低头看着绞紧的双手。“爵爷,相信您会提供我足够的薪水。”

“每周5镑应该不错吧。”卢克看到她轻微的点头应允,感到一丝懊恼。这个数字已经大大超过一般水平,而她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感谢。不过这没什么。

他知道爱玛不会喜欢她的。这女人怎么指望会在他无可救药的女儿身上看到正常呢?看来她曾在某个远离现实的地方经历了不同寻常的事。“布琳斯小姐,”他长话短说,“如果你的表现不符合我的要求,我也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去找份新工作。”

“没必要。”

他对她的自信不以为然。“你真是太天真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生活充满了不确定。”

她的唇角闪过一抹浅笑,“爵爷,我早就发现到了这点。‘命运的捉弄’,英国人是这么说的,对吗?”

“那么我猜是命运的捉弄让你来到艾许伯恩家的?”

“是的,爵爷。”

“你和他们认识有多久了?”

微笑消失了,“我必须回答吗,先生?”

卢克往后靠靠,更舒适地挪了挪手臂。“我知道的太少了点。而你又不喜欢我问的问题,.布琳斯小姐,事实是我认可你才给你那么多报酬的。”

她轻皱前额,姿态仿佛在想一个难解的迷题。“你真的想知道吗,爵爷?”

“你是艾丽西娅的亲戚?”

“远方表亲。”

“你是俄国人?”

她不说话,低下了眼睛。她好象没听到他的话,但她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嫁人了?”

她仍旧盯着自己的双手,“您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某天是否会有个暴怒的丈夫出现在门外。”

“没有丈夫。”她轻轻地说。

“为什么?即使你没钱,你也很漂亮,足够钓到有钱人。”

“我比较喜欢单身。”

他笑了,“我也喜欢单身。可你那么年轻,不可能一辈子都独处。”

“我22岁了,先生。”

“当然,”他柔声同意,“比爱玛几乎大一轮。”

她抬头,注视他,她的脸呈可爱的严肃状。“年龄并不代表一切,不是吗?有些人六岁以后懂的事都不会比六岁时多。有的孩子阅历丰富,他们比身旁的大人还要懂的多。成熟并不能以年纪来衡量。”

卢克移开了视线,挑战带来的些许快感也消逝了。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事,为什么单独一人?以前应该有个人——也许是父亲,或兄弟,或保镖,曾很好地照顾她。为什么现在她孤立无援呢?

凯伦.布琳斯小姐—不管她是谁——让他感到有点不安。该死的查尔斯,还有一个月,整整糟糕的一个月。

快要抵达府邸时,窗外的美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里本来是座庄园,但近年来逐渐发展成一个小城镇。周边点缀着苍翠繁茂的草坪,潺潺的溪流,还有山毛榉和橡木林。中心是砖制的英挺主建筑,旁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谷仓、磨房、学校,这些都是卢克的祖父亲自设计的。他还善加利用天分建造了镇中心的教堂,一座牢固的、镶着漂亮彩色透明玻璃窗的建筑。

庄园的外观看上去幅员辽阔,占地不少.布琳斯小姐疑惑地看了看卢克。

“那是圣盖特堡,”他说,“我和爱玛是斯柯赫斯特家族仅剩的后裔。我的父母待在夏普郡的房子里。我姐姐嫁给了苏格兰人,他们住在塞尔克科。”

马车绕进曲径,穿过厚厚的用来抵挡诺曼人的大门。圣盖特城堡保留着建成初期的样子,未做改动。自16世纪时就建成中心建筑,其余部分是近代建成的。它以出色的设计和注目的外表成为英国最负盛名的建筑之一。就连艺术学院的学生们也常来拜访写生。

他们在门口停下,门上装的是家族标记,三叶草环绕的一枚徽章。马夫把行李卸下来,塔西娅下了车,一直注视着那徽章。是鹰,爪间攥着一朵玫瑰。

“进来吧,”他说,引她向前。开门的是一位年长的仆人,下巴长长的,头微秃。斯柯赫斯特给他们介绍。“西蒙,这是布琳斯小姐,新的家庭教师。”

塔西娅惊讶她居然被介绍给一个仆人。然后她意识到此刻自己不再是位上流的淑女,而是个低级的仆人。她唇角露出苦涩的微笑,迅速地朝西蒙行了屈膝礼。他们走进辉煌的大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八角桌。塔西娅正在打量着正厅的摆设,突然听到墙后传来大声的呼叫。

