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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微风凉爽,阳光照耀在透明的水晶巨石上,折射出晶灿耀眼的光芒,整块大石就像一块发光的璀璨宝石,大院子的花草也因着汲取到更多光源而更加亮丽。
柳依依站在几乎和她一样高的水晶巨石前,圆睁双眸,神情认真,拿着自己的手掌贴到水晶石上,一下子打开五指,一下子缩拢变小,再来又握成拳头,从上往下一个个捺印了下来。
她在做什么?侯观云悄声走回院子。现在他不再有八位随从招摇进出,而是独来独往,是以并没有惊动到她,就站在她身边,颇感兴味地看她「玩」着水晶巨石。
她的俏脸因亮光而生辉,红润明亮,像一颗熟透的苹果,让他好想咬一口;她的神色专注,洋溢着自信的神采,让他好生悸动;再瞧瞧她那喃喃自语的小嘴,嫣红如醉,让他想起了那晚所尝到的甜蜜……
「呀!」柳依依蹲在地上,突然发现身边一双鞋,一抬起头,吓得失神跌坐地上。「啊……少爷。」
「起来吧。」他伸手扶起了她。
「谢谢。」待他扶起,她立刻退后三步,和他保持距离。
心头怦怦跳啊,三步是管家尊重主子的礼让距离;打从那夜起,她就是这么地「尊重」他。
她无法逃开。基于管家职责,她必须处理宅子里的诸多事务,代他安排照料老爷夫人,这才能让他无后顾之忧,专心忙着外头的事务。
但她不再进他的睡房,她甚至叫其他丫鬟服侍他吃饭洗澡睡觉,然后她再躲在门后偷瞧。没有一天例外,丫鬟都被赶出来了。
她好开心,又好难受。毕竟开心没用,少爷终究不会是她的。
不走,不止是管家责任所在,也是舍不得他,想要随时看着他、照顾他、陪伴他继续走过这段风风雨雨……唉!天晴后,人家就收伞了。
眨眼、咬唇、握拳、皱眉、瘪嘴、轻叹,她没留意自己已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她万般难以言喻的情绪了。
「你在这儿瞧水晶石,瞧出什么端倪了吗?」侯观云笑着盯住她变化多端的表情,早猜到她在这儿打量水晶石的原因。
「我听说,你一直卖不掉这几块水晶石?」说起正经事,她就忘了要和他保持距离,神情变得热切。
「是呀,大家都知道侯家急需用钱,能砍价就砍价,当年包括开采和运费,爹花了好几万两,我不能随便一、二千两就卖了。」他拿手掌拍了拍透明温润的石面。「而且这么大的石头不好卖。虽然罕见,但不见得富贵人家会喜欢水晶石,那时要送尚书大人,他也不肯要。」
「大石头不好卖,那我们就卖小石头啊。」
「咦?」他扬眉,见到她眼里的阳光。
「我们可以切割开来。」她将自己的手掌按上水晶石,兴奋地道:「少爷你瞧,如果切成我手掌这么大的水晶球,我刚刚算过了,这颗大水晶石大概可以切出两百颗水晶球,当然了,也不一定是水晶球,你要是能找到巧手师傅,还能雕出各种水晶马、水晶猪、水晶船、水晶屋……阿弥陀佛,还有水晶观音、水晶菩萨!」
「依依啊!」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的眸光也亮了。「我怎么没想到!就算切下来的碎水晶,也可以做水晶珠子,串成水晶项链、水晶耳环,还有水晶镯、水晶杯,天啊,太多太多了!」
「少爷举一反三,这下子包你赚大钱了。」柳依依亦是眉开眼笑。
「依依,谢谢你。」侯观云按住了她贴在水晶石上的手背。
「少爷,请自重。」她慌忙缩手,转过了身子。
「我不知道万一没有你,我可该如何是好呀。」
「没我就不会吃饭走路了吗?」
「是的,你很重要,没有你我会失去力量,无所适从。」
「怎么起鸡皮疙瘩了?好冷。」她搓了搓手臂。
「依依,我喜欢你。」他继续让她起鸡皮疙瘩。
