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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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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争相议论,听不胜听。

丧礼的喧闹场面过去之后,庄钰茹终于入土为安。

庄钰茹下葬之后,要处理的就是她财产的分配问题。

第2节医嘱的副本

律师上官融老早就把遗嘱的副本分别交到荣必聪、荣宇与荣宙之手。

其实遗嘱内容甚是简单,庄钰茹大致上把财产一分为二,平均给她的一子一女。此外,庄钰茹把手上的荣氏股权中的百分之十拨作永久慈善基金之用,管理基金之权属于荣必聪。本金原则上不能变卖及移动。其余荣氏股权就分给荣宇与荣宙,换言之,姊弟俩各有百分之十三荣氏股权。就连她拥有的首饰,庄钰茹都详细指定,哪些是分给荣宇,哪些是分给荣宙。

荣必聪的产业之多,远在庄钰茹之上,因而没有把财产分到他头上去,是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庄钰茹留给他一个银行的保险箱,说内里的所有,全归荣必聪名下。

上官融在荣宇与荣宙跟前没有透露那保险箱内所有之物,直至他亲自造访荣必聪时,才对他说:“荣兄,我特别给你送保险箱的钥匙来。庄钰茹生前嘱咐过我把钥匙送给你时,才告诉你保险箱存放了些什么。

“可能她知道,要办理遗产税事宜很费劲,故此先要我给你交代一声。”

“很费你的心了。”荣必聪说。

“她说,保险箱内其实只有你当年买给她的一件首饰,是一只镶了两颗心形钻石的戒指。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东西遗留给你,想是她知道你已有齐天下间的一切。”

“内子遗留给我的其实已经很多了,我不是有一双儿女吗?”荣必聪说这两句话,不是不真心的。

庄钰茹把那只镶了两颗一克拉心形钻石的戒指送还给荣必聪,让他留念,怕是要表达一段难忘的结发之情。

当年他们有过困惑艰难的日子,庄钰茹安分守己,毫无怨言地熬过去,直到荣必聪开始抬头,家境渐渐富裕时,他就买回来第一件首饰。

这只钻戒在庄钰茹的所有珍贵首饰中,论宝石价值真是最最微不足道了。

谁不知道今天的荣必聪夫人是法美两国最大的珠宝行巴黎格富比和纽约铁芬尼的常客。

她跟荣必聪三十周年结婚纪念时,从丈夫手上得到的那件首饰就价值一千万美元,名为“情霸天下”的颈链,是用最无懈可击的全美钻石与绿宝石等镶嵌而成,清雅高贵得晶光四射,真的一如戴用它的女主人,高贵温文之中,见着沉醉在幸福之中的霸气。

这条价值连城的颈链跟荣必聪第一次送赠给庄钰茹的戒指相比,在金钱价值上,真是差太远了。

然而,荣必聪知道在意义上,那戒指对庄钰茹来说是截然不同的。

当年,他把戒指带回家,套在庄钰茹手上去时,说:“我们连结婚都太匆促了,应该送你钻戒作订婚用的,只是当时也太穷了,是不是?如今我补偿过来。”

庄钰茹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问:“聪,这是不是你送给女人的第一件首饰?”

荣必聪一怔,说:“对的。”

“那好,位以先而尊,我在你的生命上永远第一。”

“你怎么这样说?”

“不是吗?我敢赌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不知会买多少件首饰送人,有本事的男人,这是他们的权益和专利,我只能争取我能有把握到手的人与事。”

荣必聪抱紧了妻子,说:“请相信,我爱你。”

庄钰茹轻轻扫抚着那两颗一克拉的心形钻石,再说:“这代表两个相爱的人的心紧靠在一起,这也是你的承诺,我将保存、拥有它,直至我殁。”

就是这句话了。

如今庄钰茹逝世了,她就把这最宝贵的首饰交还丈夫。

两个相爱的人儿紧靠在一起的订情示爱信物,最低限度由其中一人保管着。

荣必聪把保险箱的钥匙存放好,宛如保有一段恩爱,不需外露,甚至不用查检,便可以珍藏至永远。

他的这番心思与举动跟女儿荣宇就截然不同,她忙不迭地检视分得的珠宝。

庄钰茹因为自知弥留在即,故而把所有首饰,除了那只留给丈夫纪念的戒指留在保险箱内之外,其余的她都提了出来,放在家中,好方便儿女分取,不用经过繁复的认领遗产手续。

荣宇的兴奋心情无疑是难以禁捺的,忽然地大财到手。

在庄钰茹没有逝世之前,荣宇和荣宙能私自调动的钱还不过是一千万港元左右,这些私蓄只是在荣氏工作所得的薪酬与红股的累积,以及他们偶然做一些投资生意所获的盈利而已。

严格来说是失匙夹万,生在金矿之内,可望可即而不可用。荣必聪根本认为儿子与女儿在商业上都不成熟,故而,他对集团内几位得力董事的信任程度远在儿女之上,换言之,更不会把大量现金与营运实权放到荣宇与荣宙手上去。

他曾严厉地对这双儿女说:“总有一天有你们的份,只是这一日远远未至,你们得好好地学。”

突然之间,母亲逝世,把她名下的财产分发到自己手上来,这番自由度可大了。

当荣宇对着那一套套五光十色的珠宝首饰时,实实在在地忍受不了诱惑,便关起睡房门来,逐套戴上,于镜前细览,欢喜得难以形容。

这些首饰其实对她并不算陌生,有好几件在母亲生前,已经借用过,以出席大场面。

但跟现今拥有它们,感觉是不一样的。

况且,曾有一次,荣宇参加高掌西主持的一个工商联会周年餐舞会,向母亲借用首饰时,被父亲听到了,狠狠地训了她一顿:“借贷这回事,只应在两种情况下进行,其一是自己缺乏,而又有急用,非借不可;其二是借转运用,可以产生大利,那也不妨借贷。你如今呢,两种情况都不是。戴不戴首饰,你都是荣必聪的女儿,谁会看不起你?年纪轻轻的浓妆艳抹更不知所谓。”

荣宇当然不能反驳,只好闷声不响地返回自己房里去,生自己的气。小时候想买一个可爱的洋囡囡,要等父母批准,要千方百计地令父母心软下来,才会遂自己的愿。那时候总想,长大了就好,可以自由自主,喜欢买什么都可以。

简单一句话,荣宇太希望不用看父亲的脸色,就能得到自己钟爱之物,做高兴之事。

直到长大成人了,情况依然如故。

或者应该说是每况愈下。

为什么?因为她的要求越来越高,希望越来越大。要满足荣宇,不是一个洋囡囡与一条美丽的裙子,而是牵动到八位甚而九位数字银码才能解决的欲望,包括自己的贴身享受以及表现权力的商业行动。

第一次当荣必聪否决了荣宇的商务计划时,她心上的翳闷就如同向母亲借首饰戴,却遭受训斥一样。

相信荣宙的遭遇与感想是相同的。

直到今日,风水回转,荣宇自母亲逝世,所得到的喜乐甚于哀戚,这种感情显示着人性的贪婪,她不是不知道的。可是,诱惑太大,难以抗拒,只好关起门来享受。

镜前的荣宇,既娇矜又高贵,集天下间最一流的条件于一身的荣家大小姐,轻盈地在镜前回旋,活脱脱像一只飞越牢笼的彩雀,正在张着翅膀蠢蠢欲动。

首先,荣宇就想,以后在任何应酬诚,她都可以珠光宝气,晶光四射,绝对的艳压群芳。再下来,她要利用手上的资金,在商场上打漂亮的一仗。不能让顶层社会之内,只有一位高崇清家族的高掌西,既是名门贵胄又是才华横溢的商界强人。

老实说,有财便有才。

大太阳底下,有什么不是金钱可以买回来的,包括爱情。

今时今日,荣宇身边多的是裙下不二之臣,只要她不那么挑剔,早就嫁掉了。

只是前车可鉴。

放在眼前的例子,正正是属于荣宇舅母高掌西的,她最大的遗憾就是嫁给了庄钰华。将来荣宇要赢她,在择偶上更不可以输。

她最怕父亲荣必聪在她跟前说:“高掌西是你的榜样,她做生意真有一手。”

连庄钰茹生前都说:“荣宇,你要跟舅母多学习,将来才可真正帮你父亲一把。”

荣宇一直不以为然。

她多少带着妒恨的心理,不喜欢到处看到高掌西出风头。

这最近在竞投屯门一幅住宅用地时,荣宇代表荣氏出价,就跟高掌西交了手。

价钱推到三亿二千万元时,荣宇以手提电话在拍卖现场拨回去向父亲请示,问:“爸爸,还要不要竞投下去?”

荣必聪问:“对手是谁?”

“高掌西。”

荣必聪毫不犹豫地答:“收手吧!”

令出如山,荣宇不得不宣布放弃。

眼看着一大群记者簇拥着竞投成功的高掌西拍照兼访问,她跟两个随员蹒跚引退,心头极不舒服。

翌日,竟有一本娱乐周刊把她步出拍卖场地时的照片刊登出来,还加了一个不客气的小标题:“荣宇斗败,垂头丧气地步离拍卖现场,看来在顶层社会上还是高掌西的天下。”

荣宇气得半死。

她跑去问荣必聪:“爸爸,为什么让高掌西?

荣必聪抬起头来答:“因为她值得我礼让。”

连话都接不下去,荣宇差一点要吐血。

如今,情势不同了,荣宇不但手上有宽松的银根可以令她活得更似公主,而且她承继了母亲手上拥有的荣氏股权,名正言顺的是大股东,股权虽不比荣必聪多,但,每年派发的股息,她最低限度袋袋平安。以后在董事局内,不只是受薪董事,身份地位影响着发言分量,无疑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

谋定而后动吧!荣宇想,她不必着急。

翌日,荣必聪就把荣宇、荣宙、戚继勋以及一两位主要谋臣叫进办公室来,宣布一件大事。

荣必聪说:“当今之世,无人会忽视中国市场,理由不用解释了。荣氏要加强在中国大陆的商业实力与版图,势在必行。”

各人都凝神洗耳恭听。

荣必聪继续说:“我已部署良久,除了在北京开拓一个模范商住中心之外,其实对中国西北部的发展,也必须投入。中国西北部,除了四川因为人口过亿,以及陕西因为有西安古迹的支持而有投资者注意之外,其余各省都有待开发。我认为就算四川与陕西都还有很多发展机会,应该以此两省为首,把整个西北地区串连,成为国内旅游消费的重点,自二十世纪末开始,把外头世界的人吸引到中国西北部来。”

荣必聪回一回气,再说:“你们都听过寓教育于娱乐这句话,我们呢,要寓商业于娱乐。西北部不是工商业的重镇不要紧,不必跟其他发展工商业的城市争,我们可以积极发展整个西北省份的旅游、度假、艺术、教育、文化、医疗等等,使之成为举世知名的有代表性的中心,例如美国狄赛是汽车制造城市、波士顿是顶尖儿大学所在、侯斯顿是一流医疗中心一样。只要我们在西北部下功夫,选择培养的项目,我们的投资也就环绕那个选择的范围进行,一旦成功,该城镇大有可为,我们的投资就会以倍数增值了。”

荣必聪滔滔不绝地讲解计划下去,总结了他的讲辞,有如下述:“我们投资在西北的城镇,初步预算拨款三十亿。我对中国市场极有兴趣,基本上我喜欢开山劈石的刺激与挑战。在挑选助手方面,我认为继勋很适合。他跟在我身边好些日子了,也是他独力去发展一个领域的时候了。当然,继勋在业务交流工作及决策推行上如果仍沿用现在的身份与职位,怕不方便,在中国大陆做生意,职衔很重要,我想,我会向董事局推荐他当发展西北地区的附属公司的董事总经理,相信你们亦会支持。”

戚继勋望着荣必聪,他知道这就是为他安排的第一步。

这个安排无疑是使他惊喜交集的,三十亿元的投资机构,让他当董事总经理,虽仍由荣必聪遥控,但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等于是让他独当一面了。

戚继勋暗地里留意在座各人的反应,都面带笑容,他吁了一口气。

不敢说是众望所归,只是荣必聪果然压得住阵。

他这一言堂的威力似是长存。

荣必聪再加几句:“这荣氏机构的附属公司,从筹备组工作开始就由继勋办,至于其他董事局人员,我想好了再请荣氏母公司董事局批准。我想荣宇与荣宙二人中间,应该有其中一人参与,好多接触中国市场吸取经验。我是比较属意于荣宇多一点点,再看吧!”

会后,荣宇私下问父亲:“爸爸,你真打算让我与戚继勋合作?为什么不让荣宙去?他是男孩子,比较适合在外。”

荣必聪道:“我的看法刚相反。就是要你较长期地留在那些有待开发的地区做事,才会更明白世界艰难。什么叫做口含银匙而生,身在福中不知福等等,都可从生活中体验出来。况且……”

“况且什么?”

