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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像水面上从不留下痕迹的涟漪,一眨眼便淡淡地过去了。
苏默的病只过两日就已大好,曾经发生在沛城里的那件事,似乎并未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她的行为举止仍与往常无异,于是本还有点小心翼翼的花叔与花婶,在她的保证下,也稍稍放宽了心,不再那么紧张地时时盯着她。
只有沐策知道,苏默偶尔会在白日里,望着远方的山峦晃悠悠地出神,心绪好像飘到很遥远的地方——有时他在夜半时蹑着脚来到院子里,他也可瞧见,她又独自一人在月下久立至夜深露重。
这让他放不下。
虽说他不是很清楚,这股子放不下的柔情是打哪生出来的,它就像是缭绕山头的云雾般,虽是摸不着,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那夜花叔花婶在他的要求下,难得谈及了苏默她的家庭,也说了许多他始终都不明白,为何要将苏默养在这座山顶上的苏二娘之事。
他们说,那位多年来一如父母兄长般,视苏默为无物的苏二娘,在私底下,其实并非是那样的人,可因苏大夫人对外室出身的苏默不待见,故她不得不在人前装作也站在她娘亲的那一边上。
三年多前,当苏府举家迁至云京时,苏老爷一开始是带着苏默一道前去的,只是到了云京后,苏默才发现,长年对她不闻不问的苏老爷,并不是突然对她生出了什么父女之情,他之所以携着她来,是为了云京城中的一块地皮,他打算将她嫁给那块地皮的地主作为妾室,好让地主能因沾亲的关系给那块地皮打个折扣。
早已嫁至云京中为商妇的苏二娘,在听闻此事后,自夫家一路风风火火的杀回苏府,扬言这名生母出身可耻的小妹败坏了她在京中的名声,连带也使得她夫家的生意受到了影响。
接下来整整三日,她泣血般地在娘家连哭又带骂,闹腾得举府上下无半日宁日,最终,在她身为皇商的夫君出面协调以及她的威胁下,苏老爷取消了将苏默许人为妾的这件事,并按着苏二娘的要求,派人将苏默与花氏夫妇打包火远送回沛城。
两脚才沾上沛城故土的苏默,并未来得及返回苏府旧宅,立即被苏二娘派来的人手给接来了这座桃花山山顶上,也从此,她与云京中的苏府断了联系。
像是要捕补过去多年的错误般,苏二娘为她安排的新生活,精致得连她也不敢相像。
知道苏默爱做菜,除了定时自沛城运送过来的新鲜蔬果鱼肉,苏二娘还三不五时差人自云京运来特产和补品;听说她有午后临帖的习惯,苏二娘便把不知打哪挖来的前朝大家的笔墨真迹,一箱箱的往山上寄——
有阵子,听说她正在跟花婶学习精绣,于是,那本据说失传已久的精绣工本十八法,至今还被抢去的花婶压在房里的枕头底下——
有次花叔写信说,苏默挺喜欢上回她随手一赠的古董,于是这座宅子,便成了沐策眼中的古玩店……
去掉了父母与兄长这一层的束缚后,苏二娘终于一圆多年来不可得的心愿有了个妹子,她也总算再不必去掩藏那份心疼的感觉,可在这座山头上,光明正大地宠起自家的么妹。
原来,苏默会带着两名老仆住在这山顶上,原因就是出自于一份……宠溺?