「我知道。」她想咬下自己的舌头了,这什么回答呀!她故意冷了脸。「你还是多用心在家业上,别浪费时问调戏丫鬟。」
「是该用心在家业上了。」他故意轻轻一叹,见她立刻转回身子,一脸忧急关切,似乎想要偷觑他,却在迎上他目光时心虚地低下头,令他不觉逸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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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两徭役银子已经上缴,爹的病情稳定,秋收稻谷又是一笔收入,黄河以北的家业也交付三舅照管,该是时候来解决婚姻大事了。
「依依你说,我侯家就我爹、我娘、我,加上必要的使唤家仆,顶多二、三十来人吧,就算我将来娶妻生子,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宅子吧。」
「少爷继卖水晶石后,又想卖这间大宅?」
「嗯,我急需一大笔钱。」
她不了解他在外头的生意,只能帮着出主意。「这间大宅子不是侯家祖产,无所谓败不败家的问题。再说句不中听的话,若这宅子是老爷黑心钱买来的,那不如卖了吧,也好去去秽气。」
「正合我意。我本来怕卖不掉,现在不担心了。」
「找到买家了吗?」
「还没。」他笑咪咪地道:「就照你刚才的想法,将这宅子切开来零卖,谁要哪一块,就卖给谁了。」
柳依依眼睛一亮,心头一跳,好久没看到他这种开朗的笑容了。
是否再也没有烦恼了?一切都回到从前安稳自在的日子了?但,他是可以回去做他的安乐公子,她却不可能变回原来单纯无忧的依依了。
「呵,说得倒容易。」她口是心非地道:「宅子也跟大水晶石一样,又不是说卖就能立刻卖掉。」
「我会努力卖,先还掉欠我三舅的一万三千两银子。」
「什么?!」她立刻明白他的想法,又是震惊,又是欢喜,更多的是无奈,只得急道:「舅老爷又不催你还,你将是他的女婿了……对了,你是做大生意的人,我看还是得留着这间大宅子妆点门面……」
「若我落入了因利益而结合的婚姻里,你可不可怜我?」
「不可怜。」她硬着心肠道:「那是你应得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既有娇妻,又能保有家业,你教世上男人都羡慕死你了。」
「聪明如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爹不关心我的婚事,又为什么我娘关心我的婚事。」他定定地看着目光闪躲的她。
她早就看出来了,现在才来考她吗?全是他们侯家的一团烂帐。
「老爷不关心,一来他讨厌夫人的娘家,二来是因为他要制衡几位舅老爷和姑老爷的关系;你不娶,每一家都好相;你要娶了其中任何一位的女儿,其他的老爷一定会心存芥蒂,认为不给面子,将来反而不好做生意;而夫人关心,为的也是联合娘家的势力,让侯家更加兴盛。」
「不管我娶谁,总是为了利益而联姻,我不会幸福的。」
「那是你家的事。」
「我爹和我娘就是最典型的利益联姻,彼此看不顺眼。我娘生下我后,就再也不肯跟爹同房了,一方面又将爹管得死死的;从我懂事以来,就看他们吵吵闹闹,我不想我以后也变成那样。」
「你答应三舅老爷了,食言而肥,你会变胖的,知不知道!」
「心宽体胖,这很好啊。」
「这是不守信用,什么心宽体胖!再说,你也不能辜负六小姐的等待,她温柔贤淑,三从四德,才不会跟你吵吵闹闹……」
「我不爱她。」他及时握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不断退后的脚步,定睛凝视她道:「依依,我不是和钱成亲,我要和一个我所喜爱、知我心意、可以和我共度一生的人成亲。」