“爸爸。”一个四肢修长,一头红发的小姑娘跑进房间。

卢克看到紧跟在女儿身后的那条大狗时,眉头不悦地皱了起来。这不是条纯种狗。几个月前爱玛把它从马厩里抱了回来。整个圣盖特堡中最喜爱动物的人也无法和爱玛爱这条狗的热情分个高下。它身上的毛皮粗糙毛绒,颜色是棕色和灰色的相交色。小眼睛,大鼻子,大的很滑稽,长长的耳朵耷拉着,一听到爱玛唤他的名时,耳朵就兴奋地一拍一拍。而这条狗的食量也是相当惊人。

山森捕捉到了卢克不悦的目光,报之以欢快的吠声。它突然看到了陌生人,迅速露出牙齿,开始生气地低声咆哮,几滴口水滴到了地板上。爱玛抓住它的项圈,命令它安静下来。“停下来,山森,你这畜生!管好你自己——”

卢克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爱玛,我告诉过你不能把它带进屋。”他边说,边保护性地把布琳斯小姐带到他身后。这狗似乎很有兴趣想把她撕成碎片。

“它不会伤害任何人的。”爱玛大叫,边努力想控制住狗,“它只是发出了点噪音而已呀!”

卢克意识到布琳斯小姐整个地躲在他身后,此刻他真有把狗拖出去的冲动。塔西娅用锐利的灰眸紧盯着狗,然后喃喃地说了几句俄语。她的嗓音柔和,像流窜的火焰。卢克一句也听不懂,却感觉毛骨悚然。她的话起效了,山森安静下来,温和地睁着大眼睛看着她。突然它向她走来,发出呜咽声,尾巴兴奋地摇摆着.布琳斯小姐弯下腰来,温柔地拍拍它毛茸茸的脑袋,山森爱极了她的触摸。即使.布琳斯起身了,它还绕在她身旁打转。

卢克使了个眼神给门童,他马上把狗带出了屋子。山森老大不情愿地被拖着走,头抵抗性得压低,舌头和耳朵都碰到了地板。

爱玛先开口问道,“你对它说了什么?”

布琳斯小姐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她浅浅地笑了,“我提醒它要注意礼貌。”

爱玛谨慎的问父亲,“她是谁?”

“你的家庭教师。”

爱玛吃惊地张开嘴。“我的什么?可是爸爸,你事先没有告诉我—”

“事先我也不知道。”他艰难开口。

塔西娅再次打量起斯柯赫斯特的女儿来。爱玛是个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女,身材削瘦。她的卷发呈现出胡萝卜色的红亮,她到哪里都会是众人的焦点。塔西娅猜想爱玛常被同龄的孩子欺负。她的头发已够引人注目了,而她个子还挺高—真不敢相信她都快6英尺了。她的肩膀斜向下垂,遮盖住过分高的缺点。她的上衣太短,指甲很脏。她并没继承父亲动人的眼眸,但她的睫毛同样浓密而黑,双郏布着几颗金色的雀斑。

一个高挑灰发的妇人走来,她的脸上面无表情。她的腰间系着一串钥匙,看来是这家的管家。

“南格斯太太,”斯柯赫斯特说道,“这位是新家庭教师,布琳斯小姐。”

女管家的双眉紧缩。“好的,我会马上准备房间。按以前的布置吗?”她的声调暗示这位教师待的时间不会比上一位更长。

“你拿主意就行了,南格斯太太。”斯柯赫斯特拥抱女儿,亲昵地吻吻她的眉心。“我还有点事,”他低声说,“晚饭后再谈。”

爱玛点点头,目光迅速转移到塔西娅身上。斯柯赫斯特没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布琳斯小姐,”女管家友好地开口,“请允许我带您去您的房间,或许您还想坐下来喝杯茶。”

喝杯茶的主意真是太好了。经历了这漫长的一天,自离开俄国后塔西娅一直没有恢复元气。她精疲力尽,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此刻更重要的是认识爱玛。“事实上我想浏览这幢房子,爱玛,你愿意陪陪我吗?”

“好的,布琳斯小姐,”女孩的回答很诚实,“您想看些什么?这里有四十个卧室,还有很多起居室、画室、中庭、教堂……您想看完的话得花一整天呢。”

“那么,现在先带我看最重要的地方吧。”

“好的。”

她们在府邸里漫步,塔西娅发现这的确是个很美的地方。它和艾许伯恩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时髦风格截然不同。圣盖特城堡的主装饰是青白色的大理石。落地的大副玻璃窗温柔地透射进阳光,使房间宽敞而明亮。家具多是法式的,和塔西娅在圣彼得堡时用的很想象。