或许在他人眼中的苏默,只是个苏府不要的苏三姑娘,可在苏二娘的眼底,却是千金不换。
终于解开这谜底的沐策,对于整座苏府的观感,也总算没再那么糟了。
这几日果园里结实汇汇的蜜桃,在吸饱了阳光后,散发出阵阵香甜浓郁的气味,经风儿一吹,那果香就连大宅里也能呴到。苏默自仓库翻出所有还空着的酒缸与酒坛,还叫花叔再去山下多买些酒坛子,再招来他们三人一块去园中摘桃,因远在云京中的苏二娘甚爱桃酒,她打算将今年收成的果实全都酿成桃酒,好让苏二娘言同兴吉同兴。
园中树上颗颗饱满的果实,皆是沐策这近半年来辛苦挥汗的成果,摘下一只新鲜的蜜桃掂量着果肉的厚度,而后她偏过头来,对着一直站在一边等待她评量的沐策款款地一笑,蓦然间,沐策只觉得天地霎时失去了颜色。
早晨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轮廓,像是匀匀铺上了一层金粉,是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容光明艳,她那双水似的眼眸,也不再像那日在沛城里的紧闭着,日光下的她,笑得两眼弯得如月牙似的。
再次看见她的笑容,他才明白,这些日子里来究竟缺少了什么,眼前这笑,是多么的得来不易。
离果园不远处的一座清澈的山泉,水声淙淙,沐策常在忙完了农务时去那儿洗洗手,他记得,那飞溅的山泉,在山壁底下蜿蜒成一潭透明的池水,就像她此刻剔透的笑意。
浑然不知沐策正心潮起伏着什么的苏默,见有一滴汗快流至他的眼里了,她走上前,掏出衣袖里的绣帕替他拭去额上的汗水,然后,她只是婷婷的笑,像潭春水似的,害他一时失了心魂的他突地一脚踩了空,差点就被水泽给淹没。
听着胸膛放肆大声鼓噪的心跳声,他忽地有些明白,为何苏二娘要将她养在这座风光明媚的山顶上,哪怕是与世隔绝。
她是该如此住在这儿的,远离尘世,不带忧愁,亦不带任何伤害,只记得今朝笑。
或许苏二娘是明智的。
而他,现下则深深感激起她的这份明智。
忙了一早后,动作比他俩快的花家夫妇,早就各自背了一篓的桃子先行返家,沭策不想让苏默太辛苦,只让她背个小竹篓就不许她多拿了,他自个儿则背着一大篓的蜜桃,跟在她身旁陪着她慢慢走。
在出了果园,扶着她绕过一处积水后,他的掌心就一直握着没再放开她的手,她以为他是忘了,也不怎么在意,于是就这么一路被他牵着回家。
隐约的陌生人声,在他们就快到大宅后头的树林前,三三两两地自前头传来。
仿佛前次的阴影还没洗去般,苏默当下面容即变得苍白,一下子扣紧了沐策的掌心躲至他身后,任凭他如何拉她也不肯出来。
「没事的,我在这儿呢,别怕。」沐策干脆解下他俩背着的竹篓,将她搂在怀中轻拍着。
可苏默无动于衷,一心埋首在他的胸口,用上力的十指,几乎就快址壤他的衣裳。
他安抚地一掌环上她的肩要她在原地等会,但她怎么也不肯松手,无奈之下,沐策只好带着她一同前去瞧瞧究竟是何人竟大胆擅闯私人土地。
住在另一座山上的李樵,拖住了一心想往苏家大宅走的云武。
「你到底是看上那跛子哪一点?」
「我……」
「瞧瞧那跛子,身子瘦得跟竹竿似的,哪是块能生养的料?」李樵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打在他脑门上,「照我娘说,女人就是该圆润该富态,你别光只为自个儿想,你也得想想你爹,他老人家就指望着你能早点给他抱上孙!」
云武结结巴巴的,「可她、她……她生得很美……」
「别忘了她家还很有钱。」一道同来的猎户牧立,嘴角揪着暧昧的笑不忘在一旁帮腔。
李樵不屑地哼了哼,「再美再有钱,苏府不也一样不要她?」
「她……」云武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刮了一眼。
「你有必要这么执迷不悟吗?全沛城有谁不知她娘就是个妓——」
沭策大声朝他们喝道:「够了!」
没想到话里的正主儿就在附近,擅闯上山的三人,不约而同地赶紧心虚地闭上了嘴。
「光天化日之下诽议他人之妻,阁下的人品可真高尚。」沐篥锐眸一瞪,直定在方才将话说得最丑恶难听的人身上。
「我和他……那个我、我并不是……」云武的一颗心全都落在躲在沐策怀里的人儿身上,急急忙忙地想要解释给她听。
沭策打断他的话,冷冷地开口逐客。
「此山山顶乃内人私产,请诸位现下就离开,今后别再踏上一步。」上山偷猎还胆敢欺侮他家的人?
沐策身上散发出的举止气度,是大刀不见血的从容和优雅,是不怒而威的不留余地,涨红脸的李樵本想与他较劲,但身形高壮颐长的沐策,那身板,可是货真价实的武人体魄,哪是他们常在城中所见的一般商儒或百姓?