荣宇听到父亲的这番解释,并不太高兴。

“况且继勋与你相处比较容易,荣宙的太子身份,对继勋可能产生心理掣肘。”

“你很为继勋着想。”荣宇有点酸溜溜。

“对,从来都关心他。”

话就到此为止了,荣宇没办法再问下去。

说实在的,能把一半精力时间放到中国西北去投资,也是大开眼界的事,况且三十亿不是小数目,这项投资一定要押得准,现在荣氏的发展是直接影响她的资产。

戚继勋是不是一个人才,这是成败的关键。

连荣宇都有这个顾虑,荣必聪必然也会有。

他也断不会如此草率地就让戚继勋独自面临巨大挑战,老早巳计划好为他放置几个一流行政营业大员,辅助他承接大任。

第3节从极端的成功阶段直往下跌

荣必聪最亲信的属员是荣氏母公司的副主席潘天生,他把要好好栽培戚继勋的心意坦率地告诉潘天生,并问他意见。

“天生,你看是否要派给他一营劲旅去打这天下了?”

潘天生点头:“必须如此,继勋勤奋有余,经验不足,一有大事当前,他可能不敢排众而上,把风险顶下来。”

“你的看法很对,他有智慧,但缺勇谋,我们要设法补他的不足。”

“是的,西北各省的连锁计划工程场面浩大,他一下子背了这个责任在身,不只是公司的盈亏问题,而且牵涉到他个人的成败关键。”

潘天生是一语中的,证明他是眼光敏锐、智谋独到的人,难怪在荣氏企业如此受重用。

荣必聪自知是在冒险。

在行政艺术上,不可胡乱把一个称职的主任升为经理,因为,有可能对方在处理较低层次的业务时,非常得心应手,但一旦升了职,就掌握不到高层面的营运要诀,败下阵来。

失败了,固然令公司蒙受损失,而且,也必然会大伤当事人的信心。公司的盈亏对比之下仍是小事,因为总不至于一败涂地;但个人从极端的成功阶段直往下跌,尝受失败,可以变成万劫不复。

故有些父母,明知儿女学业成绩彪炳,也不答应让他做跳班生,就是不要冒此恶险。

荣必聪怎么会不明白这番道理。

戚继勋无疑是极好的一名主席行政助理,但他是否是一个能独挑大旗、运筹帷幄的商场主帅呢?那就是一个问号了。

或者戚继勋会成才,但要过一段时日。

荣必聪如此迫不及待,破格提升,必有他的理由。这个就算亲近如潘天生,也不便问。

不开口问,并不等于潘天生不会自行揣度,他也难免认为市场内的传言可能有几分真。

怕是荣必聪跟邹小玉有什么暖昧关系,小玉被逼自杀死了,留下来的一番,荣必聪便要向戚继勋交代。

天下间最令人信服的交代,不是语言,而是行动。

因为行动代表实惠。

就是有着这重微妙的关系,荣必聪才要如此栽培戚继勋,正如他对潘天生说的:“这事,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成功的是生意,也是人才。

潘天生差一点就答:“挑大旗的人如果是在商场内有斤两有经验有成效的大帅之才,成功在望。现在呢,是绕了一个大圈子,有直路捷径不走,偏要跑崎岖山路了。”

当然,他没有如此坦白,很多事心知足矣,还是向着老板已定下之目标进发为宜。

而且,潘天生知道荣必聪跟他做闭门会议,就等于把上方宝剑交到他手上去,要他暗地里辅助戚继勋成功。

换言之,戚继勋的成败与他在荣必聪跟前的荣辱已划上对等符号。

他非竭心尽力地扶助戚继勋不可。

于是,他在一个星期之后,就呈交了一张人才的清单给荣必聪,再向他解释,放哪一员猛将在哪一个位置上,以确保所有商业环节都有把守的人。如此,就能相辅相成,把戚继勋这个“幼主”捧起来了。他本身如果也有才具,将来总有一天真成大器。

荣必聪一听潘天生的铺排,非常开心,大赞:“天生,你真是行政天才。”

“荣总,跟你这么多年了,总不至于还在耍三脚猫的功夫吧!”

在财阀巨富的身边做事有一个法宝,永远不要让自己的功荣与风头盖过对方。

绝对不可得意忘形。

历史是教训,太多自满骄矜终于引致灭亡的例子了。

权出自上,这四字真言,必须谨记笃行。

潘天生之所以能在荣氏企业内以一个外姓人、一个家无余荫的苦学之士,可以稳坐第二把交椅,长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只是本身有才干,也是他深明深信自古以来君臣相处之道。这么闲闲的一句话,荣必聪故意说出来,安抚下属;潘天生也刻意地回敬,以示尊重。

世纪末商场内的人际关系就是如此细腻得出神入化。

“天生,”荣必聪问,“这名单内所有的人选都是自荣氏企业内抽调的,只有一位副总经理人选的名字,我很陌生,夏童,是我们荣氏机构内的人吗?不是吧!”

“不,不是的,她是杜柏和手下的一员猛将。”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挖角。”

“只好如此。”

“杜柏和是我的朋友,如果可以避免的话,就不必来这一手吧!”

大机构之间,抢生意与抢人才,都是禁忌。

当然,在商言商,所谓禁忌,也是经常地有人去犯着,不足为奇。

正如荣必聪表示,可以避免的就不必多此一举,否则,战场无父子。

“现在人才难求,如果在市场上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比夏童更适合肩此重任的话,我也不会令杜柏和为难。”潘天生说。

“为什么非要夏童不可?”

荣必聪隐约记得这夏童的名字,是近日商场内出色的后起之秀,她的营商手腕与行政学问,令杜柏和的机构在近期几笔大生意上都表现出色,业内人士无不翘起大拇指说:“全靠夏童有魄力、有胆识。”

一个女人有魄力、有胆识,真是太不简单的事了。

而且她相当年轻,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在商场上应该是“童军”。

潘天生除了对夏童的能力欣赏之外,必定还有其他原因。

他解释道:“荣总,现今小戚最欠缺的是名望,这就牵涉到最基本的一重顾虑。

“谁愿意做戚继勋的副手?这副手所能得到的身份与他所具备的才干根本就不相称。换言之,我们要一个有统帅才能的人屈居副帅之位,而又忠心耿耿地辅助主帅,这是非常难得的一回事。”

潘天生分析得对,新公司的其他各部门与各业务范围主管,各有他们的小天下,雇用有关部门与业内最顶尖儿的人物出任,只需要给予优厚的工资与丰富的分红承诺,就能囊括精英。

换言之,兵将皆不成问题,困难在于谁出任实际上的元帅。

潘天生这么一说,荣必聪就已会意过来,道:“天生,你看得很深远。市场上已是各据山头的局面,等闲不肯换位,要换到小戚麾下干事,在名誉上的亏损未必是金钱可以补偿。”

“夏童的情况不同,她是新扎师姐,极有潜质由将升而为帅,故此,她当戚继勋的副手,是可以接受的。加上年纪与性别,与小戚配合起来,不会尴尬。而且,夏童最大的长处,就是肯冲肯搏肯负责,有什么大事,她都肯放在肩膊上。有这么一个人在小戚身边,不只是为他冲锋陷阵,而且可以起潜移默化的作用,令他慢慢跟夏童一起拼搏,就能闯出天厂来。”

荣必聪点头:“好,杜柏和方面,我会给他下功夫。可是,问题关键并不在此,夏童本人会不会有兴趣?”

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也要视乎对方的反应与看法。这夏童若是杜柏和的得力红员,待遇一定相当优厚,前途也甚可观,一般而言,做生不如做熟,一动不如一静,她未必会为一些比较优厚的条件而跳槽。

“况且,杜柏和是发掘她的伯乐,她会念情念旧。”荣必聪说。

如果夏童见异思迁,则她也未必是个可取之人。这个想法,荣必聪就没有坦率地讲出口来。

潘天生随即答:“根据我的线报,夏童正在处于纠缠阶段,杜氏那份高职对她是鱼与熊掌,取舍两难,我认为这是一个大好机会。”

“知道理由吗?”

这句话是有分量的。

问题症结很可能牵涉到公事上,反映出这夏童的职业操守与能力也未可料,不可不防。

“传闻她犯了职业女性的大忌,在工作环境内找到对象闹不正常的恋爱,危及本身在杜氏机构内的发展。”潘天生答。

荣必聪点头,表示明白。

这就真是挖角的最好时机了,相信感情上的矛盾会助长夏童另觅工作出路的念头。

当感情的结扎在工作上头,产生矛盾而必须做出选择时,一定异常狼狈。

趁此良机,让她跳出环境桎梏,没有不答允的。

“荣总,你赞成我争取夏童吗?”

“赞成。”

“你有机会,也认识一下她的做事态度。”

荣必聪当然会留意这种机会。

往往机会只要留意,就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两个礼拜后的周末,荣必聪恢复打高尔夫球的习惯,晨早就到深水湾高而夫球会去。

香港皇家高尔夫球会是名门望族聚集的地方,本城的顶级富豪好像没有谁不是这会所的会员。

就是有小部分富豪对球类不感兴趣,他们也是球会的成员。假日走进来,吃个午餐,碰上些熟朋友畅谈一会,也算是身份的象征,且更能趁机与生意上有关系的朋友谈一些不适宜在会议室内议决的问题。

城内不少重大的商业方案,在这高尔夫球会内议决落实的,多于在中环的巍峨商业大厦之内。

操纵着香港经济命脉的财团、银行、金融机构、企业集团等,当然有很多秘而不宣的协议,需要一个轻松幽静独特的诚去达成。

故而,每天绝早,云集球场内的有名家族成员可真不少。

这天,荣必聪到高尔夫球会,迎面就碰上了三位老朋友,正是杜柏和、钟立仁与诸克力。

荣必聪于是跟他们结伴成组,打球去。

一边走在绿草如茵的球场上,一边兴高采烈地议论是日球赛的注码。

钟立仁在前一阵子是行政立法两局内的政坛红员,甚受政府器重。他本人是香港十大企业之一英资德生行的执行董事,在过往的二十年内,不知为德生行赚了多少钱。如何赚法?简单一句话,善于利用内幕消息,运用高层人际关系,使集团得益,从而个人受惠。

例子呢,不胜枚举了。

总之,城内从政者总有人靠政治与商家勾结,以图发达。更多的情况是商界巨子忙不迭地收买那些没什么家底背景的政坛才俊,培养他们成为头号手下,为他们做耳目、当喉舌、做打手,终而互相利用,各得其所。

钟立仁是德生行的宠儿,只是最近中英关系紧张,他的身份才稍稍现了尴尬。

坊间有人好奇类似钟立仁这种人在后过渡期究竟如何自处,会不会风光过尽,被逼由璀璨复归平静。

事实上,桐油罐还是要盛桐油的。

尤其是像钟立仁这种没有真正拥有一个实业王国的大机构董事,全靠他在政坛上的地位才得以在商界显威风的人,在改朝换代时才不会甘心激流勇退,只会更瞪大眼睛,重新寻找机会,攫取新靠山,美其名为良禽择木而栖,意图又创一番风光。

当然,在九七年未到之前,谁也不敢瞧不起谁,因为有可能连中方顶层也未定管治香港的实际班底。

就是为此,单是看那班顶级富豪如何下注在宦海中人身上,就已是一场热闹。

谁都希望自己押得中,为自己铺好直路,将来仍能在商业上得到绝大的方便与利益。

于是钟立仁仍受富豪欢迎,被视为一匹不能完全抹煞潜质的黑马。

跑出的机会不高,但未必会打入冷宫,完全不受重用。

钟立仁是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因而在议定是日球赛注码时,他没有发表意见。

诸克力是建筑材料大王,口袋里的钱有多少,只要看看香港地产发达到什么程度,便知道一二了。故而,他一开腔就说:“趁荣兄小休复出,非要赚他一元几角不可。我们今天赌一元一棍吧!”

荣必聪在丧偶的期间是有一段日子没有在球场上逞威风了。

如今听到诸克力这么取笑他,便答:“我正是谋定而后动,这阵子少了外快,难得克力你肯慷慨成全。”

“好好,一言为定,试看今日谁赢谁?”

杜柏和忽然说:“一元一棍注码太大了,我看今日必聪的气色不错,小休之后养精蓄锐,非予防范不可,注码减半吧!”

诸克力笑说:“你这么小家子气呢(在你那位香港小姐身上的钱,一大笔一大笔又不见你肉刺。这儿就输你几十元有什么相干?其实呀,老兄,玩女人才不过一个半个小时的开心,打一场球,起码有十八个洞的兴奋,算什么大钱。”

他们口中所说的一元一棍,其实等于一万元一棍,输赢几十元,即是在六位数字上徘徊。

赌注几十万元对于香江富豪当然不是一回事,可是对贵而不富的一些人,就是大钱了。

杜柏和依然坚持说:“克力,你说错了,六位数字已是够包销美人的费用,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享用。打一场波,才不过是半天功夫而已。总之,注码减半,我相信立仁会站在我的一边。”

他这么一说,荣必聪就会意了,立即加盟助阵,道:“对,我也赞成注码对折,有预感会赢你们,不好意思一复出,就杀个片甲不留。”

钟立仁这才搭腔,道:“既然是三对一,诸翁你不得不从了吧!”

