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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天白大将军一生最大憾事,便是没有儿子。他先后娶的一妻一妾,为秦家生下的都是女儿。虽然大女儿美丽、小女儿聪明,但始终无法弥补他“无后”的遗憾。
将军的小女儿在一个梅花盛开的芬芳雪夜里出世。
彼时,将军正接了令又要前往北漠,出发那日早上,大腹便便的爱妾突然腹疼,紧接着临盆;将军前脚都已经出门了,幸好还没去远,硬生生被管家派人追了回来。
“又是个女娃?”一身威武大氅还没除下,将军行色匆匆来到产房门口。一听闻帮忙的嬷嬷报讯,浓眉一拧,转身就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竟是连看也不想看自己的骨肉。
里头,精疲力竭的小妾一听见将军的话,忍不住委屈地哭了出来。稳婆、嬷嬷也跟着忙了这大半夜,此刻又急急劝慰,乱成一团之际,没人有余暇注意到刚刚出世的婴孩。
“哇!”突地,角落响起稚嫩哭声,压过了房里的一切声响。
那哭声如此嘹亮,在白雪纷飞的夜里,传得好远。让已经步下台阶准备离去的秦将军忍不住驻足,回首。
这么有精神的娃儿,生得是什么模样?像她爹,还是像她娘?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即使再失望,将军还是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蜇了回去,打算只看一眼。
被包裹在干净布巾里的新生婴孩抱到将军面前,只一眼,将军紧锁的浓眉就松了,威严的长脸上,慢慢浮现极浅的笑意。
“哭得这么大声,可是委屈你了吗?”将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女儿说。
说也奇怪,女娃儿听见父亲的嗓音,哭声慢慢减弱了。眼睛还睁不开,小脸蛋又红又皱,头发只有一小撮,怎么看,都是个丑娃娃。
“将军大喜,您看看,二小姐长得这么像您!”嬷嬷见将军折了回来,忍不住乘机大肆称颂起来,还顺势往前走几步,伸长手,把女娃往将军那儿推,争功似的想让当爹的看得更清楚点。
“别过来,先抱进去吧。”将军没打算抱女儿,手一挥要斥退太过热心的嬷嬷,却不慎挥中了她的胳臂。
嬷嬷吃痛之际,没抱稳小姐,眼看着初生幼儿就要摔落地面!
“当心!”旁边有个等着伺候将军上马的小厮,他忍不住开口示警,一个箭步上前,适时抢接过了小小襁褓。
低头一看,女婴此时睁开了眼,正啾着小厮看。这是她来到世间第一个见到的人。
下一刻,小小脸蛋一皱,嘴儿张开,瞬间哭声再度震天。“呜哇!”
那么小的人儿,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呢?小厮有些目眩地凝望着她,困惑极了。
他抱得小心翼翼,双臂牢牢护住,深怕又跌了这娇弱的小人儿。自己也还是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子,看着更小、更脆弱的她,一股保护之情油然而生。
“抱小姐进去。”将军斥责嬷嬷,“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把孩子抱出来做什么?快让她吃奶去。”
可不是下着雪,片片雪花正无声地飘落,融入地面。嬷嬷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赶紧接过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娃,匆匆进房去了。
小厮安静地紧跟在将军身后离开,积了薄雪的地面踏出两行脚印。将军雄伟身影穿过宅院,直往侧门走,一路上一言不发。
到了西侧门,管家和副将已经等在那里。门外骏马鞍辔齐备,秦将军翻身上马,接过管家递过来的皮袋,目光却落在那个手脚利落、正忙着调整马钟、鞍绳、马鞭的小厮身上。
他刚刚救了自己女儿一命。将军默默想着。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在将军府几年了?”破天荒地,将军开口问着无名小厮,口气温和。
小厮抬起头,五官虽还有几分稚气,但眼神却超乎年龄的成熟笃定。
“回将军,他叫江万翼,今年十一岁。他娘是大厨房里帮佣的,前年得病死了,我看他孤儿可怜,便让他留在府里打打杂。”这是管家手下的人,所以便代为回答。
“万翼,名字起得挺神气。”秦将军又打量他一下,“才十一岁就这么高了,体格不错。你不怕冷?”