她愣愣地看着他,干嘛这般柔情款款的死相&她好想哭。
「少爷,我要你想清楚。」她用力吞下喉头的酸涩。「也许我帮你洗澡梳头,你很喜欢;也许我常常跟你没大没小,你觉得很好玩;可你现在是娶妻,讲究的是品德才貌……」
「迂腐。我以为你变成老学究了。」他笑道:「我就是想娶一个可以帮我洗澡梳头、没大没小的妻子,每天开心斗嘴说笑,这不是很快乐吗?」
「嗟!你还想我当你的丫鬟,一辈子服侍你呀!」她瞪了眼,翘起了下巴,不服气地道:「我才不这么命苦咧。」
「难道你不想吗?」他顺势低头,往她唇瓣一啄。
「喂,你……」她脸蛋胀红了,她是想啊。
「依依,你放心。」他神色郑重地道:「我等不及了。我会登门向三舅道歉。他要帮我侯家,我很感激,但没必要将婚姻扯了进来,我会请他考虑到表妹的幸福,不要勉强;至于欠他的钱,大家都是亲戚嘛,总会留点情面,一切好谈,等这事解决了,我再风风光光迎娶你入门。」
「你说得倒简单,你三舅不好应付……」
她的话声消失在他的嘴里,他的需索来得那么急切,瞬间烧融了她的理智,只愿与他缠绵热吻,让自己永、永远远记得此刻的甜美。
至于将来,她不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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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等不及了。
柳依依进到夫人屋子,见到的是葛政安和葛凤姝父女的两张冷睑。
是时候了。她屏气凝神,镇定地走向前。
「依依。」侯夫人脸色不豫,拿着一支黄金打造的凤形发钗,劈头就问:「你瞧这是什么?」
「这是我三日前拿去典当的饰物。」
「还有这些呢?」侯夫人又命仆妇拿了一个小锦盒给她看,里头放置的也是各样镯子、耳环、项链各种光采夺目的女人饰物。
「这也是我一起典当的东西。」
「很好啊,一共当得一百两,钱呢?」
「钱拿去买柴米油盐了。」
「柴米油盐呢?」
「我交付负责的家人去买,有的运到了,有的还没送来。」
「柳依依,你别骗我了!」侯夫人神情悲愤地道:「观云怎会叫一个小偷当管家啊,再让你管家下去,我看侯家都被你搬空了!」
「姑姑,你别生气。」葛凤姝见状,赶忙上前,殷勤地帮她捶捶背,又揉了揉太阳穴。
侯夫人还是气得拿帕子抹泪。「出内贼了,要不是老李管家见你鬼鬼崇崇,抱了一个小包袱到当铺去,正好舅老爷过来,请他出面去帮侯家查看,我不知道你还偷渡了多少东西出去啊。」
柳依依心寒不已。算算日子,少爷应该已跟三舅老爷提出悔婚了,他们倒是算准时问,趁着少爷远行寻师傅,先下手为强。
「夫人,我没有偷东西。」她忍着气道。
「这不是吗?」葛凤姝拿起金凤钗,激动地尖声斥道:「柳依依,你好大胆!这是我娘特地为我打造的钗子,去年我来这儿找观云表哥玩,有一天莫名其妙不见了,原来竟是你拿走了。」
「六小姐,这明明是你——」
「这是三表姐的玉镯子啊。」葛凤姝立刻打断她的辩解,拿起小锦盒,抓起里面的饰物,声音拔得更高。「三表姐还特地给我们瞧着这青中带红的一点,我认得,不会错的。还有这个,八表妹的镶金琥珀耳环,我拿起来仔细瞧过,没想到全让你给偷来了。」
「凤姝,你可得瞧清楚,不能冤枉无辜。」葛政安端坐椅上,一副谆谆提醒的慈父脸色。
「爹,这种事能开玩笑吗?」葛凤姝放下小锦盒,长长叹了一口气。「姑姑,我没想到观云表哥喜欢的丫鬟,手脚这么不干净。」
「依依,你真不该啊。」侯夫人亦是叹声连连。
「夫人,这些首饰全是几位表小姐送我的。」柳依依神色严肃。他们可以赶她走,但不能冤枉她是小偷。