杜柏和与荣必聪之所以要减赌注,纯粹是为了注意到钟立仁面有难色。

谁的身家有多少,在香城的上流社会内都不是秘密。

钟立仁无疑比很多高级打工仔富有,因为他的额外收入丰富,门路甚广,财富来源极多。然而,仍与这些百亿身家的真正富豪不可比拟。

要钟立仁下重注,他也不至于输不起,但输了六位数字会耿耿于怀的话,就破坏气氛了。

简单一句话,要杜柏和与荣必聪在对方会肉刺的情势下赢他的钱,就不得从容,也大可不必了。

连效人家搓麻将,都会得找门当户对的对手,才显见轻松舒服。世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诸克力是一时未留意到这种微妙的关系而已。

第4节老诸顶聪明

钟立仁心里会怎么想是一回事,荣必聪对此就很有点感慨。因为他也是从低爬起,在未发迹之前,背着庄氏家族女婿的名衔跻身在富豪行列而又未有实力时,那份为难与尴尬,不是好受的。

一场球赛游戏完后,各人坐到球会的露天餐厅去吃早餐,钟立仁道:“我赶着有会议要开。”

于是便先告辞了。

只剩下其余三人还可以从容地吃他们的早点,无他,都是自行决定何时开会的人,权操于己,自然从容。

杜柏和呷了一口咖啡,问:“这阵子,小钟并不见得太得志吧!人们要的消息都偏重于大陆市场。”

诸克力随即拉开他的大嗓门道:“这么多年了,小钟也赚得盆满钵满了吧!申请个居英权,移民英国算了。”

荣必聪答:“他年轻得很,若没有九七的话,他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一帆风顺呢。”

“若要一帆风顺,只需见风驶悝即可。今时今日,这么多人大路转弯,不但没有被抄牌,且还积极笼络重用呢!政治这玩意儿是最难摸到底牌,不知道什么葫芦卖什么药的。”诸克力说。

杜柏和随即附和,道:“这就是说,人人都在渴望自己仍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一天不盖棺,一天不定论。”

荣必聪点头,道:“钟立仁总算是个有相当内涵的人,他不会来个明目张胆的急转弯,太惹人话柄,我看他正候准时机,借一件事件站到中方那边去表态,以示支持。”

“那是最聪明的做法,那些迫不及待、争先恐后的转风使舵的人士,看得人很不顺眼,起了反感,会做成日后政治前途的障碍。”杜柏和说。

诸克力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管自做了几下柔软体操,道:“从政呢,有点像追求女人,过分地热情,不但肉麻,而且不显矜贵,更容易被取代。要慢慢了解,你行一步,我行一步,缩短距离,在那个交接过程中,又不额外的显眼,惹人注目,才容易修成正果。”

荣必聪听了,笑起来,道:“老诸,你呀,如果肯从政,很有机会做行政首长,我投你一票。”

杜柏和也笑起来,慌忙道“对,我也投你一票。”

“你们当然要投我一票了,我若为王,你们心知肚明会有多少商业利益。可是啊,从政是我这一辈子永不会干的事,敬谢不敏。”

“老诸顶聪明,贡献国家的方法多的是,像荣兄近期在国内的投资,既表达爱国的热忱,又有大钱可赚,最是一流。我顶佩服,还要向你多学习,企图沾点光彩,揩些油水。”杜柏和说。

荣必聪一听,立即打蛇随棍上,道:“难得你赏光,只消请我吃顿好饭,立即担保你有油水可揩。”

“君子一言?”杜柏和说。

“自然了。”

“听者有份。”诸克力立即插嘴,“最低限度吃一顿好的,听说杜兄府上珍藏EXTRA白兰地,再加四头干鲍。我才检查过身体,胆固醇不高,很可以尽情地吃。”

“相请不如偶遇,立即定下日子来。”杜柏和从口袋里拿出日记簿,看了一会,道:“下周三晚成吗?”

就如此约定了。

荣必聪做事的作风是今日能解决的问题,决不留待明天,故此,他一上班,就在当日下午,拨电话给杜柏和,说:“答应过的事当即履行,我在北京兴建那个模范商住城的计划,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最近,邻近商住城的一幅地皮是属于解放军单位名下的,他们很愿意跟我谋求合作,我看他们提出的条件相当优厚,正准备落实,如果你有兴趣,我们携手发展。”

“你可真的言出必行呢!”

“难道我还真要等到吃了你那顿好饭后再想办法图报?”

“好极了,你怎么说都依你,这个投资就预我一份。”

富豪之间的生意,有些时也像小职员合份买六合彩,没有多言多语,说好了二一添作五就即席进行。

荣必聪的牌子是相当够硬的。只要他肯与人合作,愿意分人一杯羹,总不怕是糖水毒药,因为到了今日,他的名望声誉更值钱,更摸不到底价。尤其绝不会令跟他等级齐量的人吃很重的亏,这一点杜柏和是相当放心的。

荣必聪就笑着说:“那你总得要看看资料,了解有关情况,才做决定吧!”

杜柏和说:“我没这么笨呢!有你老兄替我拿大主意,有什么叫不放心的,我的精力心思还不留为后用。”

“就算你没空亲力亲为,总得派个助手来见见我,待我把计划的要点向他提一提,你就是要起什么资料来,他也可以向你解释与提供了。”

“好,好,我嘱夏童来见你。听过她的名字吗?这女人干劲冲天,很能助我一臂之力。”

“听过,潘天生在我面前不只一次地提及夏童之名,赞不绝口,我正好趁这机会认识她。万一看上眼了,我会挖角,留为己用,你可别后悔啊!”

黄鼠狼分明准备偷吃东西,还耍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一招,叫对方死而无怨,真厉害。

杜柏和很轻松地答:“先要弄清楚你留为后用究竟是什么用。留为荣氏企业之用呢,我肯割爱,反正你已大手笔的带挈我赚钱了,领了你的情,早晚要投桃报李。”

荣必聪一听,心想杜柏和真有几分斤两,彼此过招都可以打个平手。

这种游戏,乐趣与刺激跟打高尔夫球是各有千秋。

杜柏和继续说:“如果荣兄你的留为后用等于己用的话,我可不答应了。”

荣必聪没有想到杜柏和有后面的这句话,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你早已留作己用吧?”

“不,不,想都不敢想,没得吓破胆。”

荣必聪听到杜柏和的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有这么严重?”

“并无言过其实,只会形容不足。”

“你似乎很认真。”

“老兄,有些事是非认真不可的。我先讲个真实的关于议员访美的笑话给你听。一班代表商界功能团体的立法局议员到华盛顿去做游说工作,跟美国议员交换完意见之后闲谈,其中一人提出问题来,说:”‘如果你们想整治仇人,最彻底的办法你道是什么?’“众人反应不一,最终都同意一个说法”‘介绍他做齐下列三件事,一定永不超生。这三件事就是:从政、讨小老婆、办报刊。’“

荣必聪大笑。

杜柏和再补充:“其中讨小老婆一项尤其是指讨现今的职业女性而言。美国人无所谓讨小老婆,意即跟经济独立,有几分学识与能干的职业女性闹婚外情,肯定麻烦多过投资在加拿大和澳洲,表面即使风光,内里也必千愁万怨,再加亿种哑子吃黄连。”

荣必聪听杜柏和形容得幽默滑稽,心情便更轻松起来,于是乐于在这问题上说下去,道:“我还以为这姓夏的女子是很得你欢心的。”

“拿她做职员,一等一;做情妇,不成,哭啼吵闹的方式更让人吃不消,总之一言难尽。”

“你是有切身经验?”

“那倒不是,只是一个知内情的旁观者而已。”

荣必聪真想冲口而出问那当事人是谁,只是这就显得太琐碎,不够风度与大方了。

因而,彼此有那么两秒钟的沉默。

杜柏和倒真是知情识趣,就是为了那两秒的死寂,他接收了讯息,慌忙自动提供答案。他说:“夏童跟我们的一位董事叶骏豪的关系很微妙,最近好像闹翻了,弄得很满城风雨,两个人在公事上还有很多碰面合作的机会,都教旁的同事精神紧张起来,你说是不是有点恐怖。我的宗旨是任何有交易的女人,价钱贵不要紧,最重要是讲好条件,收足了钱之后,千万不可寻上我工作的地方来。在办公室内处理这种桃色情事,最最最要不得。”

一连说了半车子话,杜柏和做出总结论:“总之,只要不跟夏童谈恋爱,不做留为己用之想,她就是个完美而极端有用的女人。”

荣必聪笑说:“我的情况比较特别,我是自由身。”

杜柏和听了也哈哈大笑,道:“对,对,我忘了,你现今是城内首屈一指的钻石王老五,今日不知多少父母像唐明皇时代的人的心理,不重生男重生女了。”

笑话开完了,目的也达到了,荣必聪静待这位带点传奇色彩的夏童来跟他见面。

当夏童在荣必聪眼前出现时,他无疑是吃惊的。因为她大大地出乎荣必聪意料之外,他必须承认这种意外的感觉令他心头有种奇怪的牵动。

他预测这叫夏童的女人,不论是长相与扮相,都必像时下的高级职业女性一样,适量的化妆,再配一身绝顶矜贵的名牌服装及配套用品,那只公事包不是鳄鱼皮,就是登希路,或者皮尔保明等顶级价钱货式。然后,长得精挑醒目,一望就看出对方是眉精眼明、话头知尾的机灵人。

这类女性,充塞在中环各个大机构之内,不知凡几,不说别的,荣氏企业内就有好几位,这包括了自己的女儿荣宇在内,都是那副样子。

可是,这夏童完全不是那副样子。

她,怎么形容呢?

应该说人如其名,像个夏天的小童。

夏天的小童是不怕阳光猛烈的,活泼泼地到处跑,晒得浑身闪亮,皮肤均匀地涂上了一层淡淡古铜色的色彩,令人看着觉得精神爽利。

夏天的小童自然有一脸的童真,模样儿纯真可爱,不带半点心机。

高额、大眼、挺鼻子、薄嘴唇、圆脸,一头齐耳直发,分配在脸庞上,再加那个不含动机的微笑,令人百看不厌,看得一会,就有种要伸手去拧她脸颊的冲动。

荣必聪刚在五十出头的盛年,他当然有过很多机会在社交诚中看到形形色色的女人,有些女人的装扮态度,活脱脱就是欢迎狂蜂浪蝶的招牌。尤其有些女人肯穿露了半个奶子在外头的肉感服装,男人不好好偷看几眼,不生一种兴奋的本能反应,简直就是埋没天才,辜负对方的拳拳盛意。

这夏童呢,很素净的一件白衬衫,外罩一件黑色男装西服,穿条白色裤子,脚上踏了一双红色懒佬鞋,有点像小男生,决不似女孩子。

如此打扮,叫在她面前的男人稍稍想歪了心,也会自惭形秽起来。

对烂漫无邪的孝子,自然而然会产生一种亲切欢喜的心情,尤其在仲夏。

这女人,长成这副样子,偏偏名字就叫夏童。

一时间,荣必聪的心思都不能好好集中起来,为他见夏童的目的做功夫。

他无疑有点迷惘。

夏童这种分明有着孩子脸,极有可能有着孩子心的女人,根本不能叫人敢相信她在商场上表现犀利,在情场上手段泼辣。

潘天生极力推荐她去辅助戚继勋,荣必聪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他们两人站起来,变成了小童混合组,真能同当大任、同挑大梁、同肩重责吗?

潘天生不会开他的玩笑。

况且,杜柏和也不是个容易奉侍的人。

这两个人对夏童的信心与评论是值得荣必聪重视的。

于是荣必聪把迷糊而带惊骇的心思马上调理好,跟夏童谈起公事来。

一头钻进商业讨论之内,夏童的表现就非同凡响。

她晓得把握问题重点发问,把关键性的资料都套出来,且是自荣必聪的口内套出来,这就毫不简单了。

听完了荣必聪跟杜柏和合作的计划与预算,夏童睁圆了她原本已经相当大的眼睛,道:“杜先生一定很多谢你,这么一个上乘的投资,能在短过十年内翻本,且有超过银行贷款利息的利润回报,谁不高兴做这种生意。单是一边向银行贷款,一边投入资金,都干赚可观的百分比。”

说着这番话时,夏童确是兴奋的,神情像小女童即将尝到香甜美味的冰淇淋似的。

荣必聪不期然地轻松起来,跟夏童谈不着边际的事:“你也愿意做这种生意了。”

夏童摊摊手,道:“空想,有人肯带挈,我也没本钱。有一天,我用本事赚足本钱时,再来赚大钱。”

话是说得充满志气和希望的,很动听入耳。

“一天不当老板,一天不能积累丰富本钱。”荣必聪说。

“那要讲机缘,先有了这个心,碰到了时候,我就可以如愿。”

听这种计划与口气,夏童不像个伤心失意人。

她甚是积极进取,失恋者的思想行径不会是这回事吧?

