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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为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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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月玄依言推开门,走了进去。

公子端坐正前,案子右边一堆竹简。案子上一副是摊开来,案子后的木窗花,把洒进来的阳光分成小格,均匀地铺在案子前后,公子正看着那竹简。

白露有雨也有太阳,司月玄在心里叹气。

这个秋天,百姓们将会很苦很苦啊!

那位公子头发已经挽起,用花青色的绸带绑着。

那样子,比起之前披散头发的样子,没了女人样。刘海翘起,分散至两边,也能看见挺直的浓眉,依旧眼如星子,唇如点朱,肩膀宽厚,腰……她也没有看得那么仔细啦!

总之,是个美男子。

司月玄在案子前方站定,等候他的问话。

良久,他只是看着竹简,未置一词。

但司月玄心里却愈见着急。眼看日光渐暗,她厨房里的饭菜还是生的……

虽然欠妥,她还是主动张嘴说了:“公子,您有何吩咐?”

那位公子如梦初醒般抬眼看她:“哦,你帮我整理一下书房罢。”他伸手指了指左右两面墙边高高的架子上堆放的竹简。

白露有雨,这个秋季比往年会多很多雨。这些竹简会受湿而发霉变形的…

这都是小事,百姓却得因此不能及时收回谷子,收回的谷子也不能及时晒干,会霉烂,会吃不到来年……

她知道她这样想很鸡婆,她连自己都保不住,成天被训斥。

所以,她得去厨房……

“厨房的事,就让别人去做吧!从现在起,你要把书房打理好。这《诗》里已经有好多字糊掉了,你把糊掉的字都补好,包括那些都要补好。若来年竹简有变形腐坏,拿你是问。”公子拿起案子上的竹简,她看过去,果然有些字是糊掉了。

“诺。”她恭顺地应着。虽然说喜欢素菜,却调她来书房。这喜欢,应该是作为主人的大度吧?。

“不过,你识字吗?”那位公子眉毛微扬,看着她问道。

“略识得一些。”司月玄小心地答,在半年前,这些字她可是一个也不识。

“那便最好。”公子合上面前看毕的竹简,摊开放在左边的地上,从右边再拿起另一卷摊开在案子上,继续看。

司月玄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忙上前跪在地上,捡起他扔在旁边的书卷,把那些竹简抚平整,再卷了起来,扣好,轻轻放在地上。

“你……”那位公子左转头,看着她认真仔细的侧脸,眼波流转,似乎有万千念头闪过。

“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他问,起先吃饭时,她说‘露结为霜’,似乎知道节气。

司月玄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近在半步远的脸,复又低头,恭顺地回答:“今儿是白露。”

“嗯,白露。”他仿佛在自言自语,然后又问道:“那你可知,何为白露?”

哎!这位公子不知道哪来的闲情逸致,总喜欢问她这些问题。她先前不是说过了吗?露结为霜。

“八月节……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此为白露。”她老实作答。

他听着,心念电转。

她本想再等他问再作答,但莫名觉得他似乎是在等着她继续往下说,于是她再开口:

“白露有三候:一候鸿雁来;二候元鸟归;三候群鸟养馐。”

“春华秋实,对百姓而言,这是个忙碌的季节。对士大夫而言,却是悲伤的季节。古语言之:白露下雨,雨到哪里,便苦在哪里。”

司月玄想起之前城外百姓衣衫褴褛,城里乞丐饿死街头。一股气便往上冲,大胆地开口说道:“望公子出资修缮城东边的凉棚,作为百姓曝晒所用,以防雨绵不歇,霉烂了谷子和大豆。”

“百姓丰收,士大夫能收回更多的租子,为何还要在这个季节悲伤?”公子睨她一眼,顿了顿说:“或者万物极盛,由此枯败,叶落草枯,是以悲伤在怀。”

她安静地听着,虽然并不赞同却也不能反驳。她的身份,只能‘请求’。是不能和公子‘坐以论道’的。

“你若能背出《诗》里一篇跟白露有关的歌,我便允你所言。”公子睨着她,心里想:这婢子看着冰雪聪明,却总爱说些让人接不住的胡话。

城东凉棚是安侯所有,他不过一没落的前朝相国后代,怎有那个权力做这事?若做成,得了名望,岂不是让安侯嫉恨?家里事多,他何必平白惹这些祸事上身?

