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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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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起房门,朱苡宸冷静地听着安凊叙努力解释“很快就要和向铃谦结婚”这件事,他把来龙去脉,每个细节都讲解,分析得一清二楚,那口条,语法,很适合当教授,他绝对有本事把无聊到让人疯狂的课,讲得台下学子热情向学。

平日里波澜不兴的冷漠脸庞,为了说服她,充满丰富多变的表情,还带上手势做辅助,看得她有一股发笑的冲动。

可不是吗?多年后重逢,转了性子的他话少,而她话多,她不介意热情频频被泼冰水,就当他是牙牙学语的孩子,需要大量吸收语言资讯,才能学会开口,因此每每他给予些回应,她便兀自高兴老半天。

好不容易,到了后来,他愿意和她一句一句对答,让她这个“语言课”教师充满成就喜悦。

谁想得到,他终于毕业了,毕业感言的每句话,逻辑都合理到让她无人反驳,虽然内容让人很滴血。

早该看出来的,自从将阿姨接回家,他突然间变得很忙,宅男经常性出门,安心将母亲交给他照顾。

谁想得到,他的忙是为了对付亲生父亲,是为了织就一张大网,让安家无法东山再起。

该怪他狠毒吗?不,她不是那种人家打完左脸还凑上右颊,求人家多揍两下的圣贤,她不会天真地以为,所有的恨都该不咎既往。

所以,她会说那叫做因果报应,当初安理卫一个错误决定,造就亲生儿子的性格脾气,是他亲手把温暖男孩变得刻薄寡情;是他把温柔的阿姨弄得患上精神疾病,他该为自己种下的因,尝受苦果。

她不会反对阿叙报复,只是……值得吗?

为仇恨把自己的婚姻搭进去,会不会太大手笔?况且他可以算计一切,却无法算计女人心,他真以为可以复制阿雪的成功经验,真的相信到最后,向铃谦会愿意吞下这个哑巴亏与他平和分手?到时候,已成为公众人物的他,真能无损无悔地全身而退。

不,她无法乐观认同。

安凊叙望着她冷凝的脸孔,她没有骂人,没有愤怒狂吼,她连一点点的情绪都没有表现出来,但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扳走一半,空空的,虚虚的,像站在危楼之上,脚下分明是坚固的泥土,却总觉得下一秒钟,自己将要失足。

她越是这样,让他越心急着想说服她,他宁可她同自己辩驳,宁可她像疯妇一样,对自己狂喊吼叫,也不愿意她安静得……让他心慌。

“你该对我有信心,我说到做到,两年,我发誓不会让你等上更多的时间……”

看着他笃定的眼神,朱苡宸知道,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决定。

可,她生气吗?

当然气,气坏了,气疯了,气得想随手抓起架上厚重的原文书,狠狠地砸上他的后脑,把他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念头给打出脑袋。

如果将安家千刀万剐,能保他一生幸福无虞,OK,不必他麻烦,她很乐意亲自操刀,问题是,不能嘛,就算那一家人全被丑闻搞死了,又如何?

他怎么能蠢到丢弃手边的幸福,去执行一项半点意义都没有的报复举动?

朱苡宸低低发出两声嗤笑,似怒似讽,似一锅沸腾爆溅的热油,而她的心在油锅里滚了几圈,炸得中空外脆,一碰就断。

满脑子的怒火欲发无处泄,因她明白,他是个固执的男人,她无法说服他的,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瞒她,不正代表了他打算先斩后奏,不管她能否接受,到最后,他都会逼迫她接受的。

他认定知道内情的她会妥协,算准她离不开他,离不开生病的阿姨,也料定她将会点头,给他计划中所需要的两年?

他错了,大错特错。

她可以在任何地方妥协,独独在爱情里,无法放下身段。

她是无父母疼惜的孩子,她绝不允许自己的下一代重蹈覆辙,而阿姨更是一个血淋淋,活生生的例子,她怎能容许自己愚昧。

她绝对相信,当年安凊叙的父亲肯定也对阿姨说过,等我,等我结束那个令人憎恨的婚姻,我会来到你身边。

可到最后呢?

是,他与元配相处困难,夫妻之间已无爱情,但为了社会形象,为自己的事业与未来,割舍爱情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实例就在眼前,她凭什么相信与笃定,爱情的力量大过一切,他终究会回到自己身边?