爱玛开始的时候很拘谨,总是偷偷地窥视塔西娅。当她俩离开音乐室,在挂满艺术品的走廊踱步时,爱玛终于摁奈不酌奇地发问了,“爸爸是怎么碰上你的?”她问,“他可从来没说起今天会带个家庭教师回家。”

塔西娅停下来欣赏布伽的画。这副画是法国现代画中为数不多的杰作,色彩鲜明。她的话打断了她的欣赏,然后她回答,“我和你父亲的朋友艾许伯恩住在一起,他们是好人,向你爸爸推荐了我。”

“我一点也不喜欢上次的那个家庭教师。她太凶了。从来不说点有趣的事,只知道看书,看书,看书。”

“可是书本里奥妙无穷呀。”

“才不是呢。”她们继续走。爱玛大胆地看着她,她的蓝眼睛促狭地笑着,“你和她们完全不一样。”

“哦?”

“你很年轻,你说话的方式也有点怪。你非常漂亮。”

“你也很漂亮。”塔西娅温柔地说。

爱玛做了个鬼脸。“我?我是个高个子的胡萝卜女孩。”

塔西娅笑了起来。“我一直很想长高点,这样的话,当我一走进房间,人人都会以为我是女王。只有你这样身高的女士才会显现出高雅。”

女孩的脸红了。“过去从来没人跟我这么说。”

“你的头发很漂亮,”塔西娅继续说,“知道吗?埃及女王曾经试着用指甲花把自己的头发染成红色。能够拥有自然天成的红发是非常幸运的事。”

爱玛还是有点不确定。她们转过走廊,来到一扇大的玻璃窗前,这间是以金和白两色为主调的舞厅。“你想教我如何变成一位淑女吗?”她突然问道。

塔西娅笑了起来,爱玛继承了她父亲的特点,有什么问题都藏不住。“是有人告诉我,你的确需要这方面的指导。”她承认。

“我真不明白干吗非要做个淑女。所有的那些繁文缛节……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厌恶地皱起脸。

塔西娅强忍着自己别笑出来。数月来这是第一次让她觉得有趣得想笑。“这并不困难。其实就像玩游戏一样,我认为你会胜任的。”

“如果我觉得没理由去做,那么我是绝对做不好这件事的。就算是我用错了叉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你想听理论上的原因,还是听实际的原因呢?”

“都想听。”

“绝大部分的人认为,抛开了正规的礼仪,文明就消失殆尽。首先是礼貌,其次是道德,然后我们就会像罗马人一样颓废最后终结。更重要的是,如果你在社交诚表现得不符合规定,你和你的父亲都会蒙羞,而且会让那些心仪你的好好先生们从此止步。”

“喔,”爱玛看她的目光里明显多了份兴趣,“罗马人真的很颓废吗?我还以为他们做的是发动战争修筑道路和发表政府的长篇演说呢。”

“相当颓废,”塔西娅肯定地说,“如果你感兴趣,明天我们找些书来看。”

“太好了。”爱玛高兴地笑了,“我们去厨房看看吧,我想让你见见布伦特太太,她是厨师。在这个房子里除了爸爸以外她是我最爱的人了。”

她们穿过堆满干货的窄廊,还有一间糕点屋,大理石桌面上摆放了各种尺寸的托盘。爱玛拉着塔西娅的胳膊走进厨房,几个年轻的女仆看到陌生人时好奇地低声私语。“这是我的新任家庭教师,她叫布琳斯小姐。”爱玛大声宣布。

厨房大得惊人,仆人们正在准备晚餐。屋子正中是一张长长的木桌,桌面快被长柄锅、平底锅和铜制模子给淹没了。一个胖胖的妇人正拿着一把菜刀示范新来的女厨娘该如何切胡萝卜丁。“记住别切得太厚——”看到了爱玛,她突然不说话了,慈爱地微笑起来。“啊,我的爱玛来了,她还带了一个朋友来看我。”

“布伦特太太,这是布琳斯小姐,”爱玛说,随意地把一条小腿抵在椅子上,“她是我的新家庭教师。”

“谢天谢地”,厨娘显然很高兴,“这家里是该有个新面孔了,而且还是这么漂亮的小姐。哦,看看你—这么瘦,不比扫把重多少呢。”她从装满点心的托盘中拿了块糕点,“来尝尝苹果派,看看味道是否够浓。”

爱玛也从盘子里挑了块最大的派,“太好吃了。”她塞的满嘴都是。看到塔西娅责备的眼神,她嘻嘻笑了,“好啦,我知道啦。吃饭的时候不要谈这个嘛。我还能露一手呢。”她把派整个塞进嘴里,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的。“你看?”