荣必聪不期然地想,跟这夏童闹起恋爱来的人,要挥一挥手远去,怎么会是容易的事,活脱脱像欺侮孝子似的,罪加一等。

荣必聪很快就已对夏童倾起心来。

他想,潘天生三顾草庐,请得夏童跳槽荣氏的话,她的前途会无可限量。

大凡是打工的,能让老板有先入为主的好感,就是成功的基础。

荣必聪已经把夏童辅助戚继勋的意念安然地接受下来了,当然,他不必在现阶段去泄露些什么,游说与挖角的工作,由着潘天生去干。

荣必聪在夏童告辞之后,按动了对讲机,对潘天生说:“天生,我已经给老杜打了一个底了,夏童也见过了。”

“荣总,你对她的印象可是好的?”

“这女人有点像个俏皮的小男生。”

第5节有心人之布局看无心人之诚

“夏童是相当活泼,且有魄力的。她没有令你失望吧?”

“我跟她聊了二十分钟,没有抓到什么令我不喜欢的把柄儿。”

这就很不简单了。

尤其是这种有心之人布局看无心之士的诚,很容易见漏洞。何况由荣必聪亲自出马,不在他跟前失礼,真要一番功力。

再下来,要如何游说夏童跳槽就得看潘天生的本事了,荣必聪不必担这个心。他也实实在在有太多的公事私情要他处理协调,忙不过来。一直令他放不下心的不是戚继勋,他有把握可以控制局面,邹小玉总会成为过去。

他在元配庄钰茹去世后,所要面对的是另外一个人。

另一个他的挚爱。

那就是荣坤,荣必聪与郭慧文的亲生女儿。

论年龄,其实荣坤比荣宇、荣宙都大。

她在乡间出生时,荣必聪才携了庄钰茹到美国去闯天下,到了纽约一年,荣宇才出生。

这位荣家的长女,一直跟着母亲与外祖父身边长大,荣必聪的这第二头住家是不公开的。

从小,荣坤就被训令,不可以对任何人提及父亲的名字。

实际上,小时候,她心目中的父亲,名字就叫“爸爸”。

到她长大了,上了中学,荣必聪三个字在社会上有了名气,就更不能提起来。

在荣坤的大学时代,香港的四大家族与十大首富,荣必聪已经被列进去了。不只荣家,就是荣必聪的正室庄钰茹的父系家族也是城内名门望族之一员。四大家族又都有形形色色的姻亲关系,故而庄钰茹更坚持荣坤的身份不可以暴露。

换言之,父亲越有财有势,荣坤越难以期望父女相认。

这种情况,在荣坤的求学时期,对她只造成一种心态上的不满,不至于有什么巨大的压力。

可是,当荣坤走到社会上头做事之后,就发觉有太多的不愉快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委屈,都因由于她不可以公然承认自己是荣必聪的女儿。

事件真是不胜枚举。

其中一件最令荣坤冤枉的事发生在她的事业发展上面。

荣坤毕业之后,也是暗中通过了荣必聪的安排,在城内最具规模的多元化企业集团协成行任职。找一个有发挥潜质机会的职位,只要说是荣必聪介绍来的亲戚朋友就可以起到作用。

荣坤是的确非常用心去做好份内的职务,日以继夜地努力使她的上司真心诚意地刮目相看,加上人们都知道,她有一点点的后台,更是锦上添花,于是荣坤在协成行的初段日子,可算是扶摇直上的。

这对于一位初出茅庐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绝大的鼓励,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却是一种纵容。

未经风霜的花蕾,开放得再灿烂,也不过是指顾之间的光彩而已,决不能像松柏的常青。且会因为没有临霜冒雪的经验,一下子风吹得大一点,会东歪西倒,不胜负荷。

荣坤的情况恰恰如此。

直到她服务的那个公司行政部门出现了经理的空缺时,就出事了。

协成行内的同事差不多都一致认为那个空缺非荣坤莫属。非但因为荣坤已升到副经理,如假包换的是部门内的第二把手,做着经理级的实际工作,也为荣坤的确做得相当出色。

可是,当所有人,包括荣坤在内,都以为事情会顺理成章地发展时,意外发生了。

出任那个行政经理之职的人选叫韩森。

韩森是从客运部调过来担当这个职位的,他原本的职位还只是个副主任而已,一下子成为统筹协成行三千员工的行政部门主管,是做了职级上的三级跳。纵使他在客运部的工作表现非常出色,这种提升也是破格的,没有按常规的。

也就是说非常地不予荣坤留面子。

人们在奇怪韩森何以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消一下子调查功夫,就真相大白。

只一句话,韩森的靠山厚,而且更重要的是后台为他出了力,直接打通高层关系。

韩森其实就是城内四大家族之一韩统的侄儿,是三房韩辅的儿子。韩家的大权在二房韩统手上,除了他人本事外,也为三房的韩辅早逝,四房韩展本来是个败家的二世祖,当然轮不到他管事,再下来排行第五的是女儿,第六的一房韩滔,不错是个出色人,可惜,他专业是医生,根本对家族事业没兴趣,于是韩家便由韩统一把抓了。只有大房韩弼早逝,遗有子韩植与女韩湘,韩植人很能干,成了韩统的左右手。

韩统既是家族掌舵的,对于侄儿当然关照的。

碰巧韩森刚与庄经世外遇的女儿庄钰芳走在一起,这门亲家,韩统是愿意攀的,即使庄钰芳不是嫡出,总是庄家承认的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庄园,身份自然不算太差。成了儿女亲家之后,也总有着数。

既如是,自己的侄儿职位太低,也说不过去,于是韩统就在一个合适的机会,跟协成行的主席鲁守业关照了几句。

“我那侄儿在协成行做得还可以吧!”然后韩统又拍额道,“你怕是记不起他来了,韩森还只是个主任级职员。过些日子,他结婚请酒,你赏个面来的话,再给你重新引见,让你好好地教导他。”

这么一说,其实已经提示了鲁守业,韩森仍只不过是个小主任。

鲁守业立即道:“届时一定到贺,你可不要把我遗漏了。”

“怎么会?”韩统说,“就是我忘了请你,女家也不会不给你发帖子。”

“女家是谁?”

“我的未来侄媳不就是老庄的第四女庄钰芳嘛,我跟老庄都很认真地给韩森说过了,他成家立室之后,就千万要好好地干,别在你机构内丢我们二人的脸。”

话是已经说到家了。鲁守业是个明白人,他又找了个机会,嘱咐协成行的人事部主管陈明:“那位在客运部的韩森表现如何?如果年轻人有工作成绩,你得给予鼓励。他的伯父与岳父让他在我们机构学习,我们总要好好地培养他的,你给他留意合适的升迁机会。”

上头这么轻轻交代了,紧张巴结的往往是接令之人。那人事部主管陈明哪会有不尽心表现之理。

刚就这个时候在行政部出现经理的空缺,他想,既有一名能干的副经理荣坤助阵,放韩森在上面,正是万无一失。这个自己建功劳的机会,岂容错过。

香港大都会内,此乃众生怪相之一。陈明这番部署,不说庄经世与韩统是否会知道而领情,就连他的大老板鲁守业会否因此而论功行赏也说不定。但,在陈明的心目中,能有巴结大富豪的机缘,必须抓紧。

就这样,荣坤的大好江山就掉得无影无踪了。

她当然气愤,当然不甘心、不服气。

追源究始,就是有猛人亲属肯为韩森出头,她偏偏就没有这个把握。

荣坤心里想,根本都不必荣必聪亲自出马去说项表态,只要人们知道她也是荣必聪的女儿,活脱脱等于那庄钰芳在庄家的身份,加上本身的干练,人事部老早就会论功行赏,把她升作经理,另外再找职位安置那姓韩的了。

偏就是她金枝玉叶的身份不能显露,才得了好大的一份没趣。

整个星期以来,在协成行内,人们将此事议论纷纷,或者在她背后讪笑,或在她跟前打气,总之无论是奚落抑或支持,幸灾乐祸抑或同情安慰,都只有更添荣坤的尴尬与冤屈。

她一古脑儿把罪名加在父亲身上。

在荣必聪去见她时,荣坤发了很大的脾气。

荣必聪在了解原因之后,并不说什么。

他不是不谅解女儿,只是他不大赞成年纪轻轻就习惯了过分依赖人事关系,这对一个人的成长历练并没有好处。

他对荣坤说:“坤,我告诉你,到头来,那韩森赢不了你。凡事讲实力。”

“我没有实力吗?为何沦落至此?”

“若你现今的境况都算沦落的话,世间上没有平步青云的年轻人了。”

就由于这件事,父女俩的歧见又加深了。

自从韩森上任当了荣坤的顶头上司,荣坤没有一天开心过。

那姓韩的差不多是好食懒做,既是经验不足,又不勤奋作业,把实际工作都转嫁到荣坤头上去,自己呢,跷起二郎腿在经理室内数功勋。

早已气得荣坤欲哭无泪。

再加上韩森的新婚夫人庄钰芳,三朝两日在中环逛完太古与置地广场,就走上丈夫的办公室来,大包小包的放在韩森秘书的桌上去,用娇滴滴的声音嘱咐说:“等下摇电话叫司机把车子驶过来,你派个人把东西拿到楼下去。”

虽没有烦到荣坤的头上去,但她最看不得这种女人的嘴脸与行径。

丈夫的同事不是她的下属,这点只有没有教养的人才会弄不清楚。

更大的气忿在于庄钰芳对荣坤的态度,遇见了她连招呼也不打,完全的视若无睹,摆那豪门千金款头摆得夸张。这还罢了,有次在公司的业务鸡尾酒会上,不得不碰上闲聊几句,那韩庄钰芳就对荣坤说:“听说你是荣必聪的远房亲戚,是不是?”

荣坤当时有个强烈的感觉,好像有只无形的手,硬把她的头按下去似的。

她顽抗失败,只好点了头。

庄钰芳还不放过她,道:“这年头,荣必聪真是了不起,差不多只要是姓荣的,就已经能沾到光,捡得一个好职位或捡一些其他的便宜。”

荣坤在翌日就把一封辞职信扔到韩森的办公桌上去。

“什么?”韩森道。

“我辞职。”

“你辞职也不必用这种恶劣态度。”

荣坤冷笑:“尊重是要自己争取赢回来的,不能通过命令而获得,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气得韩森直跳脚,也发了很大的脾气,到人事部去大闹一顿,投诉荣坤的不礼貌,蔑视上司,要求人事部立即惩戒荣坤,把她辞掉。

人事部主管陈明看反正荣坤都已经辞职了,当然不必多生枝节,而且,虽不知道荣坤的真正身份,但说到底是通过荣必聪办公室介绍过来的人,不便留下不良后果,于是实行息事宁人,大事化小。

那韩森其实发这么大的脾气,除了为了对荣坤的态度不满之外,实在心里有点慌张,因为一向部门里所有的实务全由荣坤打理,是她里外一把抓,运用本事办妥一切,让韩森做太平天子。荣坤这么一走,不得了,以后担子搁在肩上,辛苦自不用说,还不知可否干得出成绩来。韩森一下子担了心,就乱了阵脚,于是发了脾气,弄得有点一发不可收拾。

韩森定要吐出这口乌气,故此,就算人事部接纳荣坤辞职,不主动撤她的位,也要在记录上写明她对上司的不尊敬。

对于这个处理,荣坤获悉后大笑,道:“求之不得。这世界有句话,叫未看其人先看其友,这道理呢,完全可以引申为未见其人先睹其敌。我与这姓韩的对立了,反而可以表示出我的身份与能力来,拜托人事部千万给我清楚记录,我是为了不尊重上司而辞的职。”

荣坤心想,就看谁要在将来检讨自己。

回到家去,赋闲下来,荣坤的恶劣心情还没有过,就把积怨算到父亲荣必聪的头上去。

荣必聪当然接到这女儿闹事的消息,还未训斥她,就要看对方的脸色。

荣坤对荣必聪说:“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最准不过,她说,女人呢,要讲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所以呀,人家也是小老婆生的,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利用权力地位去扶植自己人。我呢,做得金睛火眼,给人家打下江山,却让好食懒做的人做皇帝去。”

荣必聪正色道:“坤,你别给我说晦气话。人要成长,不吃亏不吃苦是不可能的。就是没有这韩森事件,你也会有其他不如意的遭遇,应该取其历练,珍惜正面教训,不该只看负面反应。”

“这么说,爸爸,我最要感激的人是你,不是你,我哪有这么多酸苦味要尝。”

“坤,你最好对我礼貌一点。”

“怎么不礼貌了,太多人在你跟前必恭必敬,你看不惯我这种嘴脸,是不是?”

荣坤发起恶来,也是不可理喻,蛮牛似的。

“我凭什么需要如此巴结你了?爸爸,我既不是荣家人也不是荣氏职员,拿了你什么好处要忙不迭地三呼万岁?”

荣必聪没动手给女儿一记耳光,已经是非常忍耐了。

他掉头就走,这以后三个月,父女俩又陷入冷战状态,直到荣必聪得到了荣坤新工作的消息,吓了一大跳,才忍不住又寻上门来,找女儿说话。

荣必聪道:“你找到新工作了?”