苦着,涩着,心口舌尖像翻倒了五味酱,酸甜苦辣全在那里彻底翻搅。

她深深皱起眉头,十指在胸前扭绞着,她不哭,哭只会弱了气势,无法改变现况,就算泪水能够教他心痛,又如何?她依然阻止不了他的计划,安家是他的心头刺,阿姨的病让那根刺又扎深了五公分,痛得鲜血淋漓的他,无法不动手拔除。

“所以……”安凊叙再次停下长篇大论,走近她,抱住她,他相信她一定可以理解。

她的确是理解了,但无法认同,她甚至分辨不出压在心头上的,是怒或是恸,她定定看着他的眉眼,利爪狠狠挠着,撕扯着她的五腑六脏,一下一下的抽搐,让她用力抓住他的衣襟,半天不能言语。

朱苡宸压着,吞下堵在喉间的不明物体,好半天,才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

“好。”

她说好。

喜悦浮上脸庞,他竟然说服她了?这么简单,他还以为要一次,两次,无数次的说服,才能慢慢说得让她点头答应。

没想到,她应了好,简单利落,不必多余商量。

可是她的表情……太阳姑娘染上寒霜……她是真心说好,或是敷衍?她是支持认同,或打算阳奉阴违?

安凊叙犹豫了,勾起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再次确定。“你说好?”

“对,我说好。”她没有自大到认定自己说“不好”,他就会舍弃多时的经营。

“你没有任何想法,想要和我沟通商量?”

“沟通应该是你和向铃谦之间的事,我们之间,不需要。”

他该去问问向铃谦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复仇工具,问问她是不是愿意和他当两年有名无实的夫妻,至于他和她,那样大的观念分歧,她除了生气,其他的,无能为力……

“你没有其他的话想对我说?”

“我说了,你肯听吗?”

朱苡宸凄然一笑,心痛得想抱住些什么,更想狂怒发飙,丢得他一屋子乱,让洁癖的他和自己一起狂叫咆哮,怒气张扬,可是她相信,就算弄出这般场景,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咬牙,她吞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听?”他望着她的脸,鼓吹她说出想法。

他喜欢他们的沟通方式,很理智,没有吵嚷哭闹,没有疯狂发飙,他们很努力地让对方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如果所有的情侣都能用这样的态度谈分手,那么台湾每年会减少许多社会案件。

“好,我说。”

“我洗耳恭听。”

“第一,我认为最好的复仇是过得比他们更好,我们和阿姨幸幸福福地生活,彼此关心对方,疼爱对方,把对方的快乐视为人生最重要的事,与安帼豪和他妻子,你父亲与你大妈貌合神离的婚姻生活相较,我们不是赢他们太多?”

“第二,你心疼阿姨,想为阿姨讨回公道,我举双手同意,但你只要把真相摊在阳光下,就像对待安帼豪和他外遇的女人那样,民众会知道你父亲当年是怎么对待你们母子,知道他是个为求胜选,不在乎说谎的男人,像这样有道德瑕疵的政客,不会得到太多的支持。”

“第三,如果你觉得这样犹嫌不够,那么就试着用你的诚意去打动向喻胜,两人同手联心,揭发你父亲的贪渎事件,他会一蹶不振的。”

“你太天真了,事情如果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好了,首先,我们的幸福伤害不到那家人,我要的是把他们加在我们身上的,倍数还给他们。”

“第二,绯闻只能引起两个星期的讨论,不会再有更多,安帼豪外遇事件曝光,失去议员宝座后,他一样可以参选立委,因为人们对于男人的不贞谅解度很高的。”

“第三,向喻胜和安理卫虽是死对头,但明里暗里仍然寒喧热络,谁也不愿撕破脸,要他揭发安理卫的贪渎情事,他也会的担心自己被反咬一口。在政坛上混那么久,有几个人是干净的?所以我只能靠联姻,取得他的信任,由我自己来‘大义灭亲’。”

届时,他少不得要装装可怜,假意自己无心,假装只想查贪污案,端正社会风气,谁晓得黑水会回泼到自己父亲身上?那出好戏,他已在心里沙盘演练无数回。

想到这里,安凊叙的目光灼灼,满怀信心。

望着他的表情,朱苡宸有强烈无力感,只能再次无声叹息。

瞧,她没有猜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改变做法,说再多都只是白费唇舌,就算她用闹的,吵的,也吵不出他的妥协,到最后,顶多就是把他们之间的情谊破坏殆尽罢了。

叹气,她不再言语。

安凊叙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的黑发,软软地在她耳边低语,“阿紫,我不会让你伤心的,我发誓,绝不会让你步上我母亲的后尘,不管我和谁结婚,你是我心里唯一的女人。”

她相信他吗?

