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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北国的冬夜竟是如此地寒冷漫长。
原来,那看似鹅毛般的飘雪一点也不像诗人笔下的浪漫。
它冰冷冻寒,它会濡湿你的衣裳,它会冻伤你的手掌、脖子、脸庞,以及所有裸露子外,没有对它设下防备的肌肤。
这个首次在北国度过的冬天,让天骧游这打小在温暖南方长大的孩子,吃了不少苦头。
但吃再多的苦也不怕,当你心头有着可供冲刺的目标,当你对于未来有着美好展望,当你心底有个始终惦记渴盼的倩影的时候。
天骧游已离家远行了四个多月,此刻人正在距离杭州城千里之遥的北方国度。
长时间的洽商旅行将他弄得既累且疲,常常在外头忙碌了一整天后,一回到客栈房里便倒头就睡,然后隔天天未亮又得爬起,因为还有新的事务在等着他。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没睡好过,当然也没吃好过,因为吃什么都没滋味。
他一心只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吴越王交代的任务完成,然后才好接着去做那对他而言更重要的人生大事。
他这趟商旅之行,除了吴越王派给他的十多名帮手外,月出岗也派了几个家丁陪随着照料他的生活。
其实原先吴越王还想再多派点人手给他,却让他给拒绝了。拜托!又不是出来打仗,浩浩荡荡带那么多人干嘛?
至于月府的家丁,除了四喜是固定帮他打理生活起居的之外,其它几个则只是让他当成信差,用来送信给吴越王,报告最新的工作进度,以及送信到月府报平安。
他写过信给月出岗、给月夫人、给月皓明,至于月皎兮,他只写过一次,且还故意用着冷淡的口吻写着:
兄一切均安,勿念,珍重。
月皎兮回了信,也学着他的语气,不敢多写,怕他不高兴。
妹亦一切均安!愿大哥诸事顺吉!
他将她的回信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脸上却是半天收藏不住的笑靥。
他是故意的。
故意不想在信上透露出自己的思念,故意不想让她感觉出什么端倪,故意想留给她一个大惊喜,在他完成了一切任务,再度回到月家找上她的时候。
快了!快了!就要快了!
只剩下最后几个城镇还没去,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就能完成初步任务,接下来就只需要三年一次的固定巡视了。
心头畅快,就连觉得冰冻刺骨的北国冬夜,也下再那么让他难受了。
“大少爷,二少爷有书信来!”
敲门声打断了天骧游的思绪,四喜开门进来递给他一封信函,并且将头探进屋里巡了巡。
“大少爷,屋里会不会太冷?要不要让四喜帮您的炕再多添点柴?”
“不必麻烦了。”天骧游一边撕开封套一边懒懒回应,“我已经习惯这边的冷度了,幸好很快就能够回家了。”
“是呀!”四喜憨笑着点头附和,脸上出现游子思归的表情,“还好很快就能回家了。”边说话边安静将门合上离去,还给了天骧游清静。
四喜走后,天骧游一边摊开信,一边忍不住嘴角街笑。
月皓明倒是给他来信来得勤,会在信上报告父母身体状况,诉说家中大小琐事,似是怕他人在外头久了,和家里脱了节,感情疏离了。
不论将来结果如何,能多个弟弟也不错,一个就如同他那些师弟们如威望、道存、天乐、天喜、天养那样虽无血缘之亲,却依旧懂得牵挂彼此的兄弟。
皓明的信是用寻常笺纸,笔墨也是,端端正正得像他给人的感觉,看来应该又只是一封寻常的平安家书,没想到当他顺着里头的内容一句句读下去,直到最后一段时,握着信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险些就要握不住信了。
大哥,其实有件事爹是觉得不用告诉你,毕竟你是因公在外,算了算时间肯定是赶不回来,知道了反而多了层惦记,大娘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在先前两封信上我就没说了,但此时动笔时想了想,这毕竟是咱们家的喜事,没理由不让你分享。
小妹要嫁人了,时间是在这个月的二十四日,对方是荣太师的长子。
其实这事决定得倒也不算太突兀,小妹都十七了,早已届婚龄。
只是从前她总爱避开这话题,还曾笑说要待在月家当老姑娘,陪大娘过一辈子。
也不知道这丫头这回是怎么想通的,人家来登门提亲,爹问了她,她居然连对方的家世背景、人品长相都没问,毫不考虑地点头答应,甚至还要求婚期愈快愈好。
老天爷!难不成先人所说的女人不中留就是这样的意思?