“是的。”荣坤悠闲地答。

“是在电视台工作?”

“你怎么消息如此灵通?”

“连报纸都有报道。”

“我以为你这种大企业家,只读财经新闻,不看娱乐版更不注意小道消息。”

“坤,我们好好地谈,别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

荣必聪的脸一拉下来,一睁眼,很不怒而威,的确有气势,荣坤也有一点点被震慑着,故而略为沉默。

“电视台的环境太复杂,不适宜你去闯。”荣必聪向荣坤说。

荣坤只是笑。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爸爸,我就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为什么?”

“一下子要我什么样的苦头也吃,争取人生经历,一下子却嫌行业复杂。担心我什么呢?吃了亏不就当成阅历教训就好,对我成长有帮助。在电视台里干活,成长得最快,这是你的理想。”

荣必聪为之气结。

是有这种儿女,跟父母斗起气来,连自己的幸福与前途都押进去。

这种感情上的以本伤人,最是年轻人会犯的毛病。

第6节漂亮的女孩子

荣必聪很严肃地说:“坤,你把那份工作辞掉。”

“不。”荣坤很坚决地摇头。

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荣坤一人,敢在荣必聪跟前说上一个“不”字。

荣宇与荣宙就没有这个胆识。

不是说他俩绝对赞成荣必聪的意见,而是他们会得选择阳奉阴违,或者以一个不令荣必聪不开心的表达方式给他另提意见。

荣必聪问:“为什么不?”

“因为我需要工作。”荣坤答。

“我会给你另行安排。”

“怎么安排?”荣坤冷笑,“要我满意的职位我才会接受。”

“可以,我先介绍,你再挑选。”

“别再花精神,爸爸,除了荣氏企业总公司的职位我会有兴趣之外,其他的机构,我都不会挑选。”

“你要难为我?”

“不是要难为你,而是不要难为自己。再有韩森之类的人事发生,他们跑到最顶层处做功夫,你会得有分寸地照顾我,其他的机构就做不得准了,是不是?爸爸,希望你明白,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偏激!”

“对,先天性格再加后天栽培。爸爸,两者你都有责任。”

荣必聪再没有办法把话说下去。

荣坤打赢了一场胜仗。

她还塞荣必聪一句:“爸爸,电视台那么赚钱,传媒力量又大,你不妨留意,收购一些股份,公然坐进董事局内,甚而位至主席,不是可以更有效地保护我了?”

荣坤这番话,虚实参半,荣必聪没法子回应一句。

做人,是千万不可以欠下私人债务,否则,一辈子在那人跟前说话不响亮、不灵光。

荣必聪欠负荣坤母女的是一笔到目前为止仍无法偿还的心债。

荣坤在电视台是任行政职务,当公关宣传部的经理,很有曝光机会。

自从上任以来,名字与玉照经常见报。

荣坤当然是漂亮的女孩子,加上她有家底有私蓄,不但可以有足够的财力去打扮自己,更有资格食客三千,她能够支付的场面,真是说要多大就有多大,尤其是母亲去世后这一年多,遗产也到手了,她用那一点点的钱去摆阔,更非荣必聪所能控制得来。

于是荣坤在电视台很受欢迎,她随时随地召集一群明星、编导、记者,轮流请他们一起玩乐,实行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有什么应酬项目非电视台预算之内的,只要她荣大小姐喜欢,一句“算在我的账上”,那就照样举行如仪。

这样的一个人坐在公关经理的位置上,电视台当局有什么叫不满意的。

谁个员工拿钱来贴补公司会被拒绝的呢!

于是,荣坤还算在电视台内很吃得开。

名气于是在娱乐圈内不胫而走,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加上她的这副样子,无论如何都说得上是集年轻貌美能干与富有于一身,故而,很受娱乐圈一些男孩子注意,裙下不二之臣是越来越多了。荣坤表面上很喜欢这种风头。

况且,这种风头颇能为荣必聪带来刺激,说直率一点,荣必聪最不喜欢读到那些荣坤跟名艺员玩在一起的新闻。

有一回,那个叫什么韦涛的男明星生日,电视台的朋友给他开一个生日会,席间记者问韦涛有什么生辰愿望,韦涛随口就答:“希望荣坤经理能主动送我一个香吻。”

这么一说,在座众人自然起了哄,也轮不到荣坤去考虑,各人已把她簇拥到男寿星跟前去,荣坤也就大方地吻在韦涛脸上。

不得了,千百支镁光灯不停地闪动,为抢着捕捉这送香吻的镜头。

翌日报刊的娱乐版头条新闻自然是这一桩《荣坤主动吻韦涛》了,有图为证,再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小标题,实在令人瞩目。

趁机做文章的也不少,韦荣之恋于是夸张地盛传了好一阵子,煞是热闹。

荣必聪完全知道质问女儿也是枉然,越问只有越挑起她那种反叛心理,闹个没完没了。

荣必聪有时不禁苦笑,想想出个苦肉之计,怎么可以令荣坤相信他最痛恨女人做贤妻良母。只要荣坤信了,她会忙不迭地安分守己,找个诚实的人长相厮守,生儿育女去。只为了要刺激荣必聪,为了要令他不畅快,为了要使他不可以事事如意。

这个苦果是自己种下来的,有什么话好说。

荣必聪自从荣坤走进电视圈内工作之后,他每天都必读娱乐版,也嘱秘书订了一大堆专门报道娱乐新闻的报刊,供他阅读。

公关部门的同事就曾悄悄地问荣必聪的秘书周太:“老板真的每天都读娱乐报刊?”

周太是个沉实寡言的实干派,她意识到在大人物身边工作,她的每一句话都有影响性的分量。

周太从秘书科毕业后就跟着荣必聪做事,凡二十年之久。能平步青云,拿集团内高级经理级的薪金,一直在荣必聪身边任事,自然是极有分寸的人。

她怎么会听不懂这闲闲一句话的弦外之音。如果由她口里说出些什么,传出去自然就成了铁证。

于是,她非常谨慎地答:“我没有看到他阅读什么报刊。老板只说多订几份轻松的杂志刊物,放在主席室的小偏厅内,是供客人阅读还是自己看,我没有问。”

公关部的年轻同事得不到要领,回过头去,就七嘴八舌地自行揣测:“老板怎么会对娱乐圈的事发生兴趣了?”

“怕是由燕瘦环肥中挑个合眼缘的乐一乐去。”

“神经病!不用这样挑,自有专业人士为他拉拢。”

“总要知道谁的名气响,谁是值钱的。”

“我看,可能老板有意收购传媒机构。”

“这阵子,哪一个商场巨子不在打传媒主意。”

“不见得吧\多传媒亏蚀得很惨。”

“九七年之前,与群众沟通的喉舌很重要,起着不可言喻的作用,且带动不知多少商业利益。”

就是这样,小小一件发生在大人物身上的事,都能带来风风雨雨。

荣必聪究竟为什么如此注意娱乐圈新闻,只有他心知。

这是他一个悲凉而无奈的秘密。

为了要把荣坤纳入正轨,他无疑是费尽心思的。

自从他读了韦涛生日的艳闻之后,更加心急,更加积极。

荣必聪试图用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去解决荣坤的前途问题。

他知道从正途去劝她是不会有好效应的,只会得出个反效果来。

于是他暗自计划、盘算、准备,然后开始行动。

在荣必聪的公私活动诚,他开始留意有为的年轻男士。简单一句话,他实行暗地里物色佳婿,然后安排荣坤与他结识,希望佳偶天成,就完成了做父亲的责任,了却一桩心事。

城内的豪门望族不少,除荣、庄、韩、高四大家族之外,还有其他不相伯仲的豪富之家,论名望与家底还是极有分量的。然而,他们的子弟之中,要挑品质优异,包括人品与学识相当的,就不是占多数了。

是不是家贫才能出孝子,多难始会兴邦这条道理使然,真的不得而知。

荣必聪反过来看自己的三个儿女,荣宇与荣宙亦不过是在才具上过得去而已;荣坤比较突出,多少怕与她的特异环境有关系。受过一点苦头的人生,会茁壮得更强更美。

没有压力,锻炼不出潜质。

没有苦难,磨砺不了志气。

有了疾风,始见劲草。

荣必聪很仔细地环顾豪门,细看富户,总找不出一个理想的佳婿人选。

倒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最近一次应广东省邀请,去参观近期该省的各个新发展的行程中,有了个收获。

广东省额外表扬港商蔡元彰在珠海新发展的富强健康饮料企业,在国内投资生产才三年,生意额已由一千二百多万发展至今年的三亿,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跃进。

蔡元彰在香港也算是富商,但不属于最顶层的百亿身家富豪之列,然而,荣必聪还是认识他的,没想到他近年发展大陆生意会这么积极,且有成绩。

陪伴他到广东省视察的新华社香港分社负责人,就对他解释:“蔡先生的儿子蔡品天非常能干,人又勤奋随和,蔡氏的企业发展得如此兴旺,全是这位小蔡先生的功劳。本年度国家评选出的十大明星企业,蔡家的富强健康饮料就入选,又,中国十大杰出年轻企业家当中只有两位香港人,蔡品天就是其中一个。”

荣必聪点了头,他把这些资料都记录在脑袋内。回港之后,立即展开调查。

结果是令他喜悦的,那位蔡品天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美国麻省理工的博士,未婚,曾与他交手的人都认为他沉实干练,无不良嗜好,更从没有绯闻。

荣必聪立即采取行动,第—步是他刻意地在生意上头找了个名目,把蔡元彰父子请在一起,自行相亲。

不知是否人才难得,佳婿难求,荣必聪对蔡品天的言行表现极之满意。

这属于自己的第一关,荣必聪是过了。

于是紧急安排第二个步骤,他嘱咐了另外一个专替他安排各式活动的私人助理严秋銮,设法令荣坤与蔡品天相识。

这是荣必聪的作风,他嘱咐下属做事,不一定解释原因。严秋銮跟在他身边多年,是一直受到宠信的左右手,自然深知老板这副性格。

她训练到自己没有一点多余的好奇心,只把荣必聪嘱咐的话听清楚,就做到一百分为止,其余的前因后果,她从不理会。

在巨富身边任事的人员,真的别有一番功夫与个性。

严秋銮与荣必聪的秘书周李少芳都是难得的职业女性,她们在执行主席特别助理与秘书的职责上,非常出色。

严秋銮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在一个极自然的社交诚,让蔡品天与荣坤认识,然后把过程简短而扼要地写下了便条,向荣必聪报告,就交差了。

严秋銮写道:“荣坤与蔡品天相处愉快,结识之后则有过另外三次的交往,都与公事有点关连,其中一次是荣小姐安排电视台的一部编导到珠海去察看外景,准备借用富强健康饮料厂拍摄一段长篇连续剧。这以后,大概荣坤与蔡品天已建立了私交,细节不详。”

严秋銮不是属于私家侦探,有关一切商务上的活动,要她探知虚实,并非难事,但若论及私交,那就得另行安排了。

荣必聪也真是苦心的,他再嘱咐严秋銮注意荣坤与蔡品天的交往发展,再做计划。另外,他又设计了一连串跟蔡元彰建立起交情的商业活动。

一旦有了业务关系,感情就会深起来,什么都容易讲话。

荣必聪一直按部就班,苦心孤诣地从中为女儿的前途铺路。

是尽了很大的人事,可惜,很多时人算总不如天算。

分明已是出尽九牛二虎之力,安排了天衣无缝的自然机缘让荣坤与蔡品天走在一起,发展下去,前途一片乐观之际,就出事了。

只为荣坤已是娱乐圈内一个吃得开的名字,虽还比不上那些大明星的风头,但总有娱乐记者愿意报道她的消息。就在电视台的一部长篇连续剧到珠海去拍外景时,出的花边新闻就在这电视台公关经理身上,有本影画杂志说荣坤跟中国年轻企业家蔡品天蜜运。

这则新闻,荣必聪是看过的,他倒是沾沾自喜。

但,立即在一个商务活动的诚,碰上了蔡元彰,就听到纺织业大王林斌开他玩笑,说:“蔡翁是不是快要当新翁了?”

蔡元彰笑:“那是孩子的事,我要管也管不了。

“品天一向是个孝顺儿,他必定会听你的意见吧!听说那对象是个美丽能干的女强人,在娱乐圈内很有名。”

“什么女强人?”蔡元彰的口气有点不屑,道,“我们工厂内有上万的女工,那才真是女强人,不停操作就是为了养家糊口。这起在娱乐圈内掏个经理衔头的小姐,穿戴得漂漂亮亮,明星似的生活,还不是在公事上参加些酒会,跟各方人士握握手,打打关系,在私事上与些男明星混个不亦乐乎。儿子除非一意孤行,要是真来问我意见,我不会投赞成票,比女艺员更挂羊头卖狗肉的女人,怎会是理想的媳妇对象。”

荣必聪不知多少年没有尝试过这种在人前被数落的滋味。

太不好受了。

惟其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更令荣必聪无可奈何与悲苦。

他有一点点觉得荣坤之所以要承受今日的舆论,他的确要负责。

如果他可以在人前承认荣坤,压根儿荣坤一辈子也不会被视为社会上的二流甚至三流阶层人物。

女儿不是怨怪得他不对,她原本是一流的人才呢,为何会有此番委屈了?