相信,当下他的话绝对真心,但环境改变,人心会跟着变,她不是未成年少女,爱情再美好,也不至于让她失去理智与分析。

轻轻推开他,朱苡宸看着他精铄的眼睛,轻声说:“知道了,我先回去,下午有个政论节目要访谈。”

“好,你回去之后,不要胡思乱想,我会把所有的事全部解决,你只要做一件事——相信我。”

她点点头,再不回话,唯有在心底悄悄地对他说声再见,转身走出房门时,她忍不住垮下双肩,好像刚跑完五千公尺,这席对话抽干了她所有力气,疲惫感瞬间袭心。

但朱苡宸没想到阿姨会站在门外,她满脸的忧心忡忡,不晓得听到多少谈话。

“阿姨,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和阿叙,是不是吵架了?”她的病况渐有起色,恢复速度快得让医生很满意。

“没有,你不要乱想,我们怎么会吵架呢?”朱苡宸勉强挤出一个刻板笑容,让她安心。

“那么留下来吃饭,厨子做了红烧狮子头。”

“下次吧,我今天有点忙。晚上我给阿姨买泡芙回来当宵夜好不好?”

她明白,结束了,她和阿叙到此为止,他们之间不会有两年或两个月,因为她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回家,短短的几步路,她却举步维艰,突然间发现,未来的漫漫长路没有他的手相牵,她会走得多么孤独……她原本是不怕孤独的,是他带领她尝遍幸福,却又松开她的手,逼她认同他的谬误。

仰头,两行清泪滑过眼角,她的心,一寸一寸缓缓失去温度。

当太阳不再做核融合反应,不再散播光芒,那么这颗太阳便进入死亡期。所以,当真爱宣告结束,爱情一片一片枯萎,她这颗小太阳也落入寂灭……

回到家,锁上门,她深吸气,释放满腔愤怒,她抓起手边所有东西,使尽所有力气将它们丢出去,仿佛她丢的不是书本或保特瓶,而是她说不出口的怒气。她破口大骂,她怒声指责,她凭恃的,不过是豪宅的隔音,四片墙,隔绝她的怒气,同时,隔离了她与他的心。

***

安凊叙永远碰不上朱苡宸,明明她还是住在隔壁,明明一样在他家里进进出出,但他总是遇不上她。

他回到家里,听母亲说两分钟前她还在,说她买了套装当礼物,母亲和看护太太两个人还对着镜子试了半天,笑得很开心。

他于是匆忙到隔壁按门铃,但按半天,朱苡宸没出来开门,是不在家了吗?电梯上上下下,他们又错身?

这种状况持续五天之后,他猜出来了,她在避着他。

他并不反对给她一点时间沉淀心情,但她的表现让他越来越不安,因为之前即便避开他,她每天还是会抽空过来陪伴母亲。

可是这回,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在家里出现了。

“妈,阿紫今天也没过来?”他询问的口气有些急躁。

“对啊,她没过来。”

说完,母亲又低下头去摆弄手里那捆毛线,最近她迷上打毛线,她一面打一面和看护说话,许多时候,她的精神好到让人以为,她的病已经百分百痊愈。

“她昨天也没过来?”他又问。

她连头都没抬,就说:“对啊,阿紫昨天也没来。”

想了三十秒后,他拿起朱苡宸给的钥匙,打开她家大门。

屋里里还是很凌乱,书本,衣服,垃圾一样丢得很自在,可以证明她没有搬家,只是……她到底去了哪里?

失去她的下落,安凊叙心神不宁,回家后,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里来回绕着,怎么绕都绕不到出口。

母亲见他这样,问:“阿叙,你在担心阿紫吗?”

