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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度穿上洋装,那件白色的、让她想唱生日快乐歌的洋装,虽然是很多年前买的,但没有褪流行的感觉,再套上米白色高跟鞋,她在穗勍离开家门之后,马上搭电梯直达七楼。
今天,他们要去九份。九份有什么好玩的,小时候常和同学去,景点早就走透透,但身边的人换了,兴奋度自然不同。
姜穗青的脸色有点糟。她刚生病痊愈,幸好他们家对门住着一个她很喜欢的医师,否则她准会发烧到天明。
阿忆知道她发烧的原因,上次他们约了在外面见面,他临时爽约,而她没带手机,她在雨中等了他一下午,之后生病。
他失约的原因是绮绮进产房,四千公克的孩子整整折腾了她三十八小时,他不能不陪伴在身旁,因为……他们是他的责任。
因为联络不上,因为担心,他不能离开医院,却无法避免心焦、心惧,心不在焉,隔天他从医院回来,顾虑不了穗勍是不是在家,就冲上十三楼找她。
见到生病的穗青脸色惨白,他吓坏了,明知没什么大事,心却被硬生生烫热般,刺痛灼热得形容不出口,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他再无法容许自己失去她。
“你没到九份玩过吗?”姜穗青在进入黄金博物馆的时候问他。
他握着她的手,一步步缓慢前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牵着她的手走路已经成为一种定律,任谁都不可以破坏的定律。
“有,不过离开台湾太多年,我已经忘记九份是什么样子,九份……改变很多呢。”
“是啊,这里成了很热门的观光景点。”
“地方会改变、景观会改变,几年不见,就算是人也会变得不一样。”
“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台湾?”这话,憋在心里太久,她不说不问,不代表不想知道。
“记不记得在淡水,提到在意别人眼光会受伤害时,我说过,有个很长的故事?”
“你打算告诉我这个故事了吗?”
“对,有点长、有点无聊,你要耐心听。”他对她笑笑。
姜穗青合作点头。“知道了,我会把所有的耐心配额通通拿出来用。”
“我父亲经商失败,在我高中时期跳楼身亡。”
故事的开头就震撼人心,她不自觉停下脚步,与他对望。
阿忆轻轻碰上她的脸颊,给予安心微笑。“没关系,已经是很久的事情了。”
她点头,眉目却忍不住捎起几分忧郁。
“我母亲缠绵病秧多年,在家逢巨变之时,病情每况愈下,我父亲过世半年后,她也病重离世。”
她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只能把他拥进怀里,无声地轻拍他的背。他不矮、而她不高,做这种动作吃力得紧,但她不介意为他吃力。
“我们家曾经有过许多世交,父亲性格大方豪气,帮助过许多朋友在商场上立足,但在公司出事同时,他们纷纷避不见面,没人想得到,骄傲的父亲在走投无路情况下竟会寻短见,听见我父亲离世,他们的第一个反应是给我钱,我不知道那些钱代表的是亏欠,还是他们认为几万块钱就能够还完我父亲给予过的恩惠。”
“所以他们的好心伤害了你的自尊?”
酸意迅速涌上他喉间。谁说她笨,她一眼就看见问题重点。
没错,他性格虽然温和但实质骄傲,他每收一笔钱就贬低自己一分,但一个高中生加上病重的母亲,让他不得不暂且放下骄傲自尊。
这些年,他将钱一笔笔加上利息还回去,同时,也一寸寸找回自己的自尊。
“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天使?”
她迟疑好半晌,才郑重点头。“那个……你在车祸时认识的天使?”
“对。当我正值失恋期间,我的女朋友决定嫁给别人。”
“为什么她要嫁给别人,你们的感情淡了吗?”
“我们的父母亲是商场上的朋友,在他们眼里,两家联姻对彼此的家族企业有帮助,但我家垮了,约定自然结束,她决定嫁给别人,我无法反对,只是她瞒我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真相。知道我们是怎么分手的吗?”
姜穗青摇头。
“电话。她打手机告诉我,为了弥补我,她可以拿出一笔钱。这点很伤人,其实在那之前,我很感激她的。”
“为什么?”
“十七岁,在我失去父亲时,她并没有现实地与我分手,我们仍维持男女朋友的关系,持续交往,直到我念研究所时,我常常告诉自己,我要为这个对我不离不弃的女人,努力赚钱,为她建造一个安全堡垒,照顾她、保护她……”他苦笑。
“那时我并不清楚,她背着我,同时与许多男人交往。”
“你一定很难过。”她松开他的背,仰头望他的脸庞,带着淡淡哀怜。
“对,后来我回想,如果没有那位天使的存在,我能不能度过那段时间?”他叹口气,接着说:“答案是,没办法。”
“为什么没办法?”
这回轮到他用她入怀,他抓住她的手,扣上自己的腰,他需要她的体温,来熨暖他的心。
“我的天使不美丽但是很可爱,她经常觉得自己不聪明,但她却永远聪明地一眼就猜透我的心意,在她身边,再冷的冬天,也会让人感觉温馨。”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变成朋友,变成情人,只差没有立下誓言,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我们要双宿双飞。”
“怎么能够双宿双飞?你出国了呀。”她幽幽的口气里,带着丝毫抑郁。
“对,因为后来……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她的父亲是并购我父亲公司的商人!”