其罪在谁?

荣必聪在这事发生后,去看荣坤的次数多了。

事实上,他很快就已得到消息,荣坤与蔡品天已没有什么来往。

究竟算不算是荣坤的一场失意,荣必聪没有法子知道。

他不能开口问,荣坤自然也不会开口讲。

有一天晚上,荣必聪与荣坤父女俩坐在中环云咸街一间很雅致的西餐馆内吃晚饭,很有一点点相对无言。吃罢了甜品,来了香浓咖啡,荣坤喝完一杯又是一杯,都没有去意。

荣坤只说:“这儿的咖啡很香,想多喝几杯,不耽误你的时间吧?”

荣必聪答:“难得我有空可以陪陪你,你可也是个大忙人。”

荣坤寥落地转着杯子,淡淡然地答:“对,大家都忙,难得相见。可是,忙有忙的好,忙就有伴了。”

第7节女儿的情怀必以受创

荣必聪只能够答:“对的。”

很多时,很多事只可以意会不需要言传。在这种极度精神困扰的状况下,不愿多言多语,却又渴求身边有人陪伴的心态,是不难领会的。

荣必聪知道女儿的情怀必已受创,问题只在乎程度而已。

为了荣家女儿的身份不能公开,惹来了这么—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与牵制,真是没有法子可以解决的。

荣必聪曾祈望在庄钰茹去世之前会给他一个特赦令,让他把荣坤的地位重新安排,可是,他彻底地失望了。

从今之后的这个死结,如何打开,已是苦无门路。

荣坤当然知道庄钰茹逝世的消息。

当她见到荣必聪时,非但没有安慰,还冷笑说:“真对不起,忘了建议电视台派出新闻采访队去做现场实录,或者应该在‘今夕欢乐’这种大型综合性节目内介绍一下,豪门贵妇下葬可以是如此伟大盛况的一个场面。本城的人喜欢看的名人,在一个丧礼之上说多少有多少,谁没有去做三鞠躬,自己都要重新检讨江湖地位,真是的。”

荣坤说罢,摇摇头,冷笑。

原本这么一番话是很能刺激荣必聪的,但他还是沉住了气,不发一言。

他完全知道为什么荣坤要如此发泄。她母亲逝世时,只有荣必聪陪着她捧住了骨灰到天主教坟场下葬。

完全没有场面气派可言。

荣必聪的两位夫人,在生荣死哀之上,是太有天壤之别了。

荣坤如常地发她的脾气,是有她的理由的。

荣必聪没有责怪她,他极力心平气和地说:“坤,我想好好地跟你谈。”

“我从来都好好跟你谈的,不是吗,爸爸?”

“这次是关于你的前途问题。”

“我的前途?”荣坤说,“不是很好吗?光鲜亮丽,不愁衣,不欠食,近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荣必聪不再去反驳女儿的晦气话,他继续把自己的计划说下去:“那也牵涉到荣家的家族计划。”

这句话证明相当有效,荣坤不再插嘴,她静听父亲把计划说出来。

既是家族计划,又牵涉到她的前途,二者一带上了关系,她就是在人前代表荣家了,是这样吗?

从来得不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正如一些无名无分的外室,千方百计要挤进丈夫家的门槛内一样。

不是为了进了门,会额外得些什么利益,只为未曾到手,就要弄到手为止,好觉得自己无憾。

做人最艰难的就是愿意接受人生必有遗憾这个事实。

很多人到一把年纪都想不开,正如荣必聪去了世的那两位女人,更何况是年轻的荣坤。

“坤,你在电视台历练了这么一大段日子,对娱乐圈的工作是否真有兴趣?”

“可以这么说。”

“好,那么,答应我实实在在地去了解整个电视台的运作,把它视作为一番事业去做,甚而摸索学习每一个环节,这才会平步青云,大权在握。”

荣坤只睁着眼,继续听荣必聪讲下去。

可是,荣必聪再没有说什么了。

“就这么简单?”荣坤问。

“这已经很不简单。”

“我不明白。”

“如果你想深一层,你就会明白。”

“你只能透露这一点点?”

“在现阶段,我已透露很多。”

荣坤沉默一会,然后又说:“奇怪,我以为你会在庄钰茹去世之后,来向我宣布一个好消息。”

“这不算好消息?”

“这算是你答应母亲的交代。”

“坤,容许我一步步地来。”

“庄钰茹仍然对你有着无形的掣肘,那将是水远的,是吧!”

“她遗留给荣宇与荣宙一笔相当可观的产业与股份,我想在荣氏企业目前的生意网外,加添一种新事业,将来归你所有,这是向你母亲交代的第一步。”

“你答应这只是第一步?”

荣坤显然是个坚持执着至极的小女人。

“作为荣必聪的女儿,最大的象征也无非是在人前能于荣氏业务内有实权而已。有了这重身份,人们会开始揣测,我的态度如何,也算是一种证明。”

看来,经过深思熟虑,也可以说在无计可施的绝境之内,荣必聪想到了一个变相透露真相的法宝。

他打算不遗余力地栽培荣坤,然后制造人们的揣度,让谣言去透露事实。

他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荣坤之所以受重用,因为是荣家骨肉,那么就算同时对得起他的两个女人了。

话其实说得很明白,正如他说,在现阶段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罗马非—日之内建成。荣坤总不至于不合理到要今日就知道将来她的领土所在。

总算在庄钰茹逝世之后,荣必聪对她的地位和身份做了一些部署。

事实上,荣坤的情绪的确受到蔡品天的离她而去,低落了颇长一段日子。

这些失意,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向好强的她,不会说出口来。

她原以为蔡品天会跟自己有结果,但,情况在邃然之间有突变。

蔡晶天没有再出现,电话也没有摇来。

荣坤找到珠海,对方一听是姓荣的找,就答:“蔡先生到上海去了。”

荣坤要了上海富强健康饮料厂的写字楼电话,得到的答案是:“荣小姐吗?蔡先生刚去了北京。”

如是者过了一阵子,荣坤再找蔡品天时伪装说:“这里是茂盛企业的陈经理要找蔡先生。”

候了一会,果然是蔡品天的声音在电话筒中传过来,他不断地“喂喂喂”,可是,眼中忽尔含泪的荣坤,慢慢地把电话筒放下。

这以后,荣坤再没有找姓蔡的了。

不必根源究始,只看成果就好。

她知道这段情缘已悄然而逝。

跟那班娱乐圈的男男女女泡在一起,彼此都只不过是混日子过,图个无聊的寄托,他们都知道不是交什么长远的朋友,更遑论是生生世世。

无疑,荣坤心里是划上一大条创痕的,她需要重新地站起来。

荣必聪对她的承诺很重要。

荣坤母亲郭慧文的遗愿就是要她站到人前去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郭慧文在临终时,握着女儿的手,说:“坤,做女人的,最开心不过的就是能牵着自己爱恋的人的手,走在阳光之下,接受别人投以羡慕的眼光。这种感觉,只在你出生之前,你父亲留在乡间的那段日子,我享受过,没想到那段日子我会怀念至死。这些年,我肯屈就,因为我的确爱你父亲,我不要予他为难。而且,坦白说,逼着他也是枉然,他没法子在我有生之年办得到。到我人都不在了,不构成庄钰茹面子上的不好过,或许你就能名正言顺地是荣必聪的女儿了。”

郭慧文在油尽灯枯之际,拼尽了最后的力气,继续说:“要为爱一个男人而一辈子见不得光,是当事人的选择,无话可说。要自己的骨肉能在人前亮相,可是父母的责任。坤,我已尽了最大最大的责任,以放弃争取我的权益去交换你的身份,如果还是落了空,你可别责怪母亲了。”

于是,荣坤不责怪母亲,只把矛头指向荣必聪。

荣坤认定了自己一生下来,父亲就欠负她。长大了,承受的客观委屈更大,荣必聪欠她的更多。

他们父女的恩怨就是如此。

事到如今,荣坤也就只有看看荣必聪究竟有些什么其他的家族部署。

在心底里,荣坤对这个原本属于儿女情怀式的希望,已慢慢地变质而不自知。

她其实在下意识地了解到,能够以荣氏家族成员的身份在商场上出现,会为她的事业带来多大的荣耀,而荣耀源于权势。

就在最近,庄钰茹去世之后,荣坤才又切切实实地上了人生痛苦的一课。

电视台的总经理萧国光嘱咐荣坤为他筹备一次晚宴,这是顶普通的一回事,经常都有各式人等要到电视台来参观,顺便吃一顿饭。那当然要看宴请些什么人,场面轻松的,就找一两个有名的电视艺员当陪客,热闹热闹;有严肃生意要商议的,就把有关部门的要人叫来。故此宴客之前,总要弄清楚上司的目的。

萧国光这一次就对荣坤说:“只不过是一堆富豪第二代来这儿观光,不一定有什么业务可发展,找几个醒目一点的艺员来陪一陪吧!”

荣坤正要领命而去,萧国光又多加一句:“荣坤,客人跟你差不多年纪,会谈得来,你也参加晚宴,帮忙招呼。”

荣坤心里最不喜欢出席这种诚,尤其不爱跟那些什么富豪第二代混在一起。可是,上司有命,很难推辞。

临走,萧国光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道:“对了,把穆虹也请在一起,韩植指明要结识她。”

荣坤率直地问:“谁是韩植?是韩统家族的人吗?”

“对,韩统的侄儿,现今很能帮他叔父治理韩家天下。”

荣坤冷笑,她想起了韩森:“韩家的第二代竟有能人,真出奇!”

无疑,荣坤的神情与口吻都带着不屑。

萧国光摇摇头,说:“你并不适合在电视台工作,是不是?如此地紧张一些跟你工作无关痛痒的人际关系,痛恨烦恼得入心入肺的样子,有用吗?”

说得对,的确没有用。

荣坤莞尔。

萧国光道:“我们出来干活的人像头冲锋车,齿轮转动得多而急,会慢慢地变成圆滑,只要控制到不会影响前进的正常速度就好了。”

荣坤是受教了。

她回办公室去,立即抖擞精神安排好一切。

那位当时得令的影视红星穆虹,给荣坤的答复是:未必能赴会,因为要接拍两组戏。

荣坤嘱秘书道:“查一查制作部或艺员调配部,看是不是实况,如果真有其事,就给他们协调一下,最低限度腾一个吃晚饭的时间出来,让穆虹赴萧总的晚宴。”

嘱咐完了,荣坤也禁不住叹气。

到江湖上行走也是艰难。除了正职之外,还要干这种无聊的应酬工作,活脱脱是变相的卖笑。

可是,谁又不是这副样子呢!

包括了荣坤在内。

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工作做妥。于是,非调协穆虹档期,让她能赴萧国光的晚宴不可。

这么一抽调,在下位的一班有关工作人员就阵脚大乱,拍摄受到阻碍,怨声载道,可是,荣坤无可奈何,只能置若罔闻。

经各组人员扰攘一番之后,到底把一个晚宴的所需人与物配搭出来,合了上司的心意了。

荣坤赴宴时,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很觉得公事无论大小,办完了都有一仗功成万骨枯的感觉,实在很不值得。

故而见着了那班嘉宾,名副其实的富豪第二代时,荣坤内心已是几重的不高兴。

尤其看到了那位指定要穆虹出席的韩家公子,更是心上有气。脸上虽没有把不满浮出来,但不见得对他额外热烈招呼,那倒是真的。

那韩植呢,见了荣坤,不知是否故意与她为难,老喜欢与她攀谈。荣坤又不好不做适当的应酬,内心的矛盾更大,更不开心,更暗地里迁怒于韩植。

韩植其实是个率直的男人,他听荣坤谈起从前在协成行任事,立即说:“我的一位堂弟,也是在协成行工作的,这最近才升了职,当行政部主管,你认识他吗?他叫韩森。”

荣坤差一点就要答:“叫韩森的哪怕化了灰,我也有本事认出他来。”

当然,她没有这样回答,不是没有怨愤,而是不愿为了这种小人坏掉自己风采。

于是只闲闲地答:“我们是旧同事。”

韩植又问:“等一会那位叫穆虹的电视明星是否会来?”