塔西娅本想提醒爱玛注意礼仪,当她看到爱玛朝布伦特太太眨眼时,她笑了起来,显然这样的情况很难维持淑女的风度了。“爱玛,恐怕往后总有一天你会当着贵客的面吐泡泡呢。”

爱玛笑得更欢了。“没错!下次哈柯特小姐来的时候我就要来这招。这样就能赶走她了。你能想象爸爸那时的脸色吗?”她看到塔西娅困惑的表情,连忙解释,“哈柯特小姐是死缠着爸爸想跟他结婚的女人之一啦。”

“之一?”塔西娅好奇问道,“一共有多少?”

“噢,事实上有一大堆呢。周末聚会上,我偷听了她们的谈话。你肯定不敢相信她们说的话!虽然她们说的大半我都不太懂,但是——”

“感谢上帝,”布伦特太太认真地说,“爱玛,你不该偷听别人的谈话。”

“可他是我爸爸嘛。我有权力知道谁想打他的算盘呀。哈柯特小姐最卖力了。如果她得逞了,在我们知道真相前,他们就会结婚,而我就会被送到寄宿学校的。”

布伦特太太咯咯笑起来,“你爸爸以后会怎么样可说不定,至少他现在不会的。在他心里没人能代替你的妈妈,看来以后也没有人会。”

爱玛思考着她的话,双眉皱了起来。“布琳斯小姐,真希望我能多记得一点她的样子。你想看看我妈妈的画像吗?在楼上的房间里,她过去常在那儿喝茶。”

“好的,”塔西娅边说边尝了口苹果派,她并不饿,但她强迫自己必须吃点。

“你会喜欢这儿的,”厨娘说,“斯柯赫斯特爵爷对家务开支不计较,所以这里应有尽有。每周日都有黄油和火腿送过来。我们还有充足的肥皂、鸡蛋、用不完的油脂蜡烛。如果有客人来,仆人们会互相传告的。能被斯柯赫斯特爵爷雇佣是件很幸运的事。希望你能明白这点。”

塔西娅机械地点点头。她情不自禁地想着,她在俄国的仆人们是否也有同样的待遇。她感到一阵内疚,她想到过去她从未关心他们的食物是否可口,也不关心他们是否吃得饱。虽然妈妈对他们很仁慈—但也不太可能面面照顾他们的需要。仆人们从来没胆向她请求任何事。

她意识到爱玛和布伦特太太正好奇地瞧着她。

“你的手在发抖,”爱玛直率地说,“你还好吧,.布琳斯小姐?”

“你的脸色很苍白,”厨娘很关心地补充说。

塔西娅小心地咽下派,“我有点累了。”

“我保证,你的房间肯定准备好了,”爱玛说,“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带你去。明天我们再继续逛这房子。”

厨娘用一块餐巾布包上派,递给塔西娅,“拿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等会儿我们会把晚餐给你端上去的。”

“您真是太好了。”塔西娅微笑着望进她温柔的棕色眼睛。“谢谢您,布伦特太太。”

厨娘看着她们俩走出厨房,她们一离开,厨房的女仆们就开始私聊起来。

“你看到她的眼睛了吗?简直是双猫眼。”

“她太瘦了,衣服穿上去都空荡荡的。”

“还有她走路的样子,真的难以形容。”

“真希望我也能像她这么说话,”其中一个想象地说,“听上去真好听。”

布伦特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等会再聊天,汉娜,快把胡萝卜切完。宝莉,记得搅拌调味酱,要不然会结块的。”

卢克和爱玛坐在亚麻布铺设的餐桌前。大理石壁炉里生着了火,整个房间暖意融融。仆人上前,给爱玛的杯子里倒了些水,给卢克倒了些法国葡萄酒。侍从掀开盘盖,把香气四溢的菌菇汤舀进浅盘里。

卢克微笑地注视着女儿,“爱玛,每次你那么高兴就意味着我有麻烦。希望你不会像上次那样打算捉弄新的家庭教师。”

“才不会呢,她可比卡威利小姐好太多了。”

“是吗?”他随意问道,“我还以为没人能比卡威利小姐更好呢。”

爱玛吃吃笑起来,“没错,可是我喜欢布琳斯小姐。”

卢克扬起眉,“你不觉得她有点严肃?”