“对,她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满脸忧心忡忡。

“不要担心。”她放下毛线,走到儿子身边,拍拍他的手背。“阿紫去美国参加一个座谈会,跟他们教授一起去的,要一个星期才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他缓缓松口气,知道她在哪里,慌乱的心顿时笃定下来,原来他也开始对她有了控制欲,想确实知道她每分每秒在哪里;原来失去她的消息,会让他的心空荡荡的,失去凭依。

她对他的影响,比他自己知道的要深,他想,他无法离开她了。

路教授已经回来,但她仍然不在,安凊叙时时进出她的家,但很明显,她并没有回来。

他的坐立不安,再度看在母亲眼底,她笑着把儿子拉到身边,安抚道:“放心啦,阿紫有打电话回来,她说美国是个好地方,想在那里多待几天。”

“那里有什么好?”他直觉反对。

他在美国待了那么长一段时间,半点都不觉得那里比台湾好。

“这个你要自己问她,阿紫说她给我买了一个很漂亮的包包,回台湾后,要陪我提着新包包回去老家走走。”

母亲说得满脸笑容,她想起那个老家了,想起老家附近的好邻居,她真想念她的夜来香,不晓得有没有在盛夏里绽放?

安凊叙有些歉然,低下头说:“妈,对不起,我最近比较忙,等我有空,我一定陪你回老家。”

母亲摸摸他的头说:“阿叙,不要那么忙,不要赚那么多钱,把时间留下来,多陪陪我和阿紫,好不好?”

“知道了,我会尽量。”他环起母亲的肩膀。

“你都不知道,每次你出门我就好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一出去就回不来了。”她眉头皱起,满眼忧郁。

这么担心吗?如果他和向铃谦结婚,搬出去,妈妈怎么办?

叹气,他搂了搂母亲,说:“妈,你别害怕,阿紫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家,就让她搬过来陪你,你说好不好?”

提到阿紫,母亲眉头绽放。“阿紫要搬过来吗?好啊,阿紫最听我的话了,她什么时候搬过来?我去给她整理房间。”

“我会尽快跟她说,你先不要心急。”

“要是她不想搬呢?”

“妈,别烦恼,我会说服她。”

拧眉,他握紧拳头,再重复同样一句话,给他两年,只要两年时间,他就能够给妈妈和阿紫想要的生活。

三个星期过去,朱苡宸依旧没有回来。

安凊叙越等越心烦,烦到经常性恍神出错。早上他开车差点撞上路人;中午和向铃谦吃饭时,竟脱口叫她阿紫;他在百货公司看见相似的背影,居然丢下向铃谦跑去追人,结果发现认错人;他更常在她屋门前面站老半天,才发现自己走错地方。

他不正常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抓着挠着,让他不得安宁。

阿雪碰到他,一开口就是讽刺,她动不动就说,哈哈,看来你们家的太阳姑娘,没有我们家大三的包容度,而安先生的运气更是没有本小姐十分之一好。

再不然就挥挥手说,散了散了,散了比较快,往后就一心一意爱人家向小姐,不要没事跑去提高台湾离婚率。

至于她家的小……大三,则是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着他。

因此安凊叙必须一天讲三次,每次都比上一次更用力地说服自己。

他说,他没有做错,恶人就是要恶人治,如果轻易放过安家,这个世界便没了真理。

但他的自我说服,随着朱苡宸的长时间不归,笃定程度日趋薄弱。

他反复反省自己,到底是哪里说错?

那天,他明明已经说服她,她回答“好”,她说“知道了”,他有给她表达意见的机会,也明白地指出她的错误认知,他以为……他们已经说定了。

对,他同意她需要时间消化情绪,但她那么聪明,那么理性,肯定能够体会他的心意。既然能够体会,为什么一去不归?

三个星期了,他没有过这么长的时间见不到她的面,他心浮气躁,一颗心像吊了桶水,七上八下。

明明是秋老虎的天气,他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是不是因为他的小太阳不在家里?

很久了,自从他能够掌握自己的生活之后,他再没有作过噩梦。但这段日子,他频频在噩梦中惊醒,醒来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己梦见什么,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地,像被谁挖去一角,被谁掏空。

他的烦连母亲都看得出来,她帮不了忙,只能踮起脚尖拍拍他的头安慰说:“阿叙,别担心,事情总会解决的,不要太固执哦,你啊,老是让自己钻牛角尖……”

那些话,很多年前,母亲时常在枕畔对他说。

他真是爱钻牛角尖,处处为难自己的男人?他果真是固执到不懂变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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