站在原地僵持不过多久后,怕事的牧立一手拖着心有不甘的李樵,一手再拉走还不肯离开的云武。
「走吧走吧,让他告上宫府可就不好了……」
待他们全都离开之后,沐策稍稍松开怀抱,低下头打量着苏默的气色,发现她这一回似乎没有上次那么糟。
「好些了?需不需吃药?」他握住她发凉的小手,并忍不住皱眉。
「不必。」苏默摇摇头,一手止住他去取腰间绣袋的举动,不知他何时起也像花叔他们一样,都在身上带了她的药。
沐策看她站在原地反覆地深吸了几口气,看上去确实是比方才的样子好多了,可她那没有血色的唇瓣,和犹在发抖的手脚,让他无论如何就是没法放下心。
「上来,我背你回去。」他转过身子蹲在地上,朝她招招手要她趴上来。
她迟疑地指着地上的大小竹篓,「桃子……」
「我再回来取。」他强势地拉过她,背妥她后就迈开了大步急急往大宅的方向走,想让她先回家喝碗茶压压惊。
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中后,苏默发现花叔花婶在桌上留了字条,说是两人去半山腰处采些野菇好为今晚加菜,沐策则在安顿好她后,便一刻也不停地回,去取置在山道上的蜜桃。
等沭策状似轻松地提着两篓返家时,早就缓过气的苏默已坐在后院的水井边上,在盛了井水的木桶里浣洗起为数众多的蜜桃。
他搁下竹篓走上前再三地瞧过她后,见她心情还好,这才放心地找了张矮凳坐在她的面前,也挠起了衣袖。
一颗颗浮在水面上的蜜桃,看来润亮亮的,苏默在他专心洗桃时,好笑地看着他人前人后两种截然不同的脸色。
「长工啊长工,你的演技又有所见长了。」连她都觉得还真有那么一回似的。
「小生受宠若惊。」他朝她两手一揖,慢条斯理地将洗好的桃子放至一边干净的木篮里。
她低低地笑着,「改日替你搭个戏台子吧。」
「姑娘若有兴致,不妨也客串客串。」这戏只他一人可唱不起来。
「长工啊,方才我忘了告诉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今日你所见的那两名猎户,是云家父子的好友。」
沭策不感兴趣地应着,「所以?」
「所以今后,咱们就没有美味的獐子可炖肉或熬汤了。」这附近两座山上也只有四名猎人而已,而他们,刚好全都得罪光了。
瞧着她忧愁的模样,他转转眼眸,马上应了下来。
「我会些家传的功夫,我来打。」他是什么出身?身为前大将军之子,别说是打打野味,就是在疾驰的马背上射雕,对他来说也只是件小事。
「也没有山猪肉可做肉乾或腊肉了。」她还在惋阶。
「我的脚程和力气都不错,我来猎。」他毫不犹豫地扩大府里长工的额外技能范围。
她的柳眉愈扬愈高,「花婶才说她今年想做件狐毛围肩的。」他这么有求必应?黄历上有说今儿个是黄道吉日吗?
「明日我就上山去找狐窝。」顺道也替爱吃炖兔肉的花叔猎几只野兔好了。
苏默微张着小嘴,很怀疑地看着今日不对劲过头的他。
「长工啊长工,你是打算涨月钱了吗?」怎么事前都没听花婶跟她通风报信?
他微微一笑,「不,长工只是悟了。」
很久过后,当沐策都已带着一篮洗净的桃子,进去屋里瞧不见人影了,苏默这才反应过来。
「嗯?」他究竟悟了什么?
***
在那炎热的夏日里,大宅上下的所有人,日日都投进了酿酒的巨大工程中,当大坛里的桃酒徐徐地发酵着时,某些情愫,也偷偷地正在滋长,就如同苏默她亲自所酿的酒般,它在空气中蔓延得无声无息,安静得只有沐策一人心底明白而已。
等到苏默所酿的桃酒全都封进仓库底下的地窖后,这日子都已过到八月十五。
沐策一早就去邻山的山涧里钓鱼去了,花叔则驾着马车下山采买应节的东西,傍晚白日一袅的热意都散去后,他们四人在院里弄了个火堆,置上烤架,由苏默轻轻摇着扇烤起今日长工所钓回来的鱼和虾。
将吃食料理得差不多后,他们便移师至后花园的小亭中,花叔迫不及待地开了两坛去年酿的桃酒,当酒坛开启时,满院的酒香芬芳萦萦不散。
月光下的花影,绰绰重重,像是个遥远的梦。
吃了一会儿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沐策的身上。
人们不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吗?怎么他看上去,却还是一如往常的镇定,也不见他面上有过半点愁容或是伤心。
该不会是……他面皮薄,不想让人看出他满腔的伤怀,所以他才兀自在忍耐?