「我怎会送小丫头这么贵重的首饰?」葛凤姝猛翌夫人,哭丧着脸道:「姑姑你看,她不承认偷东西,还赖到我们这边来了。」
「依依,你快点承认,把钱还出来。」老李管家在旁边殷切地催促着,不胜感慨地道:「夫人是菩萨心肠,我会帮你求情。」
「我给你的二十两买盐钱呢?」柳依依直视着他。
「什么买盐钱?」老李惶恐地摇手道:「姑奶奶啊,你可别把赃款赖到我这儿来了。夫人啊,呜!你一定要查明,我可没跟依依同流合污。」
可恶!可以去唱戏了!二十两银子就这样硬生生被他吞下了。
几个月来,她在捉襟见肘的侯家当管家不是易事,尤其面对庞大的各项用度,处处都得她费心打理,其中不免得罪他人,或是招来微词,但为了让少爷无后顾之忧,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试图平静自己的语气。「夫人,能不能请你再去找王叔过来,我也请他去买柴火。」
「老王?」老李赶忙道:「他生病躺在家爬不起来呢,怎有可能赶车去山里买柴火?依依,你就别再逞强了。」
柳依依气极了,他们全是串谋好的!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去典当饰品,徒然让他们拿来做为入罪的把柄。
「你们不能这样陷害我!几位小姐为了接近少爷,三天两头送我首饰,托我在少爷面前说好话,我不肯收,她们偏要我——」
「呜,爹啊!」葛凤姝爆出哭声,好不伤心地道:「我是饱读诗书的千金大小姐,我会做这种笑死人的丢脸事吗!」
「柳依依,你可真会编故事。」葛政安冷冷地道:「你不承认也就罢了,还敢来诬蔑我女儿,亏她本想待你如姐妹的。」
「少爷若娶到她这种心机歹毒的女人,算侯家倒了八辈子霉!」
「吓!」侯夫人惊白了脸,身子摇了又摇,无奈身躯实在是稳如泰山,怎样都倒不下去,还是让身边两个冬瓜也似的仆妇扶牢了。
葛凤姝瞠大泪眼,一时反应不过来,突然又拔高了嗓音。「哇呜!爹,姑姑,你们听听!是谁歹毒了?一个小丫头竟然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我不想活了!我不如一头撞死,胜过在这儿受辱!呜呜!你们别拉我啊!」
两个随侍的丫鬟你看我、我看你,赶忙过去拉扯小姐。
「凤姝,别哭了。」葛政安脸色很坏。「你既然是大小姐,就要有大小姐的端庄样子,拉拉扯扯的像话吗!」
「呜!」葛凤姝拿手掩住没有眼泪的脸,哭哭啼啼地坐了下来。
葛政安正色道:「大姐,别说柳依依偷东西了,就她这种不将主子放在眼里的态度,不能留她了。」
「呼呼……」侯夫人还在拍着心口,实在被依依吓到六神无主了。
「夫人,依依无罪。」柳依依挺直腰杆,她个头虽小,但绝不能让这些恶人给压下去了。「等少爷回来,自会还依依一个公道。」
「还等少爷回来?」葛政安嗤之以鼻。「观云年轻,不明是非,宠爱丫鬟也就罢了,还任她胡作非为。大姐,千万留不得了。」
「小偷是留不得了。观云糊涂,老娘可不能跟着糊涂。」侯夫人猛喝一口茶,顺了气,横眉竖目地道:「来人呀!将她打出去!」
老李兴致勃勃地问道:「夫人,依照家规,仆人偷窃,须送官府严办,我这就捆她去官府了?」
葛政安打个手势阻止道:「大姐,我看这种事情传出去,只是徒然让外面笑话观云无知,我当舅舅的自然要爱护我的甥儿,况且他还是我的女婿,我得为他保全颜面。」
「随便你们去做吧。」侯夫人疲累地抹着脸,唉声叹气地道:「我是招了什么冤孽啊,老头子还躺着半死不活,现在又出了一只狐狸精,吃里扒外,将观云迷得团团转。呜!是该找个师父来消灾祈福了。」
两个葛政安带来的家丁过来拉柳依依,她这时才惊觉事态严重,自己根本就是被瓮中捉鳖,毫无招架能力地陷入他们所布下的局里。
死路一条!