虽然聪慧,却幼稚得紧,且言辞里对士大夫颇有不屑……那么,贵族才学的《诗》,她应该是不会的罢?

然而她张口就来:

“《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她很顺畅地背了出来,却见他似乎在瞪着她看。

她低眉敛目,接着说:“谢公子爱民之心。来年,定不至饿殍遍野。”

他依旧瞪着她,她端跪在地上,心里想:就算把她赶出去她也得说这些。来这里就听说,秦兵火烧韩国都城,杀十万降兵。

白骨成堆,不忍直视。

依秦律,种地之人多是六国之人。秦国百姓,是不必种田的。多是上场杀敌,带回人头,便可封爵。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当然知道,她说的都对。只是不明白,一个小小婢女,为何会有这样的悲悯情怀?

“知道。奴婢也愿拿出在府里半年的月钱,作为修缮的费用。若公子不便,望公子能游说安侯,请他出面做成此事。奴婢愿在府里做十年,不要一文钱。”她趴跪在地,认真地说。

赫!她还替他想好了退路,真是不简单!

良久,他才开口。

“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她略诧异:这问的什么话?有人不识得自己主人名字的么?也只能恭敬答曰:“公子张姓名良,字子房。”

他伸手弹了一下她散乱的刘海,惊得她往后一缩,表情又惊又疑。

“既然知道,就放心罢。我会尽力去做好这件事情。你收拾书房罢,我饿了,去吃点东西。”张良起身,整理了下衣服,便走出书房,留下司月玄。

一出门,一男人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张良身后。

“有探出这女子的来历吗?”男人低声问张良。

“识字,通药理,《诗》里的内容也能背诵,却对贵族颇有不屑,做事勤勉细心,心里惦记着百姓的生死……她应该是个悬壶济世的郎中之后。”张良回想起今天中午他刚下马时,她的样子。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恭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头发湿答答的,左脚边地面有一块干干的椭圆形。

烟儿手里为他撑开在头顶的伞,之前应该是她一直拿着的,且她是左撇子,所以那块雨未淋到的图案才在左脚边。

饭菜也是之前就准备好的。他猜他应该准备了荤素两类菜,若是烟儿,定会端上荤菜。是她端的,所以是素菜。看他一眼,便知他身体状况,这不是一般的郎中能做到的。且她的年纪,约十七八左右。若不是自小行医,断不会有如此眼力。

她怎么会到他府上?母亲知他素来反对府里有婢女仍坚持把她带回府里,坐厨房烧饭的婢女。

倒是挺会做菜的,菜的样子很漂亮,只是味道比较奇怪。

起初他还以为谁来寻仇,在他饭菜里下毒勒。

把她叫来,她说了一堆关于他身体的建议,他也就作罢。

吃着吃着反正也习惯了。

去北边一趟,吃那些山珍野味,开始是高兴坏了。但后来却觉得体内燥热,喉咙干哑。他也略知医理,知道自己是内热火盛,需得吃些清淡食物。

一路回来是快马加鞭,就担心府里为欢迎他久去归来,端上大鱼大肉,没想却是清淡落胃的小菜。

若不是觉得一个婢女知道节气,知道药理有些不寻常,加之项伯跟他提起说这婢女口音像不是方圆百里之人,且眉目深显,似是异族之人。

他才有刚才的‘委婉’的盘问。

“先就这样吧,若有变再问也不迟。”他对身后的项伯说道:“一起去吃点东西罢,晚上还得备一份大礼,你随我去一趟安侯府。”

“安侯府?为什么要去?”项伯瞪着铜铃大眼问:“你长途辛苦,才回来,不好好休息,为什么要今晚上去?且那个安侯,素来不待见你。你何必自讨没趣?”

“是啊!项兄言之有理。”张良微微一笑,想起刚才司月玄说话的表情,心里叹息:果然是放肆的婢子啊9说什么愿意在张府白做十年。

呵呵……

“不过是受人所托,有小事相求罢了。”张良解释道。

在这些王侯将相眼里,百姓生死,从来都是小事。很适合他这样的微贱身份来说这样的事情。

只是能否一定办成,就只能看那位今晚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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