姜穗青被惊叹号狠狠砸到,扣住他腰际的手无力垂落,迅速低下头,她掩饰内心的激动。怎么会……怎么可以是这样……
他看着她的激动,心疼,顾不得她的想法,他硬将她抱进怀里。
后悔了,他后悔揭穿这些,但话至此,已无回头的可能。再叹一口气,他继续往下说。
“天使的父亲也认出我了,我们私下见面,他是个正直的男人,不用心机、不拐弯抹角,他直接告诉我,他认为我接近天使是为了报复,认为我想借着伤害天使来伤害他。”
“他实话对我说,天使是他最珍视的宝贝,他可以失去所有,却不能让天使遭受半点伤害,他希望在一切还可以挽回时,要我放过天使。我可以理解的,但在当时,他拿出支票,希望我离开台湾,再不和天使见面。”
泪水翻出……不能哭的,她怎么能够哭,那是天使和他的故事,与她无关……
“我被打击过无数次的自尊之墙,彻底崩垮,我毫无道理的愤怒、毫无道理的把怒气转嫁到天使身上,那并不理性,因为伤害我的从来不是她。”
“只是当年太年轻,年轻到失去理性,我收下钱,忿忿转身离开,连一通解释电话也不拨出去,我愤怒地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要带着成功回来,我要让所有人看清楚,庄家不会因为一次的失败就永远爬不起来。”
“在美国的那几年,我常想,如果那次的见面,我能够用理智取代愤怒,试图向天使的父亲解释,我很清楚自己父亲失败的原因,我要做的是不再重蹈覆辙,如果我能说服他,而非把错误扫到别人的身上……找个冤大头来恨、来怨,并不是我行事特质……如果我能让他相信,我和天使之间的感情没有掺入半点杂质……是不是我和天使会有不同结局?”
他重重叹息之后,续道:“这些年,我陆续还清给我钱的朋友亲戚,我还在还债的过程里,一点一点重拾自信,可是那些自尊自信带给我的快乐,无法掩饰我在思念当中所承受的苦痛。”
“你想念她吗?”姜穗青吞下哽咽,以为泪水已被成功隐藏,却没料到她眼底的红丝已泄露出委屈。
“当然想,想她会不会伤心,想她会不会太失意,想她……也许已经嫁做别人的妻,也想她离开我之后,是不是一样会为别人带来暖意。”
“想她,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好不好、问问她有没有和你一样思念对方?”她的话再度露馅,但他没有挑明说破。
“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我的前女友在结婚前打了通电话通知我分手,我恨了她很长一段时间,而我比她更可恶,连个通知电话都没有。我怕她恨我……不,她肯定是恨我的,可我没有勇气亲耳听她说恨。”
“是你自己说她是天使,天使只会原谅别人,怎么懂恨?”她反问他。
“天使不懂恨吗?如果你是天使,你会原谅我吗?即使我对你做过这么可恶的事?”他握住她的五指加了力气。
姜穗青摇头,缓慢道:“如果我是天使,我会等待,每天都等着你回来,给一个合理解释,像你今天对我说的这样。”
“我这样的解释,能够让天使原谅吗?”
“当然可以。”
“为什么?”
“因为被伤害的人除了天使,还有你。”
“你哭了,为什么?”他勾起她的下巴问。
在发觉自己的泪水的同时,她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对不起,我觉得天使小姐很倒霉。”
倒霉?说得好,城墙失火、殃及池鱼,她肯定没料过一段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陈年往事,会阻断了两人的未来与爱情。
“你认为,如果我去找天使小姐,向她坦承一切,她会不会原谅我?”
“她的原谅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他认真点头。
“为什么重要?”
“她原谅我,我才有足够勇气去寻找新生活。”
寻找新生活?懂了,这是他出现的重大原因,他要一个了断,一个真切结束,好安心建立新家庭。
真不甘心呐!但她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好人不会阻止别人去寻找新生活。很艰难作答,但她还是点了头,勉强挤出两分笑容。
“她会原谅你,因为她曾经是你的天使,身为天使,要给人祝福。”之后,姜穗青不言语,只是任愁绪肆情肆意。
他的观察是对的,她并没有遗忘任何记忆。
她在那个遇见他带绮绮回国的夜晚,被疲惫压倒、崩溃,她无法消化理解眼前所见,只好选择遗忘。
她说服自己遗忘,也说服穗勍和身边所有人,她已然遗忘。她相信只要遗忘够认真,她就可以躲起来,像乌龟,不必上班,不必等待不归的男人,不必期盼失踪多年的爱情再度出现。
之后他出现、接近,这样的姜穗青更需要遗忘。
因为不遗忘的话,她就会知道,其实他有妻子、有孝,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在六年前已经断线。
遗忘让她理所当然的发展两人的友谊,遗忘让她任性地允许自己接受他的拥抱与亲吻,遗忘让她无需背负小三的骂名……在种种情况下,她必须遗忘。
蓦地,街头艺人的歌声在脑海里浮现。
我给你最后的疼爱是予放开不要一张双人床中间隔着一片海
感情的污点就留给时间慢慢漂白把爱收进胸前左边口袋
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不想用言语拉扯所以选择不责怪
感情就像候车月台有人走有人来我的心是一个站牌写着等待
因此手放开是她唯一的选择?时间已经漂白了过去的污点,别再用言语拉扯、别再责怪,时间造就了他们之间的海。
是啊,歌词写得多好,感情就像候车月台,有人走、有人来;绮绮离开、她进驻,她离开、绮绮回来……属于姜穗青的站牌,写了等待……缓缓叹息,等待不来爱情的站牌,她凭什么把爱收进口袋?
手放开呵……她在他怀里低头,一根一根松开手指头。
六年等待,她等出一个“手放开”……苦笑,笨蛋的女人总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