「夫人,依依是冤枉的!」她拚命挣扎。
「拖出去。」葛政安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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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鞭子狠狠地甩出,划破单薄的衣衫,割裂细嫩的身体肌肤,拉扯出鲜血淋漓的长长伤口。
柳依依用力咬紧唇瓣,不叫就是不叫,任凭那无情的鞭子打在她身上,她也不愿意在这些恶人面前示弱。
她的双手被绑起吊在横梁上,全身骨头几乎像是要断裂似地疼痛,挨到鞭子的皮肉更是有如烧灼般地刺痛,随着持续不断的鞭声,她尝到了嘴里的血水甜腥味道。
「二十下,够了。」葛政安冷冷的声音道:「放她下来。」
「打完了?」葛凤姝从柴房门外探头进来,一见到浑身血污的柳依依,吓得又缩了回去。
「凤姝,你进来,今天爹要教你如何做个当家少奶奶。」
「不是给她一个教训,赶她出去就好了吗?」葛凤姝虽然骄纵,但看到血淋淋的私刑场面,还是不免惊骇得面色发白。
柳依依趴跌在地上,吃力地扯掉捆缚在手腕上的绳索,想要爬起身,却是爬不起来,只得恨恨地道:「你们……你们好诡计。」
「呵!你别说我狠心。」葛政安居高临下看着她,语气很冷:「观云要为你卖掉大宅子,还允诺无条件奉送黄河以北的产业给我葛家,说什么也要娶你这个小丫鬟,你若爱惜他,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吧?」
「是的,我不会。我会在少爷和六小姐谈妥婚事后离去……你们这么急着赶我……冤枉我……」柳依依虚弱得说不下去,不住地喘气。
「观云都一头热的想悔婚了,还谈什么婚事。我绝不能让我女儿受到这种羞辱。」
原来是替六小姐出一口气。柳依依只想仰天大笑,再好好痛哭一场。主子有过,奴仆代受惩罚,她竟是替少爷挨了这顿打了。
不怨少爷,只怨自己贪恋他的柔情,舍不得尽早离开。
少爷有了这样的岳父,将来又会过上怎样的日子?会不会也跟着学了自私自利、心狠心辣,步上老爷的后尘?
无论如何,那也是少爷的道路;他要当一个富贵奸商,抑或是左拥右抱的玩乐大老爷,本来就不关她这个小丫鬟的事。
他对她的感情,将只是一场年少冲动、过往云烟。
而她对他的感情,六年来的日积月累,却是终身难以磨灭了……
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坐起身子,一碗黑油油的汤也递到了眼前。
「喝下。」葛政安命令道。
「这什么?」她别过头,「我不喝。」
「你得喝。」葛政安以目示意,一个随从立即扣住她的双手,另一个随从则是扳住她的头,强迫她仰脸张嘴。
「不……唔。」她极力反抗,无奈身子受制于人,又苦又浓的汤汁便灌入了她口里,她不想吞下,又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她咳个不停,睑上溅满了汤汁,还是被迫吞下了一半,剧咳又牵动身上的伤处,让她浑身颤抖得更厉害。
「爹,该不会是毒……」葛凤姝害怕地躲在父亲身后。
「女儿,上天有好生之德,爹不做缺德事。」葛政安轻松笑道:「这是打胎药,我不能让她怀上侯家的孩子,你该明白爹的用心。」
「我才来了癸水,我没有怀孕!」柳依依猛然抬起头。太过分了,好个不做缺德事的善心老爷,他还要怎样欺凌她呀?!
「谁知道你肚子有没有孽种,先清干净吧。」
不择手段,陷害无辜,赶尽杀绝,柳依依脑海浮现少爷谈到老爷害人时的那副悲愤无奈神情,此时此刻,她是深切体会到了。
「你别怨我,我是为了观云好。」葛政安踱了开去。「你再待下去,只会毁了他,毁了侯家。」
「我立刻就走。」
「好,你很懂事。」葛政安丢下一锭银子,咚地在硬石地板发出空洞的声响。「给你做路费。」
柳依依看也不看银子,奋力站起身,咬紧牙关,不去扶靠墙壁或门板,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步走出了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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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暮低垂,街道漆黑,整排店面皆已打佯,唯独一块百年招牌下仍挂着一盏灯笼,照亮了「程实油坊」四个大字。