荣坤差一点嗤之以鼻,笑对方那副猴急的模样,她答:“请放心,她会赶来,现正在拍外景。”

萧国光在一旁说:“荣小姐办事,你放心,没有试过不妥当。”

第8节哀伤惊痛的小女孩

韩植爽朗地笑。他其实是个相当好看且英伟的男人,尤其笑起来,额外地惹人好感。

一室之内,最看他不顺眼的人只有荣坤一个。事实上,她的心理故障也太大了。

言谈之间,忽而室内卷来一阵春风似的,是荣宇与荣宙到来,先是荣宙的笑声先声夺人,一边走进来,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害你们久候,我们迟到了。”

然后众人又被刻意打扮得矜贵无比的荣宇慑住了,这阵子荣宇的风头的确劲。

一连几份报刊都把她举作东方的“昂纳西斯小姐”。这其间有个人所共知的典故。

船王昂纳西斯逝世后,独女领了遗产,女船王又在三十多岁遽然长逝,巨额资产只得一位尚在幼年的女儿承继。这位丧母犹未晓得哀伤惊痛的小女孩,成了西方社会内瞩目的、公认是世界重量级的富豪。

这种情况未尝不可引申到荣宇身上来。

荣庄钰茹名下的身家着实不少。她死后的遗产分给一子一女,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年纪轻轻的荣宇与她的弟弟荣宙加起来就拥有荣氏企业的集团股份一个举足轻重的百分比,因为荣必聪相当尊重敬爱妻子,他一直履行着未发迹前的承诺,他姓荣的天下,将是自己与妻子共同拥有的天下。就因要感激荣庄钰茹的雪中送炭,在他最不得志之时,力排众议下嫁,故此荣氏集团的股份,荣必聪一向分给庄钰茹一个相当可观的百分比。

如今庄钰茹去世,把她名下大部分的股权转赠一双儿女,小部分成立基金,作慈善用途。

故而,称荣宇为最富有的豪门千金,有一点点像船王昂纳西斯的小孙女,丰盛财产名实相符地已在自己手上的情况是雷同的。

荣宇对这些传媒的花边新闻,似乎很乐于接受,于是开始以高姿态配合,顿成了街知巷闻的最年轻女富豪。

之所以荣宇的风头比荣宙更劲,因为女人当超级富豪者不比男人多,物以罕为贵,也为荣宙的人比较乃姊深沉文静,喜欢低调。

也许,荣必聪对儿子的要求较高,管辖较严,荣宙的所作所为因而相应地变得较谨慎吧!

荣宇走进萧国光的宴会场地,立即满室生辉。宴请的这班富豪第二代,实则上彼此已是老朋友,更无拘谨。

只一个荣坤,是各人都不熟谙的。

这使荣坤的心理压力更大,尤其是各人都拿她的身份作公关小姐看待,有点像高级跑腿似的,就更令她难受。

例如,珠宝业巨子袁振滔的女儿袁宝琦对萧国光说:“今年的香港小姐选美大会,你给我多预留四张门票,成不成?我有些朋友自外国刚回港,让他们凑凑热闹。”

萧国光立即转脸对荣坤说:“请记住这件事,届时跟袁小姐的秘书联络,把赠券请柬送去袁氏写字楼吧!”

袁宝琦很礼貌地说:“荣小姐,多谢你,你真能干呀!”

这最后一句话,荣坤觉得简直是开玩笑,这种鸡毛蒜皮的工作办妥了算是本事,笑话不笑话。原本是属于低她九级的一个普通文员职位之才识就能应付得了的工作,也交到她手上去,这是既贬低身份,又裁抑地位之举,只为在现场内没有一个比她更低级的人所致。对荣坤,已是屈辱,还得听这些富商第二代的无聊话,早已为之气结。

更令她欲哭无泪的事,是来自那对她同父异母的弟妹荣宇与荣宙。

那有点像傻乎乎的韩植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荣坤:“荣小姐,本城很少人姓荣,更少人的名字是单字,你叫荣坤,他们是荣宇与荣宙,有亲属关系吗?”

荣坤登时红了脸。

荣宇立即答:“放心,韩植,我们不会是失散了的姊妹,父亲只生我和荣宙二人;而且坤字与宇、宙二字也攀不上关系吧!”

荣宙也笑着答:“若找到叫荣乾的话,怕就要跟荣坤小姐说一声,是她的一系了。”

各人都笑作一团,这种等闲到极的应酬话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是听在有心人的耳内,就有截然不同的反应。

荣坤觉得难受。

尤其听到方梅珍,那个兆惠地产的老板方本堂女儿插的一句话,就更令荣坤火上加油。

方梅珍说:“这是大家族的一层苦恼吧!碰到谁有迹象是跟家里攀上关系的,有些人就会不问情由地把那人的一切算到自己头上来。早一阵子,乔伯伯家不是有过这么不愉快的事发生吗?他一死,姓乔的人跑出一大堆来,认亲认戚,都打着乔志铭的名号在商场上混饭呢。”

她这么一说,众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说:“姓乔的人跟姓荣的—样罕见,那就好利用。影视画报还访问了那个叫乔源的,说是乔伯伯的幼子,是他外室所生的,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乔源开办的建筑材料公司忽然的其门若市,多了很多生意。”

“幸亏我姓陈。”

百货业翘楚陈百煌的儿子陈源这么说,哈哈之声不绝,独是荣坤一人笑不出来。

这个晚宴,吃得她太不是味道了。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萧国光与荣坤把嘉宾们送出电视台门口,跟众人道别。

只见那韩植还把穆虹拉到一边去密语几句,穆虹听了韩植的话,笑得花枝招展,开透了心似的,才跟韩植默默话别,上了她的跑车。

这种老早签了十年合约,年薪只得二十万的女艺员,可以有本事买百多万一部的保时捷,实实在在的不简单。原本要几年不吃不住不用才能达到的目的,走红了半年,立即予取予携。

荣坤叹气。

可是对比之下,她宁可体谅穆虹的行为,也不肯接受那叫韩植的男人。

不为什么,只为穆虹是个女的。女人行走江湖,做错什么事,都应该打上同情分。原本雌性动物就是应该备受保护的,惜今反而要摩拳擦掌地跟男人争个头崩额裂,要耍什么手段得以生存得较好,都有一定程度上的不得已。

男人呢,同情他们干什么!

天经地义地就是要治国养家,现今社会进步神速得他们应接不暇,要女人来帮一把忙了,到头来还是没肯放弃对女人最原始的利用。

这不可耻?

当然,荣坤自己不承认,她对韩植的心理故障很重。

韩植跟他点名要见的穆虹道别之后,走过来向萧国光和荣坤道谢。

“国光,多谢你把穆小姐找来,我今晚委实是太开心了。”

“老朋友,不说客套话,以后有什么电视台可以帮得上忙的,你若找不到我,就找荣坤。”

韩植很开心地说:“一定,一定跟荣小姐联系。”

荣坤只能微笑。

韩植又问:“你们有车子吗?我可以顺载一程。”

萧国光道:“我有车子,本来要与荣坤一起走的,反正你住港岛,更顺路吧,就拜托你送她回家了,好吗?”

韩植一叠连声地说好,荣坤就不能推辞了。

她的确是不情不愿地上了韩植的车的。

韩植倒是个开朗而健谈的人,他路上一直跟荣坤聊的话题其实都相当有趣,只是荣坤下意识地有一句没一句地答他,拒绝接收对方任何一丁点动人之处。

韩植又说:“有些人真有开唛拉脸孔,上镜比真人漂亮得多,那穆虹小姐在荧幕上看,就比较丰满。”

荣坤暗自讪笑,忍不住问:“货不对板,是不是?”

韩植没有在意这句活的含义,不单为他心无城府,且为他是在外国念书,饮洋水长大的人,有很多俗语俚语,他半通不通的,一时间没有这个领悟。

于是他还是兴奋地答:“可也相当不错了,的确有点魅力,难怪男女老少都迷她。”

“没有这么多拥趸,怎么能坐百万座驾?”

“对呀,对呀!在香港买车,贵死了,只为税重重的。真后悔我在美国时,不多买些名车来玩乐一下。”然后韩植又大笑,“在美国是名车好,在本城是美人棒,我错过得太多了”。

说罢了,回过头来看了荣坤一眼。

荣坤心里更讨厌这姓韩的男人,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初相识的朋友面前大谈玩乐名车美人,只有一个意思,他是看自己不起,没把她尊重为一个女性,一个有正当职业的人。

总之,姓韩的不是好东西。

或者应该说,在豪门出生的第二代,什么蔡品天,什么韩森,什么韩植都是立心开她荣坤玩笑的男人。

荣坤苦笑,她怕再这样子闹下去,总有一天她一碰上那起属于豪门望族的男人,就会厌烦得掉头就走,包括她亲爱的父亲在内。

荣必聪不是不知道荣坤的苦闷,但他还没有想到日积月累的心理压力,已令荣坤的个性走向极端,再一步可能就会走投无路,出一些什么乱子了。

事实上,他在荣氏王国之内的确日理万机,能分出来给儿女的时间也不多。

荣必聪有时在想,也许是疏忽了对儿女的家庭教育,才使他们在品格行为上,跟自己的想法出现了差距。

这个差距,他留意到了,可是,要如何根治纠正,治本而不治标,实在不是轻易的事。

就以他现今安排荣宇跟戚继勋专注中国西北部的发展大计而论,也不过是希望他们能从比较艰辛的实务上学习更多的人情事理。

有道人情练达即文章,其实可以引申而为人情通透的话,生意自然无往不利。

那位叫夏童的,果然在潘天生的游说之下,加盟荣氏,当了戚继勋的副总经理。

几个月下来,的确做得有声有色。最难得的一点,荣必聪注意到了,夏童很服众,她手下的各部门猛将如云,都是潘天生为戚继勋招的兵买的马,全都服服帖帖,在她的领导下发挥到预期的好效果,这还不是最令荣必聪佩服她的地方。

夏童对下指挥若定,对上恭谨得体。说得具体而直接一点,她一边指挥爱护下属,另一边引导上司,让他知道如何去衔接行政架构上的缝隙。

万一有一日,夏童这副总经理跑掉了,都不打紧,不论在同事关系与工作配合上,戚继勋都能有把握办妥。

创业期间,固然有不少困阻艰难,夏童都替戚继勋一手撑着要塌下来的青天,把他保护得相当安全,然后,同时让他知道这一总的难关是怎样渡过的。

训导下属容易,教育上司就毫不简单了。

然而,这些荣必聪最大的要求,夏童全都做到了。

荣必聪对于整个西北部大计划的进展,非常满意。

他看戚继勋、荣宇与夏童都在西安很待了一段日子,忙得回不了香港来,就在一个周末,心血来潮,立即飞往西安去看望他们。

来接他飞机的全不是他渴望见到的人,夏童派了助手及司机来接,把荣必聪安顿在唐华饭店的豪华客房之内,直让他等到红日西沉,肚子都饿扁了,还没有来向他述职。

电话接到荣宇、戚继勋与夏童的酒店房间,都一直找不着人,荣必聪开始有点烦躁。

晚饭的时间已过,荣必聪忍无可忍,不打算在套房吃饭,便跑到西餐厅去,才一脚踏进门,就看到角落处坐了夏童,低着头拼命地在吃。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叫了一声:“你在这儿?”

夏童抬起头来,嘴里还塞得胀鼓鼓的。那模样儿像个馋嘴的小男童,在快快地把偷来的可口食物赶紧吞下肚去,又真可爱得叫人不忍心责备他似的。

荣必聪久候了一整个下午的闷气在见了夏童之后,不期然地消了一大半。

他顺势坐在夏童对面。

夏童还是一边吃,一边招呼她的大老板,道:“我饿昏了,故此打算吃饱了肚才到房间去见你。”

荣必聪听她这么说,不期然答一句:“我也饿昏了,才下楼来吃饭。”

夏童没有为此道歉,她只是扬一扬手,把侍役叫来,向荣必聪道:“快吃,什么都假,肚子不饿了再谈别的。”

荣必聪觉得好笑,从来没有下属对他的态度如此轻快随便,可是,他不觉得夏童没有礼貌,也不认为她态度草率,这跟她那一脸挚诚的、不是造作出来的童真有关系。

每一个孝子都是惹人怜惜爱护,不会对他们果真责怪起来的。

相反,孝子也真有股莫可名言的魅力,令在他身旁的成年人很愿意陪着他一道玩乐,正如现今荣必聪自动自觉地跟夏童一起据案大嚼一样。

夏童说要先吃饱了肚子再谈别的,好,就照足她的话办。

吃饱了,喝咖啡,吃甜品时,夏童才说:“你突然地出巡了。”

“是的,心血来潮,要来看看你们。”

“我们很好。荣宇与戚继勋刚到了四川,只我一个人在西安,他们在成都有个会议,谈商业中心的兴筑大计。一个四川就有一亿人口,是西北部最有实力的城镇。”

荣必聪一直凝视着这面前的职员,忽然觉得有种很有趣的感觉。

活脱脱一个很乖很乖的小女孩,一吃饱了肚,就开始絮絮不休地向家长诉说自己的功课,那么的自信、自豪、自傲、自乐。

夏童不断地报告。

荣必聪不断地听。

可是,他耳里接收的只是一组女声,内容显得并不清晰,连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有些混淆。

他忽而震栗,不知身在何方,身在何时。

为什么?

这当然不是梦境,他知道他是好端端地就坐在一个叫夏童的女子跟前。夏童是他初相识的下属,不曾有过什么交往,何来这种迷惘得熟识至亲切的感觉?