我那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妹子居然长大,也居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了!
这毕竟是咱们家头一回办儿女喜事,再加上这桩婚事可是官场两大家族的联姻,爹和荣太师甚至还请到了王来做婚证,该打点的事多如牛毛,所以想如小妹所愿,愈快愈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幸好在经过了两个多月的筹画准备,佳期已确定了在本月二十四日举行。
我想,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你一定也会很替小妹感觉到开心吧!
……
感觉到开心?他应该感觉到开心吗?
不!他一点也不开心,他甚至有股疯狂冲动,想要冲去那笨女人面前掐紧她的脖子,然后用力椅,死命椅,骂她是个笨蛋!笨透了的笨蛋!笨到了无法感觉出别人深情用心的笨蛋!
亏他为了她想出这么好的解套办法,亏他为了她劳动四肢,游走列国,竭尽心力,忍冻捱饿。他为她做出了这么多、这么多,她却浑然不知地以嫁给别人来作为回报?
她就不能对他多点信心?就不能再稍微忍耐一下?就不能再为他多撑一点时间?该死!她就非要这么急着嫁人吗?
皓明信上接下来的字句他都看不见,也无法再看了,心底除了几乎要将他给撕裂的愤怒情绪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可恶透顶的月皎兮!
居然闷不吭声地暗摆了他一道。
在他给她惊喜之前,先给了他猝不及防的更大震惊。
他突如其来地全身变冷了,只是这样的寒意无阴天气,是来自于手上的信。
该死!
她怎能无视两人之间那纠葛痴缠的情意,而去嫁给一个根本不相干的男人?
她怎么能够?
怎么能?
而他,又怎么能松开手,任由她以这种逃避方式,来斩断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折磨纠缠?
更可恶的是皓明,居然拖到第三封信才告诉他这件事情。
今天都已经是二十二日的深夜了,换言之他只剩下一天多的时间能赶路,但两地相隔千里,就怕他不眠不休地赶到了断气,也不一定能够及时赶到。
但……
让愤怒的血丝给几乎染红了瞳子的天旷游,将手中信笺揉成一团抛掉,在心底作下了决定。
就算是拚到了只剩下一口气,他也要赶回去阻止这抽礼。
决定作下了后,他大声唤来四喜,交代着在他离开后,其它人该做的事情。
是的,他不再带领他们前进,他们甚至必须自己想办法回家,因为他有更重要,重要得可能会出人命的事情,得赶着先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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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皎兮发愣地瞧着出现在铜镜中的女子。
披在女子肩头上的大红霞帔,有着华丽柔滑的锦缎、精美绝伦的刺绣、流光溢彩的镶嵌、摇摇颤颤的流苏,看来雍容华贵。
桃红色的胭脂将原本毫无血色的小脸给抹得娇艳,檀红色的点唇更将那不安且微抿着的樱唇给勾勒出了鲜润。
出现在铜镜里的,是个看起来喜气洋洋。美丽端雅的待嫁新娘。
只是所谓的喜气不过是由那些胭脂、点唇甚至是霞帔所堆累出来的,那被深裹在身体里,真正属于她的情绪,却没有半点欢欣雀跃的待嫁女儿心。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决定嫁人的。
就为了避开一个她命中注定了不能爱上,却又偏偏躲不开,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男人,她决定嫁给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
反正既然她能嫁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他”,那么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有人愿意向她伸出手,能将她带出那令她痛苦不堪的深渊,那么她就该戚激下尽了。
她不要再受那种想求求不得,想爱不能爱的痛苦折磨了。
“小姐,吉时已到。”
门外传来翠儿的兴奋叫喊,将月皎兮从思绪中勾回神,她再度将眼神投往镜中的自己,子是她看见了一个仿佛即将步上刑场的新娘子。
别再看了!她告诉自己,并以微颤的小手把红头盖重新覆上。
别再看了,也别再想了。
就从今天起。她再也不要想了,只要单纯地活着、呼吸着,这样就好了。
只要不思不想不看不听没有感觉地活着就好了!
这样应该不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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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灯笼高高挂,他家少爷要娶新娘!
荣太师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人人脸上都是合不拢的笑容。
这样的喜悦,除了因为他家少爷将迎娶的是家世背景及容貌品行兼具的月家小姐外,更因为他家老爷竟能邀来吴越王作为证婚嘉宾,让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能有幸一睹王的风采。
终于,在所有的宾客及新人已然到齐,在择定的吉时到来,在礼宫大声喊出了“新郎、新娘一拜天地”时,突然由门外传人一声虎吼——
“不许拜堂!”