「休息喽!」阿推掩上一片门板,神情愉快,怱然听到身后有异声,一回头,就见到一个孤伶伶的人影。
「哈,姑娘买油吗?你来得正好,再晚一步就打烊了。」
「我……」柳依依站在黑暗里,声音沙哑,竟是发不出声音。
她站在这里好一段时间了,她就要回家去了,可她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她得为爹娘带上宜城特产程实油坊的麻油;本来她也想为妹妹弟弟带上花布、书本、玩具,可是她离开得匆促,除了身上新换的这袭粗布蓝衫裤外,什么也没带。
原该是衣锦还乡的,如今带走的却是满身伤痕和碎裂的心——唉,或许她该找个地方养伤,不要立刻回去,免得让爹娘见到伤心。
「姑娘,你还好吗?你脸色不太好。」阿推走到她面前。
「咳咳。」她只是随意用布扎起伤口,再穿了蓝衫掩盖,几声咳嗽牵扯得伤处都痛起来了。「这……这位大哥,我可以赊油吗?」
「小姐,有位姑娘要赊油。」阿推朝着门里喊叫,又不解地回头看她。「你要不要先坐下来休息?」
「不用了。」
「你要多少油?」一位年轻秀丽的姑娘走到门边,微笑问道:「没有油瓶是吗?那我帮你准备吧。」
「请问多少钱……咳咳……对不起,我没带钱,下一次……咳咳……」柳依依痛得皱起眉头,双手抱住胸口,脸色苍白如纸。
「姑娘,你怎么了?」那姑娘扶住了她。
「我……没事,抱歉,我不买了……咳咳……」
连续的咳嗽不止牵动伤口,还直直扯动她的五脏六腑,突然下腹一阵翻腾绞痛,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开来,瞬间,一股热流沿着大腿内侧奔涌而下。
「好痛……癸水……」她知道扶住她的人是谁,撑不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喜儿姑娘,救……救我……」
眼前一黑,她坠入了深沉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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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侯观云打了一个冷颤,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回他的院子。
照往例,他一回来就去见爹娘。爹已能睁眼,身子调养得十分安好;娘仍是拿眼睛瞪他,也不跟他多说一句话,他只好摸摸鼻子走开。
大家平安就好。他轻逸微笑,这会儿依依会不会拿火盆帮他煨热被子,等他回来安歇了?
「凤姝,你怎么在这里?」瞧见葛凤姝站在廊下,他十分讶异。
「观云表哥,总算等到你了。」葛凤姝露出娇美的笑容,嘟嘴抱怨道:「打从听到你回家,我在这儿足足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你不必在这里等我,只需派人传唤,我自会去客房看你。」他刻意挪开数步,他既已告知三舅不娶凤姝,就应该避嫌。
进到里头大厅,四个从未见过的艳丽丫鬟正忙着温酒布菜,一见他进来,一个个娇声朝他喊道:「少爷。」
这种大阵仗迎接他的场面——难道凤姝是来挽回他的?
「依依呢?」他快步往左侧的睡房走去,掀开帘子,里头空荡幽深,飘散着一股呛鼻的熏香味道,立刻呛得他猛打一个喷嚏。
「哈啾!哈啾!」他一路打喷嚏,一路往右侧的书房走去,忙着唤道:「依依!依依!我找到师傅……吓!三舅?!」
葛政安坐在他的大书桌前,正在翻阅他出门前摊在桌上的书。
三舅来这里做什么?!他的不安急遽攀升,三舅看他的目光太严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的屋子完全变了一个样?!
「一回来就找丫鬟,唉。」葛政安重叹一声,摇头道:「莫怪你爹说你不长进,看来我得好好调教你做大事的本领了。」
「依依哪儿去了?」他急问道。
「她偷了你几位表妹的首饰,拿去典当被抓到,人赃俱获,已经让你娘赶出门了。」
「不可能!」他脑门充血,脱口就喊。
「她离开后没几天,北边河里浮了一具尸体,老李管家过去看了,应该就是你那位依依姑娘羞愧难当,投河而死。老李已经报官签结,送去乱葬岗埋了。」
「不可能!」
侯观云浑身一僵,一阵晕眩袭来,慌忙按住墙壁,稳住自己的身子。
三舅带着笑容,好似跟他闲话家常,说的却是这种惊心动魄、令他难以置信的言语。依依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就这样死了?!不可能!