如果是梦,那么,还是可以解释得来的。

有些梦境,出现的人物,面目相当模糊,分不清楚对方是谁,可是心内有种牵动,甚而震栗的感觉,再思考,想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只会发觉是个混合了几个可亲的人的脸……

这么一想,荣必聪呆住了。

第9节成年人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然后,他知道自己微微被吓着。

于是,立即扬手呼唤侍役,以一个动作把自己拉回现实来。

侍役恭敬地走前来,问:“先生,请问需要什么?”

如此一来,荣必聪整个人清醒了,说:“我多要一杯咖啡,你呢?”

他问夏童。

夏童明亮的眼珠一转,笑眯眯的,贪婪地说:“我想多要一块芝士蛋糕。”

真是个能吃的孝。

成年人最快乐的时光之一,就是看着那么白白胖胖、开开心心地吃很多东西下肚去的孝。

荣必聪现今就有这个感觉。

夏童还是兴致勃勃地向荣必聪说:“在西安,我们的进展非常神速,详细计划当在七天之内就会拟好,带回香港给你。这是个古文物之城,除了吸引大量的中外游客,发展旅游业之外,应该成立一个古物仿制品的贸易中心,这中间的文章就好做了……

夏童连讲述她的构想也开心得笑起来。

她继续说:“货品是认牌子的,我们要帮助西安的承造商做海外的极大宣传,只有在西安制作出来的古物仿制品,最神似真迹,而且品种最繁最多,质料最上乘,海外买家最接受这种吹嘘,将来在价格上略为提高,也不打紧。换言之,古物仿制品也有名牌与非名牌之分。如此一来,我们在西安兴筑一个古物仿制贸易城,有工厂,亦有商用写字楼,气派一出来,不愁没有生意。”

荣必聪一边听,一边笑。

他心里想,不管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有多高,构思是新鲜而且突出的。

可行性要看很多方面的配合,不能在现阶段武断,但能有天才想出这些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的生意新组合,已值得夸奖。何况有了构思,立即付诸行动的精神与所为,尤其难得。

荣必聪见得太多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商场现象。

他非常地欣赏坐言起行的人,因为物以类聚。

他很少犹豫,不能做的事,他会及早放弃。

夏童并不知道老板在想什么,她亦没有察言辨色的兴趣,依然自顾自地继续诉说她的计划。

不难看到夏童的确沉醉在工作中,旁若无人地享受着她的成绩。

这种表现有一种难以言宣的魅力。

夏童把身子俯向前,说:“老板,我告诉你,你看到计划书之后,还会多一重惊喜,我的这个计划已获得了陕西省政府的推许及承诺合力协助。”

然后,夏童甩一甩她那头短发,再说:“不是嘴里的漂亮话,而是实质的参与,从这重官商合作之中,我方得到的利益与保障都清楚地列在计划书内。我还要抽空到北京去一次,跟有关的中央部门打声招呼,探听消息,知道障碍在哪儿。”

才不过来中国工作了一阵子,夏童就知道在大陆做生意的其中一个要诀,是中央与省之间的协调问题,不留心这个问题的处理,就会出乱子。

目下中国由中央实际批准的开发区有多少个,省级自批的又有多少,根本都不成比例,后者多出前者几倍甚至几十倍的话,所产生的牵连性的经济困扰就大了。

这也不去说了,总之知道这样反复检查,就是相当明智之举。

“北京之行,可能我会请求戚总走一趟,他需要在中央有曝光的机会,你认为对不对?”

连这重细节,夏童都注意到了,就很不简单。

“我刚跟北京方面的有关单位联系上了,他们很欢迎戚总去。”夏童越说越兴奋。

“今天他们办公吗?”荣必聪问。

“为什么不办公?”夏童回答这问题时,是如此理直气壮的,“跟我有业务来往的人,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不一个星期工作七天。”

然后,夏童很开心地笑起来,一种成功感明显地浮现在她俏丽俊美的脸庞上,她说:“我把他们家里的电话都拿到手,让他们习惯香港人的工作方式,我们从来都没有星期天。”

荣必聪对眼前这女人益发感到兴趣了。对方好像一个谜团,也似一个宝藏,吸引着发现了她的人一直探索下去,发掘更多的珍贵奥秘,以及揭开有其影响力的谜底。

夏童,她的谜底是什么?

是一个肯定有过去的女子?可是,她外表不带半分沧桑。

是一个不顾一切往前冲,要造就自己成为企业红星的功利主义者?可是,她表现得绝对潇洒,潇洒得认为她是斤斤计较的人,都会顿变小气与猥琐。

她这样子苦干,不问目的,只讲耕耘,令人不可置信。

是一个绝对有时代气息、能干活泼的难得女子,与荣必聪曾爱过的两个女人截然不同。那种赤手空拳在太阳下拼搏的勇气与骨气,别饶韵味。对荣必聪而言,感觉是新鲜的。

荣必聪不能自制地承认他对夏童关注起来。

他说:“你就全不休息吗?”

“怎么会,”夏童说,那表情跟向荣必聪吐一吐舌头,表示极端俏皮差不多,“我不只能吃,还很能睡呢!”

然后,夏童又微微俯身向着荣必聪,问:“你最高记录能睡多久?”

荣必聪想一想,答:“十小时吧!”

夏童哈哈大笑,再说:“你猜我最高记录能昏睡多少小时?”

荣必聪像陪着一个大孩子玩乐说话,这种体验,他从来没有过,他觉得轻松愉快。

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出现的所有人物,连他的三个儿女在内,都过分严肃,必恭必敬地把他们的难题摊在自己面前,令接触交往的气氛凝重,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似风雨欲来的模样,叫他觉得沉重。

荣必聪不是不曾如此轻快地生活过,可是,那种无忧无虑的坦荡心情,已遥远得依稀难觅。如今,他是重新地享受着。

荣必聪很认真地想了想,才答“我看你能睡十二小时。”

“错!”夏童得意地用手指向荣必聪一指,这个动作以及这句话,对荣必聪是大发现,他竟不知道有人会在他面前这样对他,这样说他。

她毫无顾忌地说他错了。

然后,她解释:“将你的答案乘以四,才是正确答案。”

“什么?”荣必聪叫起来,“你能睡四十八小时?”

“不信?”

“难以置信。”

“很多事实都难以置信。”夏童说这句话时是不经心的。惟其如此,震撼力更大,“我告诉你,那一次在一个极大的业务计划完成之后,我的心态活脱脱像个无憾而终的人,溘然长睡,当然,最终我还是自动自觉地醒过来了。”

如此一个漂亮而可爱的童话中人,令荣必聪差一点点就忍不住要开玩笑说:“原来不是有个白马王子吻醒了睡公主。”

代表了这句话的,是荣必聪凝望夏童的眼神变得额外温柔。

当然,他自己并没有觉察到。

“你没有失眠的经验吗?”荣必聪问。

“失眠?”夏童睁圆眼睛问,“那是什么?还属于世纪末的大都会现象吗?过时了吧!”

荣必聪没法子不笑出声来了。他又问:“除了休息,你就不娱乐了?”

“那怎么成,快快辛苦工作就是为了工作完成之后能好好玩乐。”

这不是孩子的心态与说话吗?

“你也很能玩?”

“对,入水能游,出水能跳,还会唱歌。你能吗?”

没有人会如此间荣必聪。

“还可以。”他笑着答。

“对呀!你才五十岁出头,对不对?既有大魄力做事,就一定有精力去玩。”

荣必聪试用着夏童那个一遇上了要讲认真事,就微微俯身向前的姿态,再对夏童说:“你今天的工作做完了没有?”

“做完了。”夏童开心地答,“如果你没有额外的嘱咐,我们今晚就可以去玩了。”

夏童一脸的轻松与期望,忽而又变了个模样,带着奇异的眼光,稍稍皱一皱眉头,问荣必聪:“你并不玩乐的,是不是?”夏童再想一想,又说,“问得正确一点是,你是不是不跟下属玩在一起的?”

真没想到有人会如此发问,荣必聪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他随即在心上先答复自己,对待下属,更应平易亲切,排除不与他们为伍为乐的观念是合理合情的。

再下来这儿是西安,没有了香港的环境拘束,做一些额外的、不常见的事儿,似乎领了心理通行证,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两个原因足够叫荣必聪赶快在想到第三个理由之前,决定跟夏童一起玩乐去。

于是他微笑着答:“难得轻松,何况在聆听了你这么多公事上的好消息之后,值得庆祝,有你关顾一切,我还要担心些什么呢!”

“好,好,与民同乐,这样玩得高兴。”夏童说。

然后她站起来,迫不及待地要离开餐厅。

荣必聪问:“我们到哪儿去?”

“西安的夜生活能有多少花样呢?我们上他们的歌舞厅,唱歌跳舞去。”

说罢,一甩短发,就领头走了。

荣必聪服服帖帖地跟在后面。

此刻,他无法想到一个拒绝与民同乐的理由。

夏童实实在在吸引着他。

而且,夏童的魅力在于消除荣必聪对女人魅力的戒备。

这重功力毫不简单。

事实上,今时今日处于现在地位,已有一个无形的网把荣必聪罩起来,教他在很多事情上自然拘谨起来,逼得放弃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男人的天生性情、权益与理想。

譬如说,他对女人,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他要防御对方利用先天赋与及后天的条件去掣肘自己,也要设防自己有什么行动与意愿会为自己带来不可预测的损失。

后者尤其重要,因为时至今日,他差不多对所有的损失都承担得起时,就更要慎防有失。

人们以为有钱人不用怕盗贼,财物损失对于他们无伤大雅,那是绝对错误的观念。

惟其是富户,才要照顾家属安全,公司遍设防盗电眼。

夜不闭户者,是家无余财之人,偷无可偷之下,防盗实属多此一举。

半生以来,令荣必聪专情于他的两个女人,不只为了对她们的确有主观上的真情挚爱,也为有客观上的,他自动对其他女人设防。

无人有本事冲破那张紧紧罩着荣必聪的网。

偶然兴致的逢场作戏之举,不单不成气候,反而产生假象,令荣必聪以为他不会对异性再有情怀牵动的一刻。

不要以为男人是情欲分不开来的家伙。有能力分得开与不必坚持将灵欲分家是两回事。

夏童的出现,在荣必聪的感觉上产生了不同效果。

她有本事令荣必聪不怀疑她的种种吸引有特殊动机。

她也有本事令荣必聪觉得喜欢这么一个女子是天公地道、顺理成章的事,无须克制自己,也克制不来的。

她更有本事令荣必聪觉得稍有对她起了疑心,就会自惭是小人戚戚之举。

于是,拒绝夏童的要求,变成有点不近人情。

荣必聪坐到那幽暗的歌舞厅一角内,觉得无比新鲜与从容。

“这是年轻人的玩意儿。”他说。

“你并不年老。”夏童呷了一口冰冻柠檬茶,很自然地回答,“我们的国家领导人都在八十高龄。”

“多谢你的鼓励。从这个角度看,我仍在少年十五二十时。”

“哈哈,不得了,那我是什么?”

“天才神童。”

荣必聪从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子的对白,跟一个女性下属。

“你会不会唱歌?”夏童问,在翻那本点唱歌谱。

“不。”

“是不会,还是不肯?”

此女子如斯地穷追猛打。

出奇地,荣必聪还是乖乖地答:“既不会,也不肯。”

“好。”夏童点头,“那么,我们跳舞,你肯定会跳舞的,是吧?”

荣必聪笑起来。

“你为什么忽然笑了?”对方问。

“因为我忽然觉得开心。”

荣必聪这句话是假的,他其实在笑夏童,活脱脱像孝般,对玩乐,志在必得。

荣坤、荣宇、荣宙三个小时候都是那副样子,拉着父亲陪他们下棋,荣必聪不爱下棋,他们便建议玩大富翁,荣必聪认为这玩意儿没有趣了,他们又变个法子玩些别的,总之一定要霸住了父亲的精神心机时间为止。

不只三个孩子如此,他们的母亲在孩子末出生之前都有一样的表现。

荣必聪一念至此,立即一怔。

他望住了夏童,一个模糊而渐变清晰的影像呈现眼前。

夏童像一个人,这个人是谁?

“来,我们是不是要跳舞了?”夏童一边问,一边已经站了起来。

“对的。”荣必聪的思路被打断了,只好站起来。走入舞池,音乐是兴奋的。也不待荣必聪反应,夏童就管自投入每一个音符之内,摆动着她的腰肢,挥舞着双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跳跃,都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妙绝伦的身体语言,看在荣必聪眼内,似见霓裳羽衣曲。

他看呆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开朗的关系,荣必聪也活泼起来,他很少很少跳舞跳得如此起劲。

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射到荣必聪脸上,特别的青春,不像个财阀,像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打工仔,忘却了责任与职务,带着个女同事翻天覆地地玩乐起来。

当音乐由快节奏转变为另一支慢狐步曲之后,荣必聪把夏童轻轻拥在怀内,稍稍歇息着。

荣必聪在夏童的耳畔说:“你的舞跳得好棒。”

夏童望一望他,然后闭上眼睛,说:“别说话,我们好好地享受音乐,享受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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