忙着替他们布菜的沐策,听着他们闲谈了一会儿后,默不作声地察觉到他们三人今日的异常处。
花叔与花婶明显地变得比平日还要话多,苏默也跟着他们一块接话找话题,漫无边际地瞎扯着。
当他们三人开始努力地说起笑话,想不着痕迹地转移他的注意力时,他终于按撩不住了。
「我并无什么心思,也没触景伤情,所以你们就都自在点吧。」他神色自若地说着,举箸挑着盘里的烤鱼鱼刺,在挑好后首先递给坐在他身边的苏默。
「……」这么快就被他识破了?
他催着他们下筷,「再不吃菜都凉了。」该哭的该痛的,对他来说都已经过了,他并不想破坏大家过节的心情,因此只简单地带过。
花婶乖乖地吃完一大盘烤鱼后,以肘蹭蹭身边的花叔向他示意,收到妻命的花叔,小心谨慎地看向沭策。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就是不敢问。」
「什么事?」
「你不想回京为你父兄洗刷冤屈吗?」虽说他们也不是想要他离开这儿啦,但他家的那事不挺大的吗?怎么从来都没听他提起过?
沐策一脸茫然的眨着眼,好半天都没回过神。
「冤屈?」这是哪来的误会?
花婶唱戏似的跟着帮腔,「是啊是啊,世上人人都知卫国大将军父子是被冤枉的,若不是那个梅相祸国,而陛下又听进了那奸相的谗言,怎会害得你一家蒙冤不白,甚至家破人亡?」
这流言也太荒唐了……
沭策一手抚着额,实是有些哭笑不得。
「我父兄他们是真的有罪。」或许是往年他父兄的威名太过深植人心,这才会造成众人的误会。
「什么?」花叔激动地拉着他的衣领,直接把他看成了个怕事的不孝子,「难道你不打算为你父兄翻案?」他怎可以就这么认了?
沭策白他一眼,「他们犯了死罪是事实,有什么好翻的?」
「好歹你父兄多年来镇守边疆,有功于国——」花叔都还没把话说完,就被他给截住。
「功不能掩过。」他拉开花叔的手,郑重向他们澄清,「况且,他们叛国卖国皆是铁铮铮的事实。」
「怎么会……」不只是花氏夫妻倍感讶然,就连边上一直静静听着的苏默,也好奇地凑上前。
望着三双不怎么相信他的眼眸,沐策无奈,只好对他们说出长久以来他刻意隐而不宣的自家秘密。
「我爹天性就贪财。」不然他家的大将军府,就不会到处雕梁又画栋,所用碗盘不是鎏金就是镶玉的了,他这一身能辨认古董古玩的好本领,可都是打小训练出来的。
「啊?」
「他的性子就是爱财如命,波若国以五十万两黄金贿予我爹这事,并非梅相杜撰,亦非陛下为削权而抹黑,是真有其事。」他还记得当初事发时,文武百官可是个个自扫门前雪,除了梅相外,无一人愿对他沐家伸出援手,就是因为这案根本就死沉得翻不动。
他们三人还是照旧对他张口结舌,像是听到什么官场奇谭似的,就是没一个人打心底相信。
他苦笑,「是我亲眼所见,这总假不了吧?」
「那……你兄长?」苏默拉高了尾音问,总觉得,就算他家中出了个犯胡涂的亲爹就算了,以他这知进退的性子来看,他家大哥应该也不会错到哪去吧?