「观云表哥,我爹说的是真的。」葛凤姝过来扶他,语带幽怨地道:「她品行不端,喜欢顺手牵羊,拿了我这支钗子……」
「这不是你给她的吗?!」他甩开她的手,瞪视她手里的发钗。
「我……我、我怎会送……」
「怎么不是?!」侯观云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由脚底升起,直窜四肢百骸。他既愤怒又痛心,开口就吼道:「还有三表妹的玉镯子、四表妹的珍珠项链、五表妹的珊瑚如意、你的金凤钗……还要我一样样念给你听吗?!」
「她、她、她早跟你说了?」葛凤姝慌乱地道。
「你们在我眼底下做什么事,我哪能不知道?!」他用力握紧拳头,忍耐着不挥出去。「依依拿一件,就用帕子包起一件,往我的抽屉扔。我不要,就搁在那儿,现在她一定是拿出来典当贴补家用了。」
「好,原来她还留有这么一手。」葛政安冷冷地回应。
「我去找依依!」侯观云好慌,红着眼眶道:「她绝对不会投河!她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骨气,她……」记起她说话的神情,他心头又是揪痛不已。「她不会让自己含冤不白,她一定不会死……」
「观云,站住!」葛政安喝道。
「三舅,你们的好诡计!」侯观云愤怒地指向葛凤姝。「为的就是逼我娶她吗?」
「若你今天谈成了一笔生意,可以任意反悔吗?」
「是的,是我错了!」侯观云猛拍自己的胸膛。「你还要什么?我全部赔给你!我们当初并没说定婚约,我不能拿我的一生开玩笑!你也不愿见凤姝嫁进来做个怨妇吧?她值得其他有头有脸的名门公子,而不是我这个没落的侯家!」
「你娶一个小丫头,这才会导致侯家没落。」葛政安冷眼看他。「为了她,你要卖掉这间大宅子,还要奉送我你爹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家业,你都拚死挽回你爹了,如今他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你倒是想气死他吗?」
「我——」
「父亲犯法败家,儿子也跟着贪恋小丫头而败家,别说你娘受不了,我问你,你还要不要侯家的脸?你还敢不敢面对侯家的祖先?」
侯观云面如死灰,无形的侯家名声重重地压落他的肩头,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你凭什么本事谋生?你会谈生意吗?你交游广阔吗?你爹既然倒了,就没有人会再卖你爹的面子,你得一切从头开始,没有我的帮忙,你侯家能重新站起来吗?」
「那……那也不必逼我娶凤姝……这是勉强的结合……」
「凤姝将会是一个贤内助。你以为只靠你在外面盲目找门路就行了吗?她会帮你结交官夫人,或是招待其他商家的夫人小姐,这一层关系没打点好,你也没法子大展鸿图。」
深沉的绝望掩至,他的婚事注定要和家业绑在一起,无从脱身。
「一个小丫头值几两?几十两就可以买一个了。」葛政安神色轻蔑。「观云,你可别忘记你身为侯家当家主子的责任,不要自掘坟墓。」
侯观云怒目而视,他不需要三舅来告诉他!
依依早就告诉他,他是侯家少主,他得去承担他的宿命。可如今他的承担竟是以依依的性命做为代价!
他果然太天真,以为欠债还钱就能解决一桩没有意义的婚约,岂料三舅已然押对宝,是再也不会放开对他的掌握了。
葛政安又道:「我一直没敢告知大姐你想为小丫头卖宅子的事,就是怕她无法接受。你若还有孝心的话,就别做出让你爹娘生气的事。」
责任!祖先!家业!爹娘n家少主!重振侯家的荣景!一个又一个千斤巨石砸落下来,他只觉得双脚再也站立不稳,难以承受。
他不能卖宅子,不能将黄河以北的产业拱手让给三舅抵债,不能娶心爱的姑娘,更不能不依赖三舅重新打理家业,否则他就是一个遭受世人耻笑、将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败家子!
如果依依在的话,他可以从她那儿得到支持,足以担起艰钜的担子,绝不会成为败家子;可偏偏他们就是不允许她的存在,视她如挡人财路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天哪!到底是他的生命乱了套?还是本来就得重回「正轨」,依循他应有的宿命而走?!
没空去想了,依依是生是死?他的心焦虑得快要烧爆了!
「我去找依依!」他再也无法听三舅「教训」下去了,转身就跑。
「爹!」葛凤姝惊慌叫道。
「放心,他会回来的。」葛政安嘴角撇出一抹冷笑。「谅他不敢成为败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