大雪天里,小厮只穿着破旧布衣短打,却毫无瑟缩模样。他站得挺直,极专注地望着将军,摇了摇头。
将军一生征战沙场,手底下带过上千上万的大军,目光自然精准。他看得出这孩子绝非庸碌之辈,而且难得的是,神态目光都没有一般孩童的毛躁惊慌。
“你过几年大点了,有心的话,来我军队里吧。”将军这般说。
接过小厮拉过来的缰绳,将军准备策马离开。
小厮闻言双眼一亮,始终安静寡言的他,终于开了口:“将军,我现在就能去。”
将军微笑,“军中很苦的,你还吃不消。”
“我不怕。”江万翼一字一句都极慎重。所谓三岁看一生,将军眯起眼,看着立在雪地中的江万翼。雪花如鹅毛般片片飘落,沾湿了他的肩。年少却坚毅的脸上,毫无惧色。
将军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对随行的副将说:“刘副将,带他去马厩选匹马,动作快点。”
这就是准了,要带他同行。江万翼欣喜若狂,眼眸闪闪发亮,气息也短促了些。他随着副将急步去了。
“将军,这样好吗?”管家有些焦急地搓了搓手,“他才十岁出头,带在路上可能碍事,万一耽误了将军的行程!”
“不打紧,他挺得住。我不会看错人的。”将军笃定说道。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被白雪慢慢铺上的大宅屋顶,后衬是一片堆积雪云的夜空,偶有瑟缩星光一闪,又被云遮住。
将军跋扈霸气的脸上,似乎流露了一丝罕见的犹豫。
“将军,那么二小姐的芳名,可是要从长计议,还是您要请先生……”眼看将军就要离开,这一去又是好一阵子不会回来了,管家连忙请问。将军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落寞,“女孩子家又不上学读书,随便取个名字就是了。”
这也太随意了,管家虽然不甚同意,又不敢违逆将军,只是更焦急地搓着冻得冰凉的手。
一阵劲风刮过,挟着雪花与细碎冰屑,刮在人脸上挺疼的。不过,奇异的是,风中送来一股冷香,特别浓郁,令人神往。
“这是什么香味?”将军脱口而出。
“梅花。”江万翼牵着马,和副将一起走回来了。他朗声回答。
“是,梅花都开了。”将军出神了片刻,方说:“叫雪郁吧。”
雪地里浓郁的香气中,将军一行人策马离去。急促的马蹄声渐远,天地间又恢复寂静洁白,只剩一阵幽香,冷冷的在夜空里萦绕。
一去便是多年,江万翼再次见到那个女娃儿的时候,她已经九岁。这些年来,他跟着秦将军征战奔波,果然没有辜负将军的期望。军中每年吃不了苦的逃兵无数,但江万翼就算是队伍里最年幼的小小兵卒,再苦、再累都没有退缩。
他从来不曾争锋抢功,但交代下来的使命绝对精准完成,不管是刷马背、搬粮草、誊地形图、守夜、巡逻、练骑射……日积月累下来,九年时光让少年长成年少男子,也让江万翼从随军的小厮,成为英姿飒飒的骑兵。
因为是从将军府带出来的,算是从小看着长大,有着一份莫名的亲切感。尤其江万翼寡言老成,惜字如金,所以凶悍莫名的秦大将军,私底下特别信任江万翼。
像这一夜,将军在自己帐中收到紧急军报,整个人呆住时,身边便只有江万翼一名亲信。
“你说什么?”
“属下……一路小心护送,可就在沐哈河口附近……遇到突袭。”信差兵自己都受了伤,支撑不住,单膝跪倒,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
“恶斗之后,军粮……全给抢走了,弟兄受伤,二小姐……不知去向。”秦天白受封了守边大将军,也就是要常驻北漠了,本准备把家人接过来,但大房里夫人和大小姐霭香不愿离开繁华热闹的京城,而二夫人之前已经染病身故,才九岁的二小姐主动央求要来北漠,这趟就先由侍卫护送她前来。没想到还没抵达,就发生了意外。
“人不见了?”将军好半晌才回过神,开始暴跳如雷,“不过是一个小女娃,你们居然守不住?”
“属下无能。”那名拚了命赶来报讯的信差猛磕着头谢罪。
“可曾看清楚敌军?是北蛮,还是马贼?”江万翼冷静地追问:“是走散了,还是确定给掳走?往哪边去了?”