「我大哥他本性虽不坏,但就是好色。」他再娓娓道来另一个秘辛,「波若国的六公主国色天香举世皆知,她有心下嫁家兄也非谣传,事实上,家兄原本是打算休了大嫂,再携着军机地图至波若国与六企主双宿双飞。」
「不、不会吧?」他们三人忙一手扶着下颔。
「而梅相,他也不是你们口中的奸相,若非他上书力谏陛下我有功名在身,万不可将我处死,只怕如今我早已是一杯黄土。」这当中最是无辜的,应该就是他家那位长年都顶着黑锅的老师吧。
咕噜几声,有些不太能接受事实的三人,纷纷拿起桌上的酒杯各自大饮一杯镇定一下。
花婶苦恼地蹙着眉,「怎么事实和我们听来的全都不同?」严格来说,应当是差了快十万八千里。
「市井谣言本就不足信。」沐策耸着宽肩,早就不在意世人对他沐家有什么看法,无论是好或是坏。
苏默盯审着他处之泰然的模样,颇小心地问着。
「你……怨不怨陛下?」从没见过被诛了九族之人,在提到亲人之死时还能如此侃侃而谈,是他心态调适得太好,还是他本性就太过坚毅?
「不怨。」
这回花婶和花叔直接掉了酒杯,好半天都忘了去捡,而苏默,她只是低首想了一会儿后,面上的神情略带萧索地为自己斟满一大杯桃酒,再仰首一饮而尽。
「别喝多了。」沐策柔柔地叮咛着她。
不只是苏默,重新取过酒杯的花叔与花婶,他俩也不作声地跟着一起多灌了两杯。
「沐沐,你在黑牢的那三年……」打从一开始起,花婶就一直很想知道,他那一身的伤究竟是如何而来的。
「我那三年每日都忙得很。」他边说边将桌上的酒坛拿离苏默逮了些,再把剥好的花生放至她的面前。
「忙什么?」
「忙着让陛下心头好过些。」在他的语气里,全然找不到一丝波澜,「因陛下有令,所以狱卒每日都对我或鞭或打,偶尔还会烙上一烙,所以我忙得没工夫去伤春悲秋。」
花叔气得用力拍打桌面,「为何陛下要把气出在你身上?那些事不都是你父兄做的吗?」
沐策看着酒杯里盛着的那颗明月,在酒面上浮浮荡荡的,时而残缺时而圆满,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当年初初知道父兄卖国叛国时,他在极度不可置信后,那一腔深深埋在心底的怨尤,可他又不知能往哪儿发泄、又该向谁倾诉,这价根本就不能告人的心情。
他仰首看向苍天,「你们说,忠义二字,倘若只是简单的金钱与美色即能被收买,这难道还不够伤人吗?更遑论,那个遭到背叛的人,还是个一国之君。」
所以他不怨,即使身在黑牢时日夜受尽苦楚,他还是不怨陛下;当他父兄获了罪后,他也不怨他们,哪怕他可能会因他们而永生不得离开囚禁他的监牢。
说到底,就是伤心。
这二字,可让人生让人死,这一幕往事的起因,就只是一个伤心,而那个被伤透心的人,即是当朝皇帝。
「被鞭的地方,还疼吗?」花婶掩不住满眼的泪光莹莹,好不心疼地轻抚着他的手臂。
他漾着笑,「不疼了,花婶补得很好,就是伤疤看起来吓人而已。」
「被打的地方呢?」花叔也望着他的膝盖,不断地回想起他刚到山上时那一夜的惨况。
「被打断的地方花叔都已帮我接起来了。」他开始担心再这般说下去,今晚的中秋夜,恐怕就会变成抹泪大会了。
苏默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真不恨陛下?」
「不恨,是我的家人令他失望了。」
「你的父兄呢?」
「也不恨。」他无奈地勾着一抹笑,略过苦涩的滋味,「他们也不过就是对自己的心太过诚实,诚实到……一时只想到自己,而忘了本分也忘了他人而已。」
带着桃果香味的醇醇酒香,再次在破坛开欣,泛在沁凉的夜风中。
沐策头疼地看着他们一个个都不听话地又开了酒坛,一人一坛地抱着闷饮,任他怎么劝都不听,接着在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后,花叔开始吸着鼻子。
「哭什么呢?」沐策叹息连天地取出帕子,在他脸上擦呀擦的。
花叔揪着他的衣袖,「小沐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温柔?」
「你喝多了。」
「温柔的人没好下场的……」花婶醉眼蒙胧地望着他,豆大的泪珠颗颗掉下来,「瞧瞧你,不就是榜样?」
「都过去了。」他只好一个个接着哄,「天下没过不去的坎,只要能放下,那么无论再痛再难,总有天都会过去的。」