“不会呀,我感觉私底下她很爱笑呢。”

卢克回想起布琳斯小姐一本正经的脸,“我怎么对她没这个印象。”他喃喃自语。

“布琳斯小姐正要教我社交礼仪,还有其他的。她说我们不用每天待在楼上的教室里学习。我们可以拿着书到外面的树下去看。明天我们要看古罗马人的故事,然后晚饭前我们要练习法语。我可要事先提醒你哦,爸爸,如果你明天四点以后跟我说话的话,我只会用你听不懂的语言回答你。”

他微笑地反驳,“我会说法语。”

“过去曾说过而已啦,”爱玛反驳他,“布琳斯小姐说,如果不经常练习外语,那么很快你就会忘光的。”

卢克停下手里的勺子,纳闷这位家庭教师究竟在女儿身上施了什么魔法。也许她只是想讨好爱玛,这样一来等她该离开时,可以利用爱玛来向他求情。他可不喜欢这招。凯伦.布琳斯对自己的前途可谓步步精心。一个月,他提醒自己,控制自己的脾气。“爱玛,别太关注布琳斯小姐,她不会在这里长住。”

“怎么啦?”

“她有事在身。有可能她觉得自己无法胜任这工作,有可能她会接受其他工作,”他抿了口酒,“你记得就行了。”

“可如果我要她留下来,她会留下的。”爱玛坚持说。

卢克没说话,一径拿起勺子舀汤喝。过了一会,他转变了话题,谈到他想买匹纯种马。爱玛明白他的意思,她也附和着他的话题,整顿饭余下的时间里,俩人都避免提到家庭教师的事。

塔西娅在房里焦虑的来回走着,她的卧室在三楼,有一面大得不可思议的落地窗户。每天早晨太阳升起,阳光会第一时间照进房间。小床上铺着白色的亚麻床单和小毛毯。墙角放着桃花心木的盥洗架。窗边是桌子和椅子,正对的墙上是门,门背后有面镜子。房间很小,但很干净,充满了女子气息。

她的行李放在床脚边。塔西娅仔细地收拾细软,包括发刷、艾丽西娅送她的玫瑰香皂。艾丽西娅还送了她两套衣服,一套灰色,她正穿在身上。另一套是黑色精梳棉做的,她挂在衣橱里。她把祖母的金十字架戴在身上。父亲的金戒指用手帕仔细包好,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衣橱角落里。

塔西娅终于收拾完了,她坐在木椅上休息。指尖触摸着圣母像的脸庞边缘。俄国人都信奉传统的信念,这样他们才能平安地度过每一天。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塔西娅打开门,来的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仆。她穿着硬硬的围裙,帽子遮盖住大半的头发。她相貌甜美,可眼神却很冷漠。双唇紧抿成一条线。“我叫南儿,”女孩说,递给她一个托盘,“这是您的晚餐。如果您用完了,可以把托盘放在门外,我过会儿就来收拾。”

“谢谢,”塔西娅轻轻地说,对女孩不友好的态度感到奇怪。谁惹她了?

答案很快揭晓了。“南格斯太太说现在起我听您吩咐。只要服侍您就行,其他活都不用干。我一整天上上下下地浑身痛死了。现在还得准备你的洗澡水和晚饭。”

“哦,那真是麻烦你了。”

南儿轻嗤了一声,转身下楼了。

塔西娅把托盘端到桌上,对着画像嘲讽地一笑,自言自语说,“这就是英国人吧。”

她小心地打开盖子,看看晚餐都吃什么。有片好的鸭肉,配好了深色的酱汁。白面包,和清淡的蔬菜。看得出,食物被细心摆放,还用紫罗兰做了点缀。还有一小碗乳脂布丁。艾丽西娅称呼它为“牛奶冻”。看来英国人偏好清淡的口味。她一点也不饿,可如果……

如果……,如果现在摆在面前的是厚厚一片俄罗斯黑面包,上面涂满奶油,夹上沾满乳酪的盐渍蘑菇;或是烤好的薄饼,抬起来的时候饼中间金黄的蜂蜜会缓缓滴下……这些想象无一不回忆起过去的日子。最近的几个月过的真是一团糟。时间就像指间沙一样不知所谓地流过。而现在,她一无所有。

“至少我还活着,”她大声地说,可声音听上去透着紧张。她茫然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停留在衣橱镜子前。她很久没有好好照镜子了,过去几个月她照镜子的唯一目的是飞快地一瞥以确保头发干净、纽扣未脱落。

她的脸瘦的多了。两颊的颧骨高高地露起。脖子上原先的丰腴也消失了,留下细细颈子撑起半高的衣领。肌肤苍白无血色。她不喜欢镜中的陌生人,就像个脆弱的孩子强装坚定。她不想让自己变的这么脆弱,她必须振作起来。

她坐下来,拿起刀叉,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她差点噎住,幸好咽下去了。她强迫自己要多吃点,得把这些都吃完。然后就上床睡个好觉,没有噩梦,不会半夜醒来……明天一早,她就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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