问题连连,信差却语焉不详。北方有内忧及外患,外族虎视耽耽,近年在秦将军的威势下暂时不敢妄动;而到处流窜的马贼通常只抢粮草马匹,掳走孝!尤其是女娃——对他们没用,除非……除非,是要用来威胁北漠军的统帅秦天白。想到这儿,随后赶来帐中的副将等人面面相观,流露忧虑神色。河口附近有湍急水流,还有险峻山谷,就算在当地土生土长的人都可能迷路遇险。天色已晚,入冬的北地寒风凛冽,太阳下山之后更是冷到刻骨,九岁的小女娃流落在外,怕不要一个时辰就冻死了。
当下秦将军下令兵分两路,各带精兵二十,往河口方向出发,开始搜索。江万翼对附近地势极熟,自然也在队伍里面。
当颗颗明星开始在墨黑的天幕闪烁之际,地面点点的火把光芒也与之互相辉映。他们翻遍了出事的地点,连草丛都不放过;顺着河流往下找,也顺着山谷往内寻,却是找了大半夜,都没有发现任何踪影。
“有埋伏!”远远地,一声警示的清啸让众人警觉。
说到底,这一切都可能是陷阱;说不定北蛮打算用秦二小姐当饵,要把秦大将军给诱出来,然后展开突袭。
瞬间,火把相继熄灭,以免暴露自己的方位。漆黑寒夜中,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场恶斗蓄势待发,但敌暗我明,真的打起来胜算极低。为了自身安全,众人都已经安静无声地准备撒离。江万翼却依然全神贯注在寻觅着蛛丝马迹,不肯放弃。
就着微弱的星光,他敏锐注意到,地上似乎有狼群经过的痕迹。
除非有猎物,狼群不会轻易来到离人烟这么近的官道附近。江万翼凭着这一点,一路追着足迹而去,脱队之后,往山谷里越走越深,越走越远!
果然,他终于追上几只在徘徊的狼。而狼群一发觉他逼近,便迅速散去之后,它们觊觎的猎物赫然出现。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巨石边。
这就是秦雪郁了。上一次见她时,她还是甫出世的幼婴;这一回,已经是个小女娃,只不过不再有震耳的哭声,她动也不动,毫无声响。
江万翼抢上前去,伸手一摸,只觉心也跟着一凉。
她全身僵硬冰冷,他差点以为她已经死了。
但他跟着察觉了她极微弱的气息。江万翼立刻解开大氅,把小小的身子拥进怀中,再密密包住,用自己的体温试图温暖她。
“没事了,没事了。”他发现自己喃喃在说,心坪坪跳着,好大声。抱着她往回走时,江万翼这才注意到附近的地势。巨石后头就是山崖,底下是山涧,只差一两步,秦雪郁就可能摔个粉身碎骨,到时,就算没有冻死,也会给狼群分食精光,就是神仙转世,也救不了她了。
怀中的女娃开始微微颤抖,江万翼抱得更紧,脚步也更急。他想要尽快把小姐带回安全之地。
但还是慢了一步。才刚离开山崖边,江万翼便敏锐警觉到附近有人。下一刻,风声过处,锋利尖刀已经破风对着他劈过来!
暗叫一声不好,他侧身硬生生以左肩挡去这一刀。要不然,刚刚救回来的小姐,可能已经成了刀下冤魂。
他的肩正天杀般的狂痛,鲜血直冒,一滴滴落在地上。咬牙拔出腰间的佩刀,一手还要紧护着秦雪郁,江万翼过人的冷静此刻便派上用场。
他定心细听辨位之后,方才闪电般地出手,噗的一声闷响,极精准地划断了刚刚暗算他的贼人咽喉!连看也不曾多看一眼,他跨过了尸体,继续疾速前进,直到走上官道,与将军一行人会合。
“找到了?”秦将军明显地松了一口大气,即刻下令众人回营。今夜情势十分诡谲,加上冰寒刺骨,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北漠军驻扎地,江万翼随着秦将军来到居所。他安静得就像一抹影子,把昏睡中的小姐交给驻营大夫,确认无事之后,退了两步,高大身子晃了晃。
下一瞬间,颓然跪倒。
因为他太安静,也因为他太会忍,众人直到此时才惊骇地发现,他的左肩膀乃至于手臂已经完全被暗红鲜血染湿,触目惊心。
“小江,小江!你撑着点!”
“大夫,快过来看看!”
众人乱成一团,江万翼只觉眼前开始发黑,嘈杂话声逐渐飘远,他心里的念头只有一个!幸不辱命,小姐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