虎吼既沉且猛,震得人耳膜生疼,甚至有人还疼到受不了地伸手捂住耳朵。
顷刻之后,那发出虎吼,震慑住屋内所有人动作的人终于出现。
即便来人风尘仆仆、发紊衫乱,带着血丝的双瞳点出了他的睡眠不足及愤怒激动,但仍让屋内不少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来历。
“大哥!你怎么会赶来的?”
兴高采烈地排开人群走出的是月家二少爷月皓明。
由他的动作及称呼,就算是原先没见过天骧游的人,也都知道了眼前这位表情如怒虎般的高大俊美男子,就是被坊间敬称为“商界之神”,连吴越王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传奇人物,月家大少爷。
“怎么可能?就算是收到我的信,你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来的呀?但你还真是有心耶,小妹见着了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天骧游看也没看月皓明一眼,更没去听他在说什么,他只是将愤怒的眼神紧盯着站在台前,原是等着拜堂,此时却颤抖得犹如风中枯叶的新娘子,然后嗓音威冷地再次重复。
“不许拜堂!”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胡话?”
月出岗一边将愧疚眼神瞥往吴越王及荣太师——他那已变了脸的未来亲家——一边快步奔向天骧游身旁。
他努力地想搬出为人父者当有的气势与威严,却自知很难,因为这孩子向来就不太买他的帐。
“你妹子今日要嫁人了,你能不辞千里地赶来为她庆祝,咱们都很感动,但是怎么可以……”
天骧游的眼神依旧紧锁在新娘子身上,连个眼角余光都吝于拨给他的“父亲”,他甚至冷哼一声,打断月出岗的话。
“我不是来为她庆祝的,我是来告诉你们在场的所有人,月皎兮,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她谁也不许嫁!她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一番话带来了全畅然,以及月夫人闻言吓晕过去的反应。
老天爷!他们听见了什么?
居然有人逆伦地爱上自己的亲妹子,且还能够毫无惭愧地在人前大声嚷嚷?这像什么话!像什么话!
“你?你你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逆子……”
月出岗不许自己做出同妻子一样吓晕了的反应,虽然他真的很想,因为实在是又羞又惭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满屋子眼神写着憎嫌唾弃的人。
他不能晕也不能逃,因为他今天一定要狠下心来,狠狠教训这个没有半点羞耻心的可恶逆子!
月出岗欲打人的手才刚拾起,就让天骧游给毫不犹豫地握住了。
“你想打我?”他面无表情地冷冷甩开,“不好意思,你没有这个资格。”
“我为什么没有资格?”月出岗暴眺如雷,口水狂喷地怒声唾骂,“我既然生得出你这孽障来,就有打你的权力。”
“你没有!”
冷冷眸光终于稍微离开新娘子,如寒箭般地往月出岗射去。
“因为你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我也不是你的儿子月皓阳,从头到尾我都只是我自己,我是天骧游。”
“你在胡说什么?”
震怒加上惊吓,若非一旁的月皓明赶紧来搀扶,月出岗恐怕已继妻子之后,晕厥在当场。
“我说,我并不是你那个当年被送往乌龙观的儿子,只是很巧合地和他在同一日被丢弃在观门前,又很巧合地戴着他的羊脂白玉观音信物,而我之所以会同意假冒月家长子,只是为了要保住那两个当年没有照顾好你儿子的废物!”
天骧游将手举起,清脆弹了下指,下一刻众人看见了两个人,磨磨蹭蹭地由门外踱入。
那是两个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好就让天骧游给拎来,一瘦一畔、一长髯一光头的道士,正是乌龙观里的仁义道长及仁慈道长。
“如果我说的话你不相信,你大可去问他们,因为他们正是罪魁祸首!”
“他……不是我的儿子?他……他不是?他真的不是我的儿子?”
眼神凄楚惶然,月出岗茫茫然地转身问向仁慈,心口有着难以承受的巨大伤痛猛然袭上。
如果先前不曾有过热烈的期望,此时就不会捱受希望幻灭时的伤痛了。
在先前的二十四年里,他原已对这孩子的存在或寻回不抱任何指望,没想到上天垂怜,让这孩子再度有了消息,并重新回到他身旁,但现在他却听到了他说他……说他并不是他的儿子?!他不是?!
眼见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仁慈只好硬着头皮点头,“这是真的,游儿他……真的不是你的儿子。”
“如果你还是不肯信……”
为了让月出岗彻底死心,天骧游索性当众脱去左脚上的靴子,在人前抬高生着犹如北斗七星般七颗痣的脚板。
“哪,看清楚点,我的脚板上长了这么多痣,你儿子有吗?只能怪你们当初让失而复得的情绪给冲晕了头,人家说什么都信,连验个‘货’都没有。”
这下子月出岗就算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信了。皓阳一出生后就让接生婆抱给他看了,他的儿子脚板上并没有痣。
“那么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紧紧钳住仁慈手臂,月出岗疯狂椅,“你跟我说,那我的儿子呢?我那苦命的儿子呢?”
“你的儿子死了!”
冰冷回答的是天骧游,他神色漠然地扯开月出岗紧揪着仁慈的手。
“这事你们有错,错在当年没看好孩子,让人给扔到乌龙观前;我师父们也有错,错在没有照顾好他,让他早夭丧命。但你早先已认定你儿子已死了二十四年,为什么不继续这样认定下去?就当一切不曾发生过?”
“什么叫做就当一切不曾发生过?!”
月出岗本是个极爱面子又讲道理的读书人,但那太过尖锐沉重的丧子之痛,让他彻底地失控。
“皓阳是真真实实地被生下来过,也是真真实实地曾经存在这个世界上,我怎么可能假装一切不曾发生过?”
“他是‘曾经’存在过没有错,却只存在了一个月……”天骧游漠然提醒他,“那是他的命。”
“不!这不该是皓阳的命!一定是你们……”月出岗再度伸手揪住仁慈,怒吼道:“是你们害死他的!是你们害死他的!我要你们对我儿子的死扛起责任!我要你们乌龙观为他的死付出代价!你们这群骗子!我要叫人把你们全都关起来论罪,我要派人烧了你们的道观,我要为皓阳报仇报……我要……”
“我要你安静下来!”
天骧游以威严冷嗓喝住了月出岗的失控,伸手自怀里取出一枚金牌,再将眼神投往坐在主桌席上,早已让这一切给看呆了的吴越王。
“正好王也在场,草民想请问王,当初赠我的这枚金牌叫什么?”
“叫……叫……”被点到名的吴越王略显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叫‘免责金牌’。”
“那么草民请问王,这块牌子的作用是什么?”
吴越王又是一记不自在的轻咳,“是指有这块金牌的人,能够拥有犯错一次却不需接受任何罪责刑罚的权力。”
“感谢王记得这么清楚。”
天骧游淡然地朝吴越王方向领首施礼。
“所以草民拿这块牌子来请求月丞相,原谅我师父们护幼不力,以及我为了师父们而冒充相府大少爷的错,应该是会被接受的吧。”
现场气氛死寂了半晌,直到吴越王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着月出岗开口了。
“月丞相,孤王当时并不知道你与乌龙观竟有这一段曲折,也不知道他当时素这金牌为的竟是这个原因,但……君无戏言,那金牌是孤王赏给他,也是孤王给了他权力的,还请你看在孤王的面子上就……就别再追究此事了吧。”
听见这话,犹遭五雷轰顶的月出岗,茫然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是他的王,他最尊敬且必须效忠的王!
而那是王所给的金牌!
他是人家的臣子,为人臣者,忠君为上,如果连他的王都这么说了。说要他选择原谅,说要他放弃复仇,他能怎么办?能怎么办?
但如果月出岗以为,放弃为子报仇的念头已经是他今日最大的损失了,那他可就错了。
在看见月出岗垂首认命了后,天骧游又从怀里取出另一块金牌。
“至于这一块,王应该也还有印象吧,这块叫做‘索求金牌’意思就是只要我拿着这块牌子,就能够拥有向吴越国臣民,索求一物的权力,这两块牌子都代表着王的亲口圣谕,只要是吴越国人,就都必须遵从……”说到这里,他将询问眼神调往了吴越王,“草民没有记错吧?”
吴越王面色不安地犹豫点头,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这会儿又想要素些什么更让他觉得为难的东西了。
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都怪自己实在是太欣赏这年轻人的本事,又太觊觎他答应要献给他的吴越国未来经济蓝图了,只是不好意思,委屈了他的丞相。
“草民早已经想好……”
天骧游将那块索求金牌搁在已成痴呆状,脸上写着万念俱灰的月出岗掌上,并在进屋这么久后,首度绽露出俊魅且带着点邪气的笑容。
“